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國春的習慣是早起,從來不睡懶覺。不管頭天晚上熬到多晚,第二天早上他照樣會早早起床。房國春起來往村外走時,太陽還在地平線下面伸懶腰,東天剛剛有些發白。麻雀在叫,布谷聲聲,村街上還沒有别的人走動。一條狗走在房國春前面,邊走邊回過頭朝房國春打量,仿佛在說:這個人穿的衣服像幹部的衣服,他是誰呢?我以前怎麼沒看見過他呢!房國春注意到了狗在觀察他,他沒有搭理狗。村外傳來馬達聲,像是有人在用抽水機抽水澆地。房國春來到東南地一看,就把那塊被挖成深坑的土地看到了。高子明提供的信息沒有錯,新任支書房光民的确在賣可耕地燒磚。因為旁邊都是即将成熟的麥田,這塊被挖成深坑的土地顯得格外顯眼,好像人頭上長了一個疤痢。房國春手中的折扇打開,合上,再打開,眉頭不知不覺就擰了起來。對這塊地,房國春是熟悉的。他小時候,曾在這塊地裡攆過地滾子風筝。長大後,曾在這塊地裡割過麥子,刨過紅薯。這塊地裡種過高粱,種過玉米,還種過谷子,種過大豆,好像什麼莊稼都種過。這塊土地是肥沃的,種什麼都長得很好。有一年地裡發了大水,把莊稼都淹沒了。但大水過後,土地像是要給人們一些補償,奉獻了更多的糧食。幾百年來,房戶營村的人在這裡生息綿延,賴以生存的就是土地。土地好比是房戶營村的母親,她給一代又一代的房戶營人提供着豐沛的乳汁。土地又好比是房戶營人的命根子,保住了命根子,人們就可以生存。而失去了命根子呢,能不能生存恐怕很難說。反正自從有了房戶營村以來,房戶營的人都像敬神一樣敬着土地,每年都到土地廟給土地爺和土地奶奶燒香,沒有人敢這樣肆無忌憚地挖土地賣錢。這真是敗家子幹的事啊,真是大逆不道啊!
磚窯上來挖土的人倒起得很早,他們開來那種帶大鬥子的農用三輪車,正用鐵鍁在地裡取土。地頭留有一個斜坡,他們沿着斜坡把車開下去,車裝滿後,再沿着斜坡開上來。房國春走過去,問兩個正刨土的人:誰叫你們到這裡刨土的?
兩個刨土的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個人回答說:磚窯上的老闆。
你們到這裡刨土,經我們村的人同意了嗎?
同意了,聽說是房支書同意的。
哪個房支書,是房守本?還是房光民?
不知道,反正姓房。
你們買一畝地花多少錢?
這個我們可不知道。
中央有文件,不許挖可耕地燒磚,你們知道嗎?
答話的那個人不說話了,他刨了一鍁土,扔進車鬥子裡。土很松軟,每一鍁土都很新鮮。旱垡子地也叫春地,馬上就可以種春玉米,或栽春紅薯。因土地閑了一冬,地力很足,不管是種玉米還是種紅薯,都會長得很好。地裡長着一些野菜,野菜有些老了,頂部開着白色的小花。他每刨下一鍁土,都會刨下一些小花。另外一個人說:我們是幹活兒的人,是下苦力的,人家讓我們幹什麼,我們隻能聽人家的。
房國春本想跟他們講些道理,讓他們知道,中國人有一個中央政府,全中國的人都得聽中央政府的,不然的話,各行其是就亂套了。想到有的中國人就是這樣,錢就是爹,給他幾個小錢,他就像找到了爹,“爹”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他才不管什麼中央不中央。他隻用折起的扇子敲打似的指指他們,沒有再跟他們講什麼。
