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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品晶:在鄉村尋找“遺失的美好”

時間:2024-10-19 05:10:44

在貴州、雲南、廣西三省的交界處,一個被譽為“最後的布依家園”的小山村——貴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冊亨縣闆萬村,坐落于崇山峻嶺之中。

兩年前,建築師呂品晶帶着他的團隊來到這裡。

從打通鄉村道路到排水系統的重建規劃,從扶正傳統吊腳樓到村落整體風貌的統一協調,從村中心小學改建到布依非遺傳習所的設立……呂品晶以俯身大地的姿态進行着他的鄉村振興實踐。

他說:“面對失落的村莊,我們需要做的遠遠不止蓋房子這麼簡單。”

建築師難道就隻管蓋房子

5月初的一天,貴州省黔西南州冊亨縣闆萬村爆竹聲響,鑼鼓喧天,這裡又迎來了許多遠方的貴客。村民們換上節日的盛裝,擺好米酒、糍粑和五彩飯,載歌載舞,用布依族最隆重的禮儀迎接來自世界各地的專家學者和非遺傳承人。

為這場“民藝興鄉——非遺技藝扶貧與鄉村振興研讨會”前後奔忙的,是那個村民們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教授呂品晶。

兩年前,因為一檔公益改造節目《夢想改造家》的邀請,呂品晶帶領團隊來到這裡,對日漸落寞的布依族家園進行整體改造設計,也因為這次媒體聚焦下的鄉村改造實踐,社會各界開始關注這個偏遠的山村。

問:有人說,您在闆萬村的鄉村改造中做了許多遠遠超過建築師本職工作的事。您認同這樣的說法嗎?

呂品晶:我不這麼認為。

對于闆萬村,我們先在物質空間的改造上下了許多功夫,包括村裡108棟建築整體風貌的協調統一、村裡道路的修整、排水和污水處理系統的建立、公共空間的布局擴展等等。

但從更深層次考慮,闆萬村因為地處偏遠,相對完整地保留了古老的布依族傳統文化,所以對它的改造尤其強調要與振興村落傳統工藝和活化非物質文化遺産的努力相結合。我們在村小學的改造中專門設立了布依鄉土文化教室,目的是讓孩子們從小就了解和認同自己民族的文化;我們把一幢閑置的吊腳樓改造成了錦繡坊,為布依族傳統的織染刺繡技藝提供生産和傳習場地;改建土陶窯和釀酒坊,希望傳統工藝的生産性保護和村民的日常生活能夠有機結合;我們還為布依戲、八音坐唱、啞面戲等當地傳統非遺活動搭建了戲台,新修風雨橋和布依非遺傳習所……這些都超出了建築師的工作範疇。

建築師難道就隻管蓋房子?事實上,你的規劃和設計,小到對村民的生活習慣,大到對整個村子産業的規劃、未來的發展,都會産生影響。規劃的指導思想從哪裡來,建築改造的原則怎麼确立,這些都要從怎樣才能真正幫扶到村民的角度出發。如果沒有這個基點,那就是一個很機械的技術指标設計,是沒有靈魂的規劃,它是不能真正貼近這個村莊和這些村民的。

問:要做到“真正的貼近”并不容易,是嗎?

呂品晶:對。現在越來越多的設計師和建築師走進鄉村,可是很多設計沒有真正從鄉村的角度去考慮問題,還是按照城市規劃的一套路子去做。其實無論是整體規劃還是建築設計,最後面對的還是具體的人,每個村的村民都有自己的生活生産方式,有他們的需求和願望,還有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傳統習俗,不能拿城市人的眼光去進行鄉村改造和設計。

問:我們在現實中見到的鄉村改造,建築師即使能最大程度地尊重當地的生産生活傳統,但似乎更注重“形”的塑造。而對“神”的激活,尤其是如何可持續地将文脈傳承下去,應該作怎樣的努力?

呂品晶:可能我對形态的追求不如别的建築師那麼多,我考慮得更多的是一個系統性的問題。這個村莊本身就是一個很完整的系統,因為城市文化的入侵把很多傳統的習俗打亂了,那就應該以文化修複的路徑将原有的文化生态激活,讓村民們知道這些傳統技藝也好、民俗活動也好,并非都是落後的,而是值得驕傲和傳承的。

傳統村落改造實踐,要在物質性的空間存續上做足文章,更要在精神性的文化傳承上下功夫,織補、延續和發展傳統鄉村的文脈。為鄉村可持續發展注入現代文明的同時,也要兼顧地域文化的保護。我們希望闆萬村的改造正是這樣一種嘗試。

觀念之變往往是最難的“以前的老房子住得舒服嗎?”“舒服啊。”“那為什麼還要造新房?”“因為别人家都造了……”

