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房國春所料,那塊地被挖成深坑後,一下雨就積滿白水,成了蛤蟆坑。蛤蟆在水坑裡互相追逐,争妻奪子,甚是熱鬧。水面上還有一種被當地人稱為“水拖車”的水生物,它們細胳膊細腿,在水面上駕輕就熟,滑行相當迅速。有的人家收過小麥,就近把麥稭抛進水坑裡去了。麥稭在夏天的水裡一漚,坑裡的積水很快變色,由白色變成黃色,又從黃色變成黑色。一個小女孩兒在立陡的坑邊玩耍,一不小心,掉進水裡淹死了。
翻建學校的事無人再提,學校牆角的裂縫越來越大,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房倒屋塌。崔老師已經兩個月沒領到工資,她去找支書房光民,房光民讓她去找村長房光和,兩個人把她當成一個皮球踢來踢去,“皮球”踢得都快要漏氣了。房守良的女兒房小瑞還是天天到外村的小學去上學。老師問她将來的理想是什麼,她沒說出理想是什麼,說出了理想不是什麼,那就是将來不當老師。
房守良沒等到收秋,就背起行囊,到外地打工去了。娘掏出五塊錢,給他做盤纏。五塊錢當中,大部分是毛票。房守良知道,娘的錢不是爹給娘的,是娘賣雞蛋攢下來的。房守良不要,說他長這麼大,還沒給過娘錢呢,哪能花娘的錢。一句話說得娘滿眼含淚,娘說有他這句話就夠了。娘還是把錢塞進房守良的口袋裡去了。娘叮囑房守良,錢掙多掙少都沒啥,身體全全活活才是最要緊的。
趁房光和不在家,房光民以商量工作的名義,又到房光和家去了幾次,每次都和房光和的老婆幹同樣的“工作”。房光和的老婆果然懷了孕。她按照房光民的說法,對房光和說,可能是輸精管兒沒紮緊,有個别漏網之魚跑了出來。房光和沒懷疑自己的老婆偷吃嘴,反而覺得自己很有能力,希望老婆能給他生一個女兒。他對管計劃生育的人說,這不能怨他,隻能怨結紮手術沒做好。他堅決拒絕讓老婆去醫院做流産手術,堅持讓老婆把孩子生下來。他還說這是天意,是他命裡還有一個孩子要報到。
房守現又數給兒子房光金五十塊錢,讓房光金再請尹華喝酒。房光金沒有請尹華喝酒,他把錢花到一個外地來的女人身上去了。房戶營村還有一戶外姓人家,姓陶。陶家因為家底薄,陶家的兒子遲遲找不到老婆。陶家兒子的二姐夫是一個人販子,時常從偏遠的西南省份販回一些女人來。二姐夫捎帶腳,給陶家的兒子也販回了一個老婆。這個外面來的女人與本地土生土長的女人相比,長得不一樣,說話不一樣,行事不一樣,讓村裡的男人覺得大有異趣,都想把這個女人的滋味嘗一嘗。方便的是,這個類似外域的女人是開放型的,她男人外出幹活兒,她就在家裡幹活兒。她的活兒明碼标價,幹一個活兒收五十塊錢。像房光金這樣手裡趁五十塊錢的男人,紛紛來到外來女人家裡,如數把錢數給了人家。他們明明花了錢,流失了東西,但一個兩個都好像占到了大便宜。他們都是活廣告,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還說不嘗不知道,一嘗吓一跳。聽說房光金把酒錢花在陶家女人身上,房守現把房光金狠狠熊了一頓,嫌房光金目光短淺,缺乏大志。有兩個年輕人,一個人拿不出五十塊錢,兩個人把錢湊到一起,才湊夠了五十塊錢。他們以為是買羊肉,花五十塊錢買來一塊煮熟的羊屁股,他們分着吃。不料陶家女人是活羊,不是死羊;是生羊肉,不是死羊肉,吃得分不得。第一個年輕人吃過之後,她不許第二個年輕人再吃。第二個年輕人有些着急,打算來硬的。陶家女人跑出去了,跑到支書房光民家要求評理,說兩個人花的是一個人的錢,卻要她幹兩個人的活兒,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房光民主持了公道,為陶家女人撐了腰,說幹這事兒湊份子是不行的。但房光民馬上指出,你這種行為屬于賣淫,是要罰款的。我不罰你太多,隻罰你五百,你盡快把罰款交上來!