挖成深坑的地塊北邊,是一條田間小路。小路貫穿東西,西邊連着村東的官路,東邊到一條河岸為止。小路的寬度可以走一輛架子車,播種時,人們拉着架子車往地裡運種子和糞肥;收割時,人們拉着架子車往場院裡運莊稼。小路的北邊,是一大塊連成一片的麥田。房國春從被挖的那塊地裡走上來,往東走了一段,在一塊麥子地頭站下了。那塊麥子是他家的。天色越來越亮,朝霞正在為太陽的隆重出場鋪紅地毯。房國春朝他家的麥子地裡望着。他家的麥子長得不錯,麥稈粗壯,麥穗飽滿,密植合理,産量不會低。麥子是四弟和妻子種的,後期的田間管理工作也是由他們做。房國春隻教書,家裡的農活兒妻子從來不讓他插手。收麥子時也是一樣,他雖然回來了,并不參與收麥,他隻是一個看客。在明代、清代和民國時期,房戶營村的土地屬于私人所有,有的人家土地多一些,有的人家土地少一些,還有的人家連一分一厘的土地都沒有,隻是從外邊來的種地戶。比如高子明家,就是給大地主房世雄家種地的。到了新中國成立土地改革的時候,土地全部收為國有。人民公社化時期就不說了,叫公社、大隊、生産隊三級所有,生産隊為基礎。土地交由生産隊管理,公社社員在地裡幹活兒,生産隊給你發工分,你憑工分分糧食就是了。改革開放之後,土地又回到了各家各戶。但它的性質和舊時代的私有制不是一回事,土地還是國有的,隻是按人頭分一下,承包給各家各戶種罷了。土地離村子有遠有近,土地的肥沃程度有薄有厚,分給誰家哪塊地,不分給誰家哪塊地,要靠抓阄兒決定。由于房國春在村裡的特殊地位,他們家沒有參與抓阄兒。房國春事先跟房守本打了招呼,房守本就把這塊地留下來,分給了房國春家。房國春為什麼要這塊地呢?主要是因為他家的祖墳在這塊地裡。從他曾祖父那代起,他家的墳園另拔新營,就建到了這塊地裡。目前,墳園裡已經埋了好幾座墳。除了曾祖父曾祖母的,還有祖父祖母的,父親母親的,大哥大嫂的,二哥二嫂的。房國春一擡眼,把所有的墳都看到了。如果地裡沒有麥子,他會一直走到墳跟前,在父母的墳前肅立一會兒。因為麥子地裡沒留通向墳園的通道,麥子種得又很稠,他要是往墳前走的話,得沿着兩垅麥子之間的縫隙,一點一點往前走。昨晚的露水下得很重,麥葉上濕漉漉的。他若是踏進麥田,恐怕跟蹚水也差不多,褲腿、鞋襪都會被露水打濕。他放棄了往墳園裡走。
房國春之所以對挖地燒磚的事有些憤慨,其中還有一個原因是,被挖坑的那塊地離他家的墳園不太遠,直線距離恐怕不到二百米。房國春雖然不大相信什麼風水之說,但村裡人是相信的。村裡人說,因為他們家的墳地風水好,才出了他這麼一個人物。且不說别人,他的四弟房國坤就相信風水。昨晚高子明從他們家走後,四弟就跟他說,房光民在他們家老墳地的西南邊挖坑賣土,有可能會影響到他們家墳地的好風水。風水輪着轉,來自四面八方。墳地的西南方向挖了深坑,等于切斷了從西南方向過來的風水。四弟向他建議,趁他回來這幾天,要趕快制止房光民繼續挖坑賣土。他說:你成天在家裡,為啥不去制止他!四弟說:我又不了解上邊的政策,就是制止他,他也不會聽。房國春說:他一個毛孩子,什麼都不懂,我去制止他,他就一定會聽嗎?四弟說:他要不聽你的,你就跟楊才俊說說,把他拿下來算了。你看村裡這麼多人來找你,他們都是這個意思。房國春說:别人給我出難題,你也跟着給我出難題。現在的社會越來越複雜,你以為拿掉一個支書是那麼容易的。房國春到地裡實地查看過之後,他覺得自己是有責任出面對挖地賣土的事幹預一下。不然的話,他對不起村裡人對他的信任,也對不起墳地裡的先人。
往回走時,房國春碰見牽着羊往河邊走的房守成。房守成先跟他說話:咦,這不是三叔嗎,東邊的太陽一出來,原來是三叔回來了!房守成的輩數比房國春小,但他的年齡要比房國春大,每次見到房國春,他習慣跟房國春說笑話。他跟别人說,房國春喜歡别人擡,其實他自己才是擡房國春的高手。
守成不是三叔批評你,你不當隊長了,難道什麼事都不管了嗎?你起碼還是一個老共産黨員吧!
