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身邊有沒有這樣的一個人,你們之間有很多很多的故事,也有很深很深的感情,但你從不輕易把他寫入自己的筆下。因為你怕,怕自己拙劣的語言承載不了深厚的感情。
就像最美好的記憶要藏得最深,對我來說,我們之間的故事最寶貴也最值得珍惜。在我的生命裡,你是唯一一個陪伴我走過大半個學生時代的人,每日早晚的陪伴,曾持續了幾千個日日夜夜。
幼兒園的時候,你每天牽着我的手上學,走過這座小城長長的林蔭大道,兩旁有大大的香樟樹,有風吹過的時候空氣中會彌漫着濃郁的香樟味兒。我們每天從路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然後揮起手說再見。等到太陽晃晃悠悠地走到西邊的時候,你一定站在一大群家長的最前面,瞪大的眼睛上面有着長長的眉毛。人群中那個胖胖的身影,我總是能第一眼就看見。
有時候你會背着爸爸媽媽,偶爾偷偷給我買幼兒園門口小攤上的烤香腸。那個時候,如果能一手拿着吱吱冒油的香腸,一手牽着你溫暖厚實的大掌,便是一天之中最開心的事情。
後來,幼兒園門口的烤腸攤沒有了,我去找了很多次,最後在菜場門口找到了一模一樣的香腸,一根根吃下去,卻再也沒有了小時候的味道。終于明白,回憶才是畫龍點睛的調味品。原來,我一直在尋找的不是一種味道,而是一段時光,那裡面有一個沒長大的我和一個沒變老的你。
上了小學以後,我們從十一路這種最原始的交通工具換成了自行車。黑色油漆包裹的自行車又高又大,我背着書包坐在後座,從緊緊抓着自行車墊晃着小腳丫到能夠安安穩穩踩在地面上,花了整整六年的時間。這兩千一百多個日夜裡,我拼命發芽,你白了頭發。風霜雪雨,春去秋來,很多的東西都變了模樣,但你的陪伴一直都在,從未離開。
下雨天你習慣穿紫色的雨衣,我坐在後座,高高地撐着傘,替你遮擋住眼睛前面的雨絲,哪怕我的書包每次都因此淋濕。
我記得冬天的時候,你會準備一個熱乎乎的玉米,我跳上後座,戴上毛絨帽子,然後咬上一口香甜軟糯的玉米,看着嘴裡呼出的熱氣慢慢氤氲在濕冷的江南空氣裡。
還有很多個早晨,我把吃不下的餅幹面包統統塞到你的懷裡,看你大口吃掉它們,最後一定會坐在後座上叮囑你千萬别告訴母親,直到擡頭看見你點點頭答應我。
母親總在飯桌上說我長得瘦小營養不良,又弄不明白我每天早上吃那麼多早飯怎麼不見成效。我擡起頭看看坐在我對面的你,眨眨眼相視一笑,然後心照不宣地夾菜吃飯。可我想你圓滾滾的啤酒肚多多少少還是露出了幾分端倪。
時間打馬而過,等到我上中學的時候,那輛本就破舊的自行車再也支撐不住,成為了一堆廢銅爛鐵。你換上了開20碼都帶風的小電驢,電瓶的大功率帶來的速度和便捷确實是自行車無法替代的,可我還是會莫名地懷念那慢悠悠的時光。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
寄宿制的學校一周隻需要接送一次,你好像開始慢慢走出了我的生活圈,變得可有可無。有一天我坐在小電驢的後座,不經意地擡頭看見你已經白了頭頂的頭發,我恍惚了一下,聽見你在前面用一口樸實的吳侬軟語問我:“上次新投的稿子後來有沒有過呀?”我大聲說:“過了的,下回給你看。”我的語氣平淡,聽不出心裡的任何變化。我知道自己明明想用歡快的語氣,卻因為眼前的白發絲毫高興不起來。
前些天和小叔一家一起吃飯的時候,聽見他們都在說,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你總忘記或是搞錯一些事情。家人都說你現在老了,記性不好了。我聽着他們的笑談,佯裝一點都不在意,心上卻漫過淡淡的憂愁。我埋下頭扒拉一大口飯,擡頭看看你,你拿起碗呷一口酒,笑笑,露出缺了門牙的黑洞,沒有說話。
我的腦海裡倒映出你戴着老花鏡看我寫的文字的模樣,你曾很多次鼓勵我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可是原諒我在這一刻沒有足夠的勇氣大聲說一句:“你還很健朗,你還和以前一樣。”是的,我騙不了自己,我不得不承認你老了,我有時候也擔心你會忘記很多事情。
這麼多年來,我們之間的感情是用味道和陪伴一點點堆積起來的,而那後座便是連接過去和現在的唯一紐帶,自行車和小電驢早已不再是單純的交通工具,它們成為了一種象征,親情的象征。
過去的幾個月,年老的親人相繼離世,我開始敬畏生命和疾病,所以想早早寫下有關于你的故事。幾個小時前,從我寫下第一個字開始,眼底便已經噙滿了淚水,能讓我落淚的從來都不會是感官上的痛楚,而是發自内心的思念和感激。
水光折射出五彩的光暈,我仿佛在電腦屏幕上看見你騎着自行車,我坐在後座。陽光透過香樟樹縫隙投射下光斑,紅領巾随風飛舞。
你陪我從咿呀學語到青蔥少女,你陪我度過人生中的第一個十五年。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一直陪伴我走過二十五年、三十五年,甚至更久更久。真的,我願意用我一切,換你歲月長留。
親愛的爺爺。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