呂店鄉又收到了上級單位批轉來的告狀信,這一次不是縣裡批轉的,是省裡批轉的。告狀信裡涉及的還是房戶營村的事,但落款不再是房戶營村廣大群衆,是縣裡高中的高級教師房國春。不管上一封告狀信是不是房國春寫的,這一封确鑿無疑為房國春所寫。這封信裡增加了一些新的内容,說房戶營村被挖毀的良田已變成了一個水坑。說匿名信不是他寫的,但房守本,房光民懷疑是他寫的,房守本指使他的老婆三番五次到他家門口叫罵,使他的人格受到極大侮辱,精神受到極大傷害。房國春簡單回顧了自己的人生經曆,說是黨把他從一個窮孩子變成了人民教師,他對黨的感情像海一樣深。他表示相信,黨和政府一定會嚴肅處理房戶營村的事,為老百姓伸張正義。他堅決要求,立即撤銷房光民的支書職務,還房戶營村的村民一個公道。房戶營村的事如果仍得不到處理,他将保留到北京上訪的權利。這封信他印了若幹份,不僅寄給了省紀委,寄給了一些報社,還給在北京工作的房光東和在省會工作的房光東的弟弟各寄了一份。
房光東收到了房國春寄給他的告狀信,他放下手頭别的事情,先把房國春的告狀信看了一遍。房光東所供職的報社每天都會收到一些群衆來信,房國春的這封信也像是群衆來信之一種。但房光東對房國春的來信更感興趣一些。因為房光東的老家在房戶營,他母親還在老家的老房子裡生活,他每年都要回去一到兩次,他對老家發生的任何事情都很關注。除了油印的告狀信,房國春還給房光東寫了一封短信,希望房光東把他反映的情況在報紙上登一登。房光東笑了一下,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凡是不被采用的稿子,房光東都會在稿子的右上角用紅筆批一個不用,放在一邊。房光東沒有在房國春寄來的東西上批任何字,也沒有把信丢棄,他把信按原樣折好,裝進信封,放到自己抽屜裡去了。
弟弟從省會給房光東打來電話,就收到房國春的告狀信一事,兄弟倆在電話上進行了溝通。他們的共識是,房國春是一個正直的人,他的意見是對的。但對村裡的事萬萬不可過問,不可參與,一參與就麻煩了,就再也不會安甯。最好的辦法是,收到信跟沒收到信一樣,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就完了。弟弟問:他要是到省會來找我怎麼辦?房光東說:這種可能是有的。他要是找到你,你還是要熱情接待他,多談談和為貴就是了。
鄉黨委的決定下來了,決定撤銷房光民房戶營村黨支部書記的職務。新的支書人選尚未确定,暫時由管片副鄉長尹華代理。
房守現想放一挂鞭炮,慶賀一下。這裡娶新媳婦,生孩子,過年,或死了人,才放鞭炮。為慶賀一個人下台放鞭炮,好像還沒有先例,别人問起來也不好解釋,就免了吧。房守現馬上包了三百塊錢,給尹華送去了。他沒有讓兒子房光金送,怕房光金雁過拔毛,把“毛”送給陶家兒媳。他親自把錢交到尹華手上,祝賀尹華當了房戶營村的支書。尹華說,他又不是當鄉黨委書記,有什麼值得祝賀的。尹華還是把錢收下了,同時收下了房光金的入黨申請書。尹華對房守現說:以後你讓房光金直接找我。