管啥呢,現在人都放羊了,各家種各家的地,各人吃各人的飯,有啥可管的呢!我現在的任務就是放羊,能把羊肚子放飽,就算完成了任務。
外村的人來挖咱們的地,把咱們祖祖輩輩留下來的土地挖成了大坑,你難道沒看見嗎?難道你就不心疼嗎?
噢,這是房光民幹的事。人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是新官上任三鐵鍁。
你們為什麼不制止他?
我們制止他?這要問你。
問我?問我什麼?房國春有些疑惑。
要不是你讓那小子當支書,他能有那麼大的權力嗎!
房國春更疑惑了。他見房守成臉上一本正經,好像還有些生氣,不像是說笑話,說:守成,這個這個,你把我說糊塗了,怎麼是我讓房光民當支書呢,我有什麼權力讓他當支書呢!
你表面上沒權力,實際權力在你手裡掌握着。你給你的學生一提建議,哪個學生能不給老師面子呢!我聽說,讓房光民當支書,就是你向楊才俊書記建議的。
房國春把手中折在一起的折扇連連搖着,說不可能,不可能,這怎麼可能!我兩三個月沒有回來,都沒有見着楊才俊的面,不可能向他提什麼建議。
三叔,這個事你就不用瞞我了。我當不了支書,我的孩子也當不了支書,你瞞我有什麼意義呢!别說了,這裡邊的事我懂。房守成手上牽着的羊望着主人,掙着繩子,咩咩叫了兩聲,仿佛在提醒房守成該走了,别說話了。房守成把牽羊的繩子拉了一下,吵他的羊:好好聽大人說話,不要插嘴!
房國春說:守成,有話直說,别跟我繞彎子。
房守成說:不是我說話繞彎子,是三叔不相信我。你說你跟楊書記沒見面,沒法兒跟他提建議,這不是說笑話嗎!誰不知道楊才俊經常跟你通電話,一句一個房老師叫着,他還指望你跟縣裡領導說說,好讓縣裡提拔他呢!房守成的高明之處就在這裡,他表面像是在指責房國春,實際上是在使勁把房國春往高裡擡。他擡得不露痕迹,使被擡的人不想接受都擺脫不掉。
守成哪,你真是太高看你三叔了。你既然說到這裡了,你看這樣好不好?咱倆明天一塊兒去鄉裡找楊才俊,把房光民違背中央精神挖地賣土燒磚的事向他彙報一下,看看楊才俊怎樣處理?
房守成一聽,裝作害怕不過,甚至搖搖晃晃矮了下去,說:我的好三叔哎,你饒了你侄子吧。你知道我膽兒小,千萬别吓唬我。我這一輩子不怕别的,就怕見官。一看見當官的,我就軟稈子,就腿肚子轉筋。要去你自己去吧,我可不敢去。好,三叔,你忙吧,我該去放羊了。我的羊還餓着肚子呢!房守成說罷,就牽着羊,迎着初升的太陽,向河邊走去。太陽有些紅,映得房守成的臉也有些發紅。他捏着嗓子,模仿女腔,唱了一段戲: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天波府裡走出我保國臣。頭戴金冠,壓住鬓,多年的铠甲我又穿上了身……
房戶營村有兩條南北村街,房守本家住在東邊那條街的街口,跟房國春家是一條街。也就是說,房國春從村外回家,必須經過房守本家的大門口。從房守本家的大門口路過時,房國春碰見房守本的老婆宋建英從門裡走出來。宋建英用搪瓷盆端着半盆子洗臉水,大概要往門外的地上潑。看見房國春剛好從門前路過,她沒有馬上潑,問:三叔啥時候回來的?