這是呂品晶和當地一戶蓋了磚瓦新樓的村民的尋常對話。村民們最樸素的想法,正是當下中國鄉村審美缺失的直觀體現。

近40年來,随着中國城鎮化進程的加快、城鄉互動加深,城市觀念洶湧進入農村,西式建築風格成為村民們向往城市生活的直接體現,羅馬柱和建築高度往往成為農村的價值指向和财富象征。于是,一座座小洋樓突兀地出現在古老的村落之中,颠覆着村民們對于美的理解和追求,傳統村落的原真性漸漸消失。

呂品晶要做的,就是重新找尋傳統鄉村建築與文脈中那些“遺失的美好”。然而,随着鄉村改造實踐的深入,複雜的農村問題讓呂品晶越發感受到——原來,觀念之變往往是最難的。

問:您曾經去找蓋了新房的村民協商,請他們加入整村建築風貌統一改造。說服他們困難嗎?

呂品晶:當然面臨很多困難。我們團隊用一個多月,将村中的每幢建築逐一進行編号、測繪、拍照和建模,并針對每戶屋主的情況和建築特色編寫了詳細的建築檔案。因為對這次鄉村改造來說,首先要做的就是對村裡這76棟傳統木構吊腳樓和30多棟風貌迥異的新建磚混房屋進行建築風貌的統一協調。

對傳統吊腳樓民居的改造,村民們大多是非常歡迎的。我們對房屋結構進行了扶正和加固,外牆保留了原來的夯土做法,立面闆壁則遵循原來的風貌進行修整完善,從硬件上改善了村民的居住條件。

而對新建磚混住房的改造就困難多了。屋主大多是在發達地區打工掙了錢回鄉後才蓋的新房,要說服他們把新房變回傳統的夯土面貌,難度很大,我們反複做了很多工作。其中有一戶說什麼都不同意,因為他告訴我他家貼着大紅瓷磚的小樓看起來“很像天安門”。

但工作不能不做。闆萬村是被列入國家第三批保護名錄的傳統村落,這些新式的磚混建築兀立其中,實在格格不入。我們就想了很多“迂回”的辦法,比如在不破壞建築原貌的情況下,在外立面添加木結構再仿做夯土層,告訴屋主将來不喜歡了可以拆掉,還是他以前的房子;盡量采用傳統的材料、結構和工藝,還聘請了當地的村民加入風貌協調工作,因為他們會帶着感情投入到家園的建設中去。可以說我們是采用了一種溫和而非極緻的方法,最後完成了全部108棟建築的風貌協調統一。

問:“極緻的方法”指的是什麼?

呂品晶:如果真要做得很“極緻”,那就是把不符合傳統鄉村風貌的新房都拆掉,建成傳統的木構吊腳樓。闆萬村地處偏遠山區,吸引别人千裡迢迢來看的就應該是很傳統的東西,但我們卻沒有選擇這樣做,為什麼?

首先還是基于當地的經濟發展情況考慮。而更重要的是,在保留内在文化的同時還要引進外部文明,對整個村寨進行建築改造的首要目的,是希望能夠真正改善村民的生活條件。我們看到那些所謂的新房其實并不“新”,雖然它蓋得很高、貼了瓷磚,可内部空間卻沒有任何規劃和分隔,儲物基本都在地面,看起來就是亂七八糟、破破爛爛。這反映出村民生活審美能力的缺失,他們既丢掉了傳統的東西,對于新事物和新觀念又沒有真正領會。對于他們來說,與其推倒現有的房子建造新房子,不如給予一些引導,将房子的内部空間進行更好地規劃和利用,在保留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将一些現代的、健康的生活方式帶給他們。

問:通過這次實踐,您對鄉村改造的複雜性是否有了更深切的理解?

呂品晶:确實。這種實踐對于當地人和外來者而言,都是一種全新的認知與體驗。鄉村改造完全不同于城市裡的設計實踐,它需要更多對鄉村生活的感知,對鄉土文化的體會,對村民主體和對鄉村問題複雜性的認識,這必須是俯下身去做才能獲得的,而不是僅僅坐在辦公室裡寫寫畫畫。

就拿闆萬村的水源問題來說,事實上村裡的高位水箱和接到每家每戶的自來水管早就裝好了,可至今仍未通水,為什麼?因為村民們說自己以前用山泉、井水都是不要錢的,現在用自來水管裡的水要收費了,大家就接受不了。村裡一直協調不好這個矛盾。農村問題的複雜性就在于此。

在孩子們的内心播下種子呂品晶手機裡的一款航班軟件完整地記錄了他近年來的航程。身為中央美院副院長的他,要承擔繁重的教學和管理工作,許多外地的會務和交流也是他的分内事,然而不出所料,軟件上顯示他往返次數最多的目的地,便是貴州興義。

由于地勢偏遠、交通不便,每次呂品晶都要坐3個半小時的飛機到貴州興義,再開車走上3個小時的山路,才能到達闆萬村。

2016年11月25日,闆萬夢想家小學落成,标志着闆萬村的改造初步完成。然而,從那時起至今的近兩年時間裡,呂品晶記不得自己去了闆萬村多少次。有時是去完成工程的後續收尾,有時是接到村裡的求助去解決難題,有時是去探望鄉裡百姓……更多時候他思考的是改造後的傳統村落該如何持續運營。因為他知道,改造更新隻是一個開始,如何激發鄉村的内生動力并使之持續運行,才是鄉村振興的真谛。

問:在闆萬村改造之初,您就特别注重把民族傳統工藝的生産性保護和村民的日常生活結合起來,還為當地的非物質文化遺産的活化做了許多努力。現在看來,這些探索成功了嗎?