在小賣店裡,高子明嘴對着瓶口,自己喝了一瓶啤酒。小賣店進了一箱啤酒,村裡無人問津。有人說,啤酒的味道跟馬尿一樣,沒什麼喝頭。高子明說:你們不懂,現在城裡人都是喝啤酒,外國人也是喝啤酒,喝啤酒才是真正的高級享受。有人以為啤酒的啤是調皮的皮,問高子明:人是不是越喝越調皮?高子明說:不要瞎說,這個啤不是那個皮。人問是哪個皮,是豬皮還是牛皮?高子明想說是脾氣的脾,去掉一個月字,搭上一個口字,想到問話的人不識字,說得越多,對方越糊塗,幹脆說:人皮。對方一聽是人皮,就更不敢喝。别人不喝,高子明就自吹自擂,自己喝。房光民被撤掉了支書職務,這可是房戶營村一件大事。這件事大到什麼程度呢?至少可以在房戶營村的曆史上記下一筆。聽說房國春一直在書寫房戶營村的曆史,這一筆房國春是不會漏下來的。房國春記下這一筆時,一定會說成自己的鬥争取得了勝利,會把功勞統統記在自己賬上。房國春愛怎麼記就怎麼記吧,反正他不會與房國春争功,一分錢的功他都不會争。誰要是說在拿掉房光民的事情上,他高子明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是不會承認的。不但不會承認,說不定他還會跟人家急眼。世上的無名英雄就是這麼來的。有名英雄都是雷同的,無名英雄各有各的無奈。高子明喝啤酒,沒讓老婆給他炒菜,喝一口,就一個五香花生豆。有人來買東西,他把啤酒嗝打得大大的,表示舒服。他的相好也來買東西了,讓高子明給她拿一盒火柴。按高子明此時的心情,他很想把相好拉進小賣店,并把相好的褲子脫下來。因為是白天,人來人往的不方便,他沒有付諸實踐。看暫時無人過來,他把啤酒瓶往相好面前一送,意思讓相好也喝一口。相好搖搖頭,不喝。他又抓了一把五香花生豆遞給相好,相好也不接。高子明明白,相好來買火柴是假,想要另一種火才是真,他小聲說:晚上你過來吧,我等你。相好說:你這兒地方太小了,晚上你還是到我家去吧,家裡就我自己一個人。我買了一個西瓜,我給你切西瓜吃。高子明夾夾眼皮,答應晚上到相好家裡去。
聽說兒子被撤了職,宋建英氣得哭了一場。她邊哭邊罵,除了罵房國春,還罵了楊才俊,罵了尹華。她罵楊才俊拿了錢,不替人消災。罵尹華不該當支書。哭完了,罵完了,她連晚飯都不做了。她當了幾十年支書夫人,應該是房戶營村的第一夫人。雖然在三年大饑荒後的“民主補課”和文化大革命中也受過一些波折,但總算沒有動搖她第一夫人的地位。兒子房光民接了支書後,她理所當然地成了房戶營村的第一母親。兒子才三十多歲,她本以為當幾十年第一母親沒問題。誰知道呢,她當第一母親連一年都不到,咔吧一聲,就沒她的戲了。宋建英肚子裡滿滿的,硬硬的,鼓起了一個疙瘩。疙瘩裡像是有一團火,她要用這團火把房國春家的房子燒掉。疙瘩裡像是有一包炸藥,她要用這包炸藥把全村的人都炸死。
房守本比較鎮定些。老婆不做晚飯,他沒提出什麼異議。晚飯不吃就不吃吧,一頓飯兩頓飯不吃,不算什麼事。兒子房光民這麼快被撤職,是房守本沒有想到的。憑他在房戶營村的根底,憑他上上下下的人際關系,憑他給兒子撐着後腰,他原以為兒子的支書會穩穩當當幹下去。雖說二代支書不如他這個一代支書資格硬氣,有他這個一代支書仍像頂梁柱一樣在那裡頂着,房子大約不會塌下來。誰知道呢,老子不能代替兒子,一代支書也不能代替二代支書,兒子的支書說塌台就塌台了。朋友在遠方,壞人在近處。之所以出現這樣的結果,罪魁禍首隻有一個,那就是房國春。過去多少年來,他對房國春一直很尊敬。每年春節,他拜年的第一個對象就是房國春。房國春每次回家,他都要登門看望。就連房國春家裡的人出了事,也都是由他出面擺平。有一回,房國坤跟村裡一個人打架,用鋤頭把人家的臉劈去了半邊。當着房國春的面,他出面調解,隻賠人家一些錢完事,避免了房國坤去蹲監獄。不論從哪方面講,他對房國春一家都稱得上夠意思。反過來說,房國春對他的工作也一向很支持,兩個人至少是相安無事。自從房光民當了支書,不知抻着了房國春哪根筋,房國春說翻臉就翻臉,一上來就跟房光民過不去。