因村裡不少人對宋建英有看法,房國春對宋建英的印象不太好,他沒有回答啥時候回來的,隻嗯了一聲。
宋建英說:光民他爹聽說你回來了,剛才去找你說話,你沒在家。他說晚上才去跟你說話。
有什麼可說的!房國春還是嗯了一聲,走了過去。
宋建英啥時吃過這個,房國春剛走過去,她就在肚子裡罵:一個成天價捏粉筆頭子的老頭子,有啥了不起的!别給你臉不要臉,你拉着個驢臉給誰看!即時把盆子裡的洗臉水嘩地潑在地上。她潑水潑得有些遠,地上濺起的泥巴點子幾乎落在村街對面的牆上。
當天吃過晚飯,房守本果然到房國春家裡來了。以房國春的輩分、年齡和地位,在房戶營村,他不會到任何人家裡去,不會登門看望任何人。要看,隻能是别人登門去看望他。房守本在房國春家的堂屋裡坐定,說三叔,我看你氣色很好,身體不錯。
房國春說:能吃能睡,身體還湊合。
你最近沒回來,我也沒到縣裡去跟你彙報,支書我不幹了,退下來了。
噢,你比我小,不是才五十多歲嘛!我們要到六十歲才退休。
你是國家正式幹部,我們不在國家編制,跟你不能比。鄉黨委的意思,村支書要年輕化。我們這些老支書差不多都退了下來。
那,誰接替你當支書呢?
三叔還不知道嗎?
沒聽說。
我本來覺得守良最合适。守良為人正派,辦事公道,群衆威信高。我征求過守良的意見,也向鄉黨委推薦過。守良這個兄弟堅決不幹,說破大天也不願接這一攤子。不信三叔可以問問守良,那天我跟他談了半晚上,他一點兒都不松口,急得眼淚巴唧的,都快要哭了。
房守良是不行,他缺乏為人民服務的精神。
鄉黨委楊才俊書記也跟守良透露過想讓他當支書的意思,守良指指自己的耳朵,一個勁兒笑,就是不接茬兒。我知道守良的耳朵還沒聾到那個程度,他是跟楊書記裝聾子,裝啞巴。房守本說着,像是看到了房守良裝聾作啞的樣子,不由地笑了起來。
不要再提房守良了,他辜負了大家對他的期望,确實提不起來。結果呢?
在全村現有的年輕黨員中扒來扒去,挑來挑去,結果把光民選了出來。
光民是——
我的大兒子。他沒來看你嗎?
房國春搖頭。
這孩子,不懂事。我是覺得光民在各方面還不夠成熟,還需要鍛煉,可全村的新老黨員都信任他,都投了他的票。
是民主投票選舉嗎?
三叔知道,咱農村的選舉就那麼回事。說是投票,因為大多數老黨員不識字,連我都不識字,不會使用選票。那天,鄉黨委委員、副鄉長尹華同志代表鄉黨委到咱們村主持選舉。尹華介紹了房光民的情況之後,讓大家發表意見,然後舉手表決。沒有發表意見的,沒有提反對意見的,也沒有棄權的,全部舉手通過。
你是說房光民得了滿票?
也算是吧。
這要祝賀你,你有了接班人。
光民年輕,各方面的經驗還很欠缺,還靠三叔對他多支持,多指點。他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三叔該批評隻管批評。你的批評對他是最大的愛護。總的來說,房戶營村不管誰當支書,村裡的大方向還是由三叔你來掌握。
話既然說到這兒了,房國春把挖地燒磚的事提了出來。他說,他早上起來到東南地轉了轉,見外村的人正用大鬥子的三輪車在一塊春地裡起土,說是拉到楊莊寨的磚窯上燒磚,這是怎麼回事?