呂品晶:從改造開始,我們就一直向村裡和鎮裡強調,傳統村落的改造更新不僅是物質空間的存續、保護和修複,更不能僅限于審美範疇上的鄉村風貌營造,一定要考慮長期運營的問題。

闆萬村是國家級貧困村,在城鎮化浪潮的沖擊下,原有的生産生活方式難以為繼,必須找到新的模式,恢複村莊的“造血”機制。與經濟和物質上的貧乏相比,闆萬村擁有豐富的文化資源,衆多非物質文化遺産應該成為這個傳統村落脫貧的抓手。于是大家看到,我們把廢棄吊腳樓改成了錦繡坊,希望村中有織造手藝的婦女能在這裡進行布依錦繡的制造生産、展示交易;我們在景德鎮陶瓷學院畢業的回鄉大學生何标家建起了一座土陶窯,幫助他利用已有的陶瓷技藝和傳統工藝開發土陶産品;我們還對村内釀酒人家的傳統民居進行了建築規劃改造,使他們能夠兼顧生産和生活。這些嘗試正在進行中,不能說已經成功了,但我們仍在努力。

問:去年,在您的積極組織下,村裡8名布依族繡娘作為中國非遺文化傳承人培訓學員,赴蘇州進行了集中培訓;今年5月,您又召集衆多海内外的專家學者、非遺傳承人齊聚闆萬村,召開“民藝興鄉——非遺技藝扶貧與鄉村振興研讨會”。據說,這些為鄉村持續發展所作的努力,也遇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困難?

呂品晶:就拿繡娘培訓來說,我知道有這樣的機會後就去積極聯系,争取到了10個名額,學習期間的所有費用都由培訓單位蘇州工藝美術學院從國家的研培計劃中支出。結果正好遇到農忙,繡娘們怕耽誤農活,又缺少路費,我又去找了公益基金贊助,經曆了一番波折才終于成行。還有的時候,我們前期做了許多工作,後續的支持卻沒有跟上,問題也會産生。

傳統村落改造是一個系統工程,它不僅是建築和設施的改造,也是鄉村空間關系的适應更新,是鄉村人際關系的織補彌合,是鄉土文化的激活再生,需要激發出其内生動力才能持續地良性運營。見人見物見生活,這才是傳統村落保護和鄉村振興應有的面貌。

問:這種内生動力的激發和持續運營,除了建築師的努力,是否還需要更多力量介入?

呂品晶:當然,鄉村振興是一個很大的話題,建築師的努力雖然隻是其中的一部分,但卻非常重要。設計真的能夠改變鄉村嗎?通過改造鄉村的建築,去影響整個村落的面貌甚至改變人的命運,真的能做到嗎?這樣的問題已經讨論了好幾年了。我的答案是,做總比不做好。

建築師通過一個好的規劃和設計,往往能夠帶給村莊更多的想象和可能。就像此次闆萬村改造中最重要的村中心小學改造一樣。在我們介入改造前,由于小學功能不全,當地為了提高教學效率本來計劃把這個小學遷走,而我們提出要把小學留在那裡。因為小學在一個邊遠山村中是非常重要的公共建築,可以說是偏僻鄉村裡的文化中心,具有重要的公共教育和文化傳播功能。如果學校搬走了,闆萬村的孩子就要到更遠的地方去上學,原本就是留守兒童的他們甚至連爺爺奶奶也見不到了。

于是,我們不但改造了村小學,還在學校建起了布依文化博物館和傳習所。孩子們看到有人千裡迢迢來欣賞自己民族的傳統文化,耳濡目染,便會對自己的文化産生天然的認同和自豪感。我們還特别在鄉土教室外的走廊上設計了一面校友牆,把從闆萬小學畢業的有代表性的畢業生展示出來,既有走出去的幹部和大學生,也有留在村裡的工匠和非遺傳承人,希望孩子們能以他們為榜樣,未來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改造完成後,小學被賦予了一個新的名字:闆萬夢想家小學。現在,鄉村振興或許還有這樣那樣的不足,可孩子是未來的希望,在他們内心播下種子,将來就會成為鄉村振興的不竭動力。

闆萬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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