房國春把臉的正面翻成了反面,把人臉翻成了鬼臉,翻得血糊流啦,牛頭馬面,着實讓人吃驚。房國春咬住房光民就不撒嘴,簡直就是一隻咬人的王八。好你個房國春,難道你就不想一想,房光民是誰,我是誰。我是房光民的爹,房光民是我的兒子。你反對我兒子,等于反對我;你跟我兒子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你既然對我不仁,就别怪我對你不義。從今以後,咱倆勢不兩立,有我沒你,有你沒我。你最好别再回房戶營,别讓我再看見你,隻要看見你,我就對你不客氣。
房守本有一個孫女兒天天跟着奶奶,在房守本家吃住。房守本不吃飯可以,他的孫女兒卻鬧着要求吃飯。房守本不知不覺就發了脾氣,對孫女兒說:不許鬧,再鬧我揍你!孫女兒平時撒嬌撒慣了,不會看爺爺的臉色,嚷着說:我就是要吃飯,我喝玉米稀飯。房守本擡手在孫女兒屁股上揍了一巴掌,對孫女兒說:滾,滾回你家去。孫女兒大概被揍疼了,吃了一驚之後,哇哇哭着,回自己家去了。房守本對自己也有些自責,認識到不賣那塊地的土就好了。就是因為賣了土,才被房國春抓到了把柄,受到了房國春的攻擊。可村裡如果不賣土,就沒有資金來源。作為一個基層政權,沒有錢的支持,是無法運轉的。村支書手裡一點錢都沒有,這個基層政權靠什麼維持呢!手裡沒把米,連一隻雞都喚不來呀!
房光民被撤銷了村支書職務,擴音器還暫時在他家裡放着,高音大喇叭還在他家的樹上綁着。這兩樣東西如果代表着房戶營村的輿論工具和輿論陣地的話,輿論的權力還在房光民手裡掌握着。别看房光民當支書時間不長,對輿論工具和輿論陣地還是知道運用的。這天晚飯之前,大概是北京的中央電視台開始《新聞聯播》的時間,房光民打開擴音器,把麥克風砰砰彈了彈,呼呼吹了吹,開始對房戶營的村民發表講話。那時村裡還沒有電視機,連一台電視機都沒有,個别家庭能有一台半導體收音機就算不錯。房光東給他母親買了一台收音機,引得不少人到房光東家從收音機裡聽戲。對于用電力放大的聲音,鄉下人是敏感的。房光民用手指把麥克風彈響第一聲,村民們就聽見了。太陽正在下落,扁嘴子陸續上岸。有人從地裡往村裡走,有人在家裡做飯。房守成把羊放飽了,羊的肚子向兩側鼓着。往村裡走時,羊在前面走,他在後面跟,不像是他牽着羊,像是羊牽着他。羊邊走,邊張開屁眼兒,播種一樣拉屎。羊屎蛋兒是特殊的,每一粒羊屎都像一顆飽滿的豆子,不是黃豆,是黑豆。“黑豆”落在地上達達直響,像有人彈琵琶一樣。房光民開口沒稱同志們,沒稱村民們,沒稱鄉親們,也沒稱老少爺們兒,他用了一句江湖語言,也是賣大力丸的口氣,說列位聽真,列位聽真了,現在我宣布,房戶營村永遠開除房國春的村籍,把他打翻在地,并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房國春太壞了,他比害死嶽飛的秦桧還要壞,比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希特勒還要壞,比在中國搞三光政策的日本鬼子還要壞。他反對翻建學校,目的是把我們村的子子孫孫都變成睜眼瞎。他在背後告我的黑狀,打我的黑槍,目的是讓我下台,讓他兒子當支書。我們要擦亮眼睛,認清房國春這個壞蛋的反動本質。我們要團結起來,堅決和房國春鬥争到底,不獲全勝,決不收兵。我保證,隻要我在房戶營待一天,就不許房國春再踏進房戶營。他膽敢踏進房戶營的領土,我就把他的狗腿打斷。我房光民說到做到,決不放空炮!最後,房光民采用“文革”期間流行的做法,通過大喇叭呼了口号:打倒房國春!房國春死有餘辜,遺臭萬年!