房守本之所以急着來看望房國春,是他覺察出最近村裡的氣氛不太對勁。好比天氣有些悶熱,坑裡的水在咕嘟咕嘟冒泡兒,水底的泥鳅在上蹿下跳,水缸出了汗,蛤蟆爬到了路面上,這些現象似乎都預示着一場雷暴雨就要到來。房守本明白,村裡不少人對房光民接他的班是有意見的,這從房守現、房守彬們的眼神兒就看得出來。他們聽說他不當支書了,不知有多高興呢!而他們眼看光民接了他的班,不知有多失望呢!你們有意見怎麼着,瞎搭了,幾個泥巴狗子,諒你們也翻不了天。你們以為我不管你們就沒人管你們了,沒門兒,以前是如來佛的手心兒,現在還是如來佛的手心兒,你們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房守本還明白,對于房戶營村賣給楊莊寨的磚窯上一些土,村裡有些人意見更大。有意見也不行,改革總是要進行,總是要摸着石頭過河,不能因為蛤蟆叫兩聲就不敢種莊稼。什麼叫改革?過去沒幹過的事現在幹了,就叫改革。什麼叫摸着石頭過河?因為不知道河水是深是淺,隻有摸到了石頭,以石頭為水标,試探着往前蹚,才有可能蹚過河去。雞多不繁蛋,人多瞎搗亂。對于村裡這些瞎搗亂的人的意見可以不予理睬,但是,對于房國春的意見萬萬忽視不得。因為房國春是弟子衆多的人,是跟上邊有關系的人,是說話能使動風的人,也是一個愛管閑事、愛打抱不平的人。從積極的方面來看,可說多年來房國春幫他做了不少工作。有些事是他不宜出面的,還有些事是他出面也擺不平的,都是由房國春幫他解決了問題。比如村裡有一個年輕人,到小煤窯挖煤時被砸死了。村裡死了人,村支書有責任代表死者家屬向窯方提出賠償要求。他帶着死者的家屬到煤窯去了,希望窯方能賠償死者家屬三萬塊錢。可窯主把責任推到死者身上,百般抵賴,一拖再拖,連兩萬塊錢都不願賠。實在沒辦法了,他派人去找房國春,想問問房國春在小煤窯所在地有沒有熟人。房國春翻了翻他學生的通訊錄,查到一個學生在小煤窯所在縣當副縣長。房國春當即給副縣長打了一個電話,稱死者是他本家的孫子,要副縣長幫助解決賠償問題。不知副縣長怎麼跟小窯主說的,反正小窯主的态度來了個大轉變,一下子賠給死者家屬六萬塊錢。通過這件事,他知道了房國春手眼的厲害。人說千手觀音菩薩有千隻手,恐怕房國春千隻手都不止。他撒在各地的每一個學生都是他的一隻手。他的手不僅能在本縣起作用,在外縣也能抓到東西。憑着幾十年當支書的經驗,房守本覺出來了,房國春對于房光民當支書是有看法的,是不高興的。他敢肯定,房國春昨天一回來,村裡就有不少人來看望過房國春,跟房國春說了不少話,彙報了不少情況,其中包括光民當支書的情況。房國春知道了光民當支書,卻假裝不知道,這就反映出了他的不支持的态度。房守本對房國春的脾氣比較了解,知道房國春秉性正直,不是一個心計深愛裝假的人。房國春裝作不知道房光民當了支書,這跟房國春以往的性格不太一緻,不大正常,它起碼表明,房國春不願意承認房光民當支書這個事實。但是,這個事實是确定的,是走了程序的,鄉黨委是肯定的。這個事實好比場院裡一個石磙,石磙已經結結實實地擺在那兒,風吹不動,雨打不散,誰在短時間内都不能改變它。房守本相信,盡管村裡有些人在房國春面前燒底火燒得很厲害,盡管房國春不認可房光民,他也不能改變這個既定的事實。然而另一件事情就不一樣了,它像一個火藥桶,弄不好會爆炸,會不可收拾。一聽說房國春回來了,房守本就有些坐不住。他知道,關于賣土燒磚的事,村裡人會跟房國春說,房國春也會到地裡看。房國春一貫關心國家大事,一貫和黨中央保持一緻。房國春看到村裡賣土燒磚,是不會容忍的。倘若房國春就這個事情叫起闆來,捅到上邊去,村裡的工作就被動了,光民的位置就會受到威脅。房守本聽他老婆宋建英說,房國春從地裡回來臉子拉得老長,跟她說話嗯啦不唧的,好像誰挖了他家的祖墳一樣。很顯然,房國春已經生氣了,牛脾氣已經上來了,房守本必須馬上給房國春做出解釋。
這時,房國春的妻子從竈屋裡給房守本端來了一碗茶,說:守本,說話說這麼長時間,該渴了,喝口茶吧。
房守本說不渴,還是接過了茶碗。他一看,茶碗裡還卧着兩隻白生生的荷包蛋。他不無誇張地咦了一聲,說三嬸子,燒茶就燒茶吧,還卧雞蛋幹什麼!
三嬸子說:家裡沒有茶葉子,雞蛋就算是茶葉子吧。
好好好,三嬸子對我最好了,連我的親三嬸子都沒三嬸子對我好。房守本把茶碗放到桌子上去了,說:我一會兒喝。他從桌子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房守本的煙瘾比較大,他常常是一支煙還沒吸完,又取過一支煙,跟沒吸完的煙連接在一起,接着吸。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是不用扔煙把子,不會造成浪費。
三嬸子說:守本趁熱吃吧,一會兒就涼了。
好,三嬸子,沒事兒,你侄子一會兒吃。
房國春往門外挑挑手,讓他妻子退走了。
房國春的妻子複姓皇甫,名字叫金蘭。村裡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知道的也叫不好,不知是哪個皇,哪個甫。同輩的叫她三嫂,晚一輩的叫她三嬸子,再晚一輩的叫她三奶奶。因目前守字輩的在村裡居多,把她叫三嬸子的就多一些。隻要丈夫回來,隻要有人來家裡跟丈夫說話,她就很少到堂屋裡去。她不待在堂屋當門,也不待在裡間屋,而是悄悄躲在竈屋裡。丈夫跟她說過,不管丈夫跟村裡任何人說話,都不許她插嘴。既然這樣,她不聽丈夫跟人說話就完了。有時丈夫跟人說話說得比較晚,她甯可歪在竈屋裡柴草窩裡眯一會兒,也盡量不到堂屋裡去。
房守本說:三叔,我今天來找你,主要就是想跟你彙報一下在那塊村留機動地裡取土的事。這個事是上一屆黨支部集體研究決定的,新一屆黨支部隻是一個繼續執行的問題。要說負責任的話,這個事還是要由我負責,因為我是上一屆的黨支部書記嘛。我們為啥要把機動地裡的土賣掉一些呢?因為房戶營小學教室的牆體出現了裂縫,成了危房。三叔你也知道,咱們村的小學校多少年來一直是土坯座子,麥草蓋頂,經不住長期風刮雨淋。小學校在坑邊,坑裡的水對孩子也是一個威脅。孩子都是房戶營的後代,誰家的孩子出事都不好。我們這幫老家夥要下來了,為村裡幹點兒什麼事兒呢?留下點兒什麼東西呢?我們商量來,商量去,決定要為長遠着想,為房戶營的下一代着想,把變成危房的舊學校扒掉,為孩子們在村外建一所新的學校。建新學校不是小孩子玩泥巴,也不是吹糖人兒,得有資金才行。資金少了也不行,沒有三萬五萬蓋不起學校。資金從哪裡來呢?自從分田到戶之後,村裡原來積累的一些家底早就掉了底子,别說幾萬塊錢,恐怕幾百塊錢都拿不出。我們也想過讓大家集資建校,并在下面悄悄問過幾戶人家,沒有一家願意出錢。别看差不多每家都有孩子上學,都知道孩子是未來的希望,但你一說讓他出點錢,他就不幹了。有人還說難聽話,說賣大腿吧,賣孩子吧!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村裡才痛下決心,決定賣給楊莊寨磚窯上一些土,用賣土的錢建我們的學校。這筆錢由村裡的會計單獨建賬,專款專用,隻能用在建學校上。村裡有的人對這件事情不理解,背後嘀嘀咕咕,說啥的都有。有的說我們出賣祖宗産業,是敗家子。還有的說我們是通過賣地撈錢,錢都揣到我們自己腰包裡去了。三叔我敢以黨性向你保證,這個錢我連一分都不會挪用。不但我不挪用,村裡任何人都不能挪用,誰敢挪用一分錢,我馬上找他算賬。