房光民發表講話時,房守彬正在家裡和外村的一個人玩叨鹌鹑,兩隻鹌鹑正叨得難解難分。大喇叭一響,房守彬做了一個手勢,讓叨鹌鹑暫停下來,他說:人叨人比鹌鹑叨鹌鹑更好玩。房守彬邊聽邊罵,說房光民放屁,放的屁連鹌鹑屁都不如。外村人有些驚奇,問房守彬:這是什麼人講話,怎麼和文化大革命時的紅衛兵是一個腔調。房守彬說:他本來就是紅衛兵出身。
不難設想,這個時候房國春如果不是待在縣城的學校,而是待在房戶營,那熱鬧恐怕會鬧大。以往到房國春家挑戰,都是宋建英一個人出馬,頂多拉上另一個女将杜蘭妮。這時若房國春在家,房守本和房光民也會出馬。宋建英挑戰時,主要方法是罵,是動嘴不動手。倘若男将出馬,那就不是動嘴罵的問題了,恐怕手是要打出來的。因為男将和女将相比,男将的優勢不是嘴,是手;不是罵,是打。在最要緊的關頭,沖突另一方的主角不在家,沖突不能很好地發生,不能掀起高潮,這讓大家感到不夠滿足。
宋建英大概有些等不及了,她一改以往動嘴不動手的風格,找一個薄弱環節為突破口,率先和房國春的妻子皇甫金蘭打了起來。
宋建英不再滿足于在她的家門口攔截房國春家的人罵,也不再滿足于到房國春的家門口叫罵,隻要她樂意,房國春家的人下地幹活時,她可以追到地裡去罵。房國春家在西南地裡種了一片豆子,豆子成熟了,這天下午,房國坤和皇甫金蘭到地裡割豆子。皇甫金蘭下地時,宋建英還在家裡睡覺,沒看見皇甫金蘭。等房國坤下地時,就被宋建英看見了。房國坤在前邊走,她一路罵着在後邊跟。房國坤的辦法是不還口,也不回頭,加快腳步往前走。見房國坤加快了腳步,宋建英也把速度加快,緊追不舍。房國坤來到自家豆子地的地頭,他沒有下地割豆子,而是繼續往前走,走到河邊去了。到了河邊,他沿着河岸,向北邊走去。他在和宋建英兜圈子。罵不過宋建英,他似乎要在兜圈子方面跟宋建英比個高低。宋建英像是看透了房國坤的用心,叫道:你想甩開姑奶奶,沒門兒!除非你一頭紮進尿窯子裡淹死。繼續朝房國坤追去。一個男的在前邊快走,一個女的在後邊緊追,這構成了田野裡的一道風景線,引得不少人暫時停止了幹活兒,打着眼罩子向他們觀看。夏天在地裡割麥子時,人們常常會看見狗攆兔子,那也是一道風景線,能給辛勤割麥的人們平添一點樂趣。宋建英追罵房國坤,雖然不如狗攆兔子跑得快,但看起來效果還可以,也能給大家添點樂子。房國坤沒有一頭紮進尿窯子裡淹死,前面有一條從村裡流過來的小河溝,房國坤一個箭步,從河溝上跨越過去。跨過去之後,他朝呂店鎮的方向走去。跨越河溝,為宋建英所不能,她終于還是被房國坤甩掉了。直到這時,房國坤才敢回過頭來看宋建英,仿佛在說:你不是母老虎嘛,有本事你也跳過來呀!他掏出煙袋,裝了一鍋子煙,開始吸煙。
宋建英被徹底激怒了,追不上房國坤,她回過頭來跟皇甫金蘭算賬。皇甫金蘭在地裡割豆子,她站在地頭罵人家。說來像皇甫金蘭這般有涵養的人真是少有,宋建英一疊聲地叫着她的名字罵她,她蹲在地裡隻管割豆子,一聲都不吭。她仿佛在說:豆子可是好東西,磨成面可以擀面條,泡在盆裡可以生豆芽。
前面說過,宋建英是罵人的高手,她罵人的其中一個特點是富有想象力,能把無罵成有。在罵皇甫金蘭時,見對方無動于衷,她的想象力就開始發揮。她想,房國坤作為一個寡漢條子,天天跟嫂子住在一個房子裡,而房國春又天天不在家,這兩個人肯定有問題。于是,宋建英就罵皇甫金蘭不要臉,天天偷小叔子。還說房國春和房國坤兩個男人娶一個老婆。她為自己有了這個思路而興奮,都是因為靈感突然爆發,才有這樣的好思路。沿着這個思路,她又罵出了一連串不堪入耳的下流話。
皇甫金蘭實在聽不下去了,她的臉由紅變白,身上也哆嗦起來。豆子割不成了,再割有可能會割在自己手上,自己腿上。皇甫金蘭站起來了,她的儀态像一個從容就義的烈士所做的那樣,沒忘拉拉自己的衣服,整整自己的頭發。有一點必須指出來,皇甫金蘭站起來時沒有拿鐮刀,她把鐮刀放在了地上。如果她一直手持鐮刀的話,也許宋建英不敢撲打她。也許她擔心鐮刀會傷到宋建英,就提前把鐮刀放下了。她還是把宋建英稱為他嫂子,說:他嫂子,你罵人不能這樣罵法,不能血口噴人!