另外還有一點,我必須向三叔說明。我們賣的隻是一層土,不是賣地,賣土和賣地不是一回事。我們跟窯上的人說得很死,把他們挖土的深度限定在一米五,多挖一厘一毫都是不允許的。也就是說,他們隻取走我們一層土,并沒有挖走我們的地,地還是我們的,我們的地層還厚着呢。過個三年五年,風一刮,雨一淋,冰雪一凍,太陽一曬,生土就會變成熟土,還可以種莊稼。
三叔長期教書育人,對教育工作最熱愛,也最關心下一代的成長,我們相信,三叔一定會支持我們。
房國春沒有表示對房守本支持。在房守本說話時,房國春手中的折扇已開了好幾次,合了好幾次。折扇的每一次開合,他都像是有話要說。房國春聽出來了,房守本事先準備好了一整套話,如摞了一摞子碗,房守本把“碗”接連不斷地端給了他。他沒有打斷房守本的話,沒有讓房守本的“碗”掉在地上。直到房守本說完了,他才問:守本,你說完了嗎?
房守本也是擡房國春的老手,他差不多已經擡了房國春半輩子。房守本還沒說完,他說:三叔,等小學校建好了,我考慮以你的名字為學校命名怎麼樣,不叫房戶營小學了,就叫房國春小學。這樣的話,房戶營的人祖祖輩輩都會記住你。
房國春把手中的折扇搖了搖,說:守本,你聽我說。第一,不論哪一屆黨支部決定挖地賣土,都是不對的。黨支部是黨的基層組織,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中央精神。中央明明下發了文件,不許用可耕地燒磚,房戶營村的黨支部怎麼可以不聽中央的呢!第二,民以食為天。家中有糧,心中不慌。糧食生産才是最重要的。糧食從哪裡來,不是從石頭上來,不是從空氣中來,也不是從雲彩上來,隻能從地裡種出來。如果全國的人都挖地,你挖一塊,我挖一塊,土地就會越來越少。土地少了,糧食也會少。人口越來越多,糧食越來越少,國家豈不是會出大問題。中國曆史上出現過許多次大饑荒,還不是因為沒有糧食造成的。作為一個支部書記,一定要站得高一些,學會從全局考慮問題。不能因為天天有白面馍吃了,溫飽問題初步解決了,就忘乎所以,幹殺雞取卵的傻事。第三,你們要重建小學校,這個想法是好的,但不能以挖地賣土來籌集資金。沒有錢,你們可以通過鄉政府向縣教育局打報告嘛,可以申請資金嘛!如果縣教育局不批給咱們錢,我也可以跟他們說說嘛!第四,你說隻是賣土,不是賣地,這個說法恐怕也站不住腳。熟土挖走了,露出了下面的生土瓣子,沒法再種莊稼,這不是等于賣地一樣嘛!要是一下大雨,挖成深坑的地肯定會積水,變成水坑。水坑裡隻能長蛤蟆,長蛇,長野葦子,種莊稼就談不上了。房國春沒有說到風水問題,沒說挖坑的地方離他家的祖墳有些近。如果說到這些,就顯得他有私心,他說話的分量就會減輕。但這個問題他心裡是不會忘記的。房國春還說了第五,否定了以他的名字為小學校命名的說法,他說他隻是一個普通教師,不是教育家,也沒為房戶營小學的建設作什麼貢獻,怎麼能沽名釣譽,以自己的名字為學校命名呢!最後,房國春向房守本建議:還是盡快把挖地賣土的事停下來,以實際行動糾正錯誤,挽回影響。
房守本吸了一下舌,說這個這個,我們再商量一下吧。放在桌上的雞蛋茶涼了,房守本沒有喝。三嬸子為他卧的荷包蛋,他也沒有吃,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