看看看看,挖到你的病根了吧,把你的人皮扒下來了吧!别看你成天裝得像個人兒似的,一個女人讓兩個男人日,最不要臉的就是你。
皇甫金蘭說:我不會罵人,誰罵我,就是罵她自己。誰把我罵成什麼人,她自己就是什麼人。
我罵你,罵你,就是罵你!宋建英沖上去了,舞着一隻手,要抓皇甫金蘭的臉皮。
皇甫金蘭個子高,宋建英個子低,皇甫金蘭臉一仰,并往後退了兩步,沒讓宋建英抓到她。
宋建英沒抓到皇甫金蘭的臉,手往下一走,拉住了皇甫金蘭的褲腰,欲扯皇甫金蘭的褲子。
這可使不得,萬萬使不得!皇甫金蘭的褲子是她最後的底線,她決不允許宋建英把她的褲子扯下來。她的褲帶不是皮帶,是一根用碎布條搓成的布帶,布帶系的是活扣兒,經不起拉扯。她兩手死死抓着系褲帶的地方,不讓宋建英把褲帶扯開。她看見鄰邊地裡一些幹活兒的人向這邊走過來,頓時非常緊張,緊張得像一個處女遇到了色狼一樣,把褲帶抓得更緊些。在這種危急關頭,皇甫金蘭還保持着自己應有的尊嚴,她沒有哭喊,沒有央求宋建英,隻是說:他嫂子,咱都是女人,都是要臉的人,你這是幹什麼!
你要是要臉,就不會拱着你男人,壞俺家的事!宋建英扯不下皇甫金蘭的褲子,用頭猛地一頂,頂在皇甫金蘭的胸口上,把皇甫金蘭頂翻在地。她繼而壓住皇甫金蘭的腿,繼續锲而不舍地撕扯對方的褲子。她找到了問題的關鍵,關鍵在于皇甫金蘭的手,如果掰不開皇甫金蘭的手,就解不開褲帶,扯不掉皇甫金蘭的褲子。她兩手上去,集中力量掰皇甫金蘭的手。她掰住皇甫金蘭右手的食指,使勁掰,使勁掰,咔吧一聲,把皇甫金蘭手指的骨頭掰斷了。皇甫金蘭說:壞了,你把我的手指頭掰斷了,我割不成豆子了。
宋建英也聽到了咔吧聲,幹脆得如同折斷一根幹柴,或折斷一根豆茬,她說:活該,誰叫你不松手呢!
皇甫金蘭當然不會松手,骨頭可斷,血可流,她誓死也要保住自己的褲子。
皇甫金蘭的右手腫了起來,腫得像一隻抵禦蛇吞的氣蛤蟆一樣,不僅地裡的活兒不能幹,連做飯都做不成了。她的大兒子房守良外出打工不在家,二兒子也不在家,出嫁到外村的大女兒聞訊趕來,把她送到鄉裡的醫院去了。鄉醫院的醫生看過,說斷了骨頭的手指頭保不住了,需要把手指頭連根鋸掉。如果鋸得晚,恐怕連整隻右手都要鋸掉。可是,鄉醫院沒有做手術的條件,建議傷者趕快到縣裡醫院去吧。皇甫金蘭的大女兒趕緊帶着娘到縣裡找爹去了。
和房國春結婚将近四十年,皇甫金蘭這是第二次到縣裡找丈夫。第一次是送房守良到縣裡讀書,這一次是到縣裡治傷。皇甫金蘭不想去縣裡,她一直覺得自己和房國春不般配,怕給房國春丢面子。大女兒說:你要是不去,我就不管你了!皇甫金蘭隻好随女兒去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