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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莊記 12

時間:2024-11-07 01:24:16

遠遠看去,莽蒼的梁峁與高遠的天空融為了一體,因為一棟孤零零的房子聳立在梁峁之上,區分了天地,就天還是天地還是地了。那不是一戶人家,而是一座小廟,看上去就像一個老者,伫立在山梁之上,凝視着腳下的村莊,而在村莊裡,你一仰頭便看得見小廟。

在上莊這樣的小廟基本上一個自然村就有一座。上莊和前墩、後壕幾個村莊供奉一座小廟。小廟坐落在靈山上。靈山是一座小山,在上莊周圍并不高大,顯得小巧,但有些獨立,有些挺拔。站在廟台上四下看去,七零八落的人家就匍匐在腳下,通往小廟的小路猶如西藏大地随處可見的尼瑪堆上一條條飄揚的經幡。有些路極細微,仿佛一根泛白的鞋帶,在這莽莽蒼蒼草木稀疏的荒野,也十分的明白醒目,那是一戶人家每一個人走出來的。

廟院的大門是一個老式的木闆門,門闆有一拃厚,扣着,沒有上鎖,方便許願還願祈福禳災的人随時進入。廟院很大,足有三畝,但隻有一大間房子,上莊人稱之為神堂。磚牆瓦頂,房脊上沒有任何飾物,就像普通人家的房子,不同的是伸出的那個弧形檐廊,要比普通人家的檐廊長出幾米,用了兩根立柱。檐廊下有一個水泥砌成的香爐,日曬雨淋,水泥面裂了許多口子,有的地方已經脫落,露出泥胎。神堂門也是扣着的,有一副對聯也是常見的“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镌刻在門框之上。

房間沒有吊頂,椽子不是松椽,有楊木,有柳木,粗細不一。屋頂鋪的葦席也黑褐了。房内極其簡樸,沒有塑像,沒有壁畫,更沒有熏得眼睛都睜不開的巨型香炷、成排的長明蠟燭,自然也沒有和尚道士,俗家弟子,無鐘無鼓,隻有一個碗大的木魚。泥壁素牆上,挂着一塊紅布,上莊人叫神幛。紅布上面挂着些木牌,便是一個個神位了。神幛前沒有木制、石鑿的香案供桌,而是用磚砌了一個台子,上面擺着家用的鐵絲一般的細香和白色蠟燭,香爐也是幾塊磚壘成的。廟的圍牆是在殘存的老地基上砌築的。從殘存的老地基上看,這裡應該有過一座氣派的廟宇。

我的家鄉村莊裡也都是這樣的小廟。小廟雖小,卻承擔着和那些名寺大廟一樣的職責,給人以寄托,以希望,以信仰,以約束,以忏悔,以懲戒。天旱遭災了,上廟告罪祈禱;風調雨順了,上廟還願感恩;家裡日子不順,上廟禳解;女人不生養,上廟許願;孩子不乖(生病),抱去廟上讨符;老人去世,衆孝子要去朝廟。人們就是這麼虔誠而卑微地走向小廟。

雖然因為貧窮,鄉親們很現實,但在上廟這事上,從來不像有人說的臨時抱佛腳。上廟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的一門功課,是唯一沒有組織吆喝的自發的集體活動。平日裡每逢農曆初一、十五的早晨,人們端着備好的香盤,從一條條小路走向小廟,就像單位、部門的例會,風雨無阻。

随大人們上廟也是孩子的功課。生活在小村莊的孩子有個頭疼腦熱,大人領着或抱着去廟裡向老爺禱告求藥——用黃表盛回一點香灰,配點桃木尖柳木屑院心土,以水沖服,有些病竟就那麼好了。那些三天兩頭不乖的病公雞,會從神幛上剪一绺紅布,回家後做成項圈戴在脖頸上,就算得到了老爺(神靈)的庇護。如果你在村子上見到戴着布項圈的娃娃,那說明是受着老爺保佑的。因此,再調皮的娃娃進了廟門就肅穆起來,虔誠起來。上廟有許多禁忌,準備供品時一定要洗漱,不洗漱會害(生)瘡,後輩兒孫會害狐臭;上香時一定要将香插端直,如果插歪斜,後輩兒孫會有背鍋斜眼,會走邪路。現在想來世上所有的禁忌都是建立在輪回報應之上的一種約束,于人是有益的。

這些年走的地方多了,氣派的豪奢的名寺大廟進過不少,反倒覺得這樣的小廟讓人親近,就像一戶人家,随人而居,與人為鄰。進城這麼多年了,每次回村我都要上廟,像去村上的那些老人的屋裡一樣。

那年一位上海朋友非要到家鄉去看看。到了家鄉看到山頭上的小廟,說這戶人家倒是很有想法,把家安在山梁上,站得高,看得遠,日子該過得不錯。當他走進小廟,大為驚訝,說世上還有這麼可憐的廟,哪個廟不是高屋大宇紅牆綠瓦的。看了廟門上“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的對聯,感慨地說這是世上最簡陋的宮了。

有一回下鄉調研一個村莊移民搬遷,有個老漢提出一個問題:我們搬走了這廟咋辦,就這麼撂了?總不能沒有廟吧。有領導說遷去的地方有廟,比你這廟大多了,也靈驗多了,名氣大得很。老漢卻說廟不在大小,這廟我們供奉了老幾輩子,說撂就撂了?我說廟也搬過去,把村部蓋成二層樓,樓上是廟,樓下是村委會,合署辦公,也算有個監督。大家都當笑話聽了。那老漢認真了,說這主意好,神佛在上,村委會在下,正應了頭上三尺有神靈嘛,有神靈監督,看他們還做虧心的事,這世上許多東西人都不信,就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然而,這可能嗎?

我叩拜上香後出了廟院,看到幾個老漢往山上爬來,我知道他們是上廟來了,今兒應該是老曆十五。

老村長捏着幾把香,老周提着一桶水,老黃端着香盤。香盤是家用的普通杏木盤子,鋪一方紅綢子,盛放了敬神的供品就成為敬神的香盤。進了廟門,他們灑了水,掃去地上幹起的浮土,撣去神幛上的灰塵,把每一個神牌往正裡扶一扶,虔誠地跪下,擺上蘋果、梨、饅頭,然後上香,叩頭,作揖。出門來蹲在廟院裡吃煙。

我說:“這裡以前該有座大廟吧。”

老黃說:“以前咱們靈山廟大着哩,佛堂十間,塑像十八尊,鐘、鼓都有,每年四月八的廟會,老爺靈驗得很,解放的時候,還有兩個和尚哩,大地震都沒震倒,可惜‘文化大革命’給拆了。”

老村長說:“靈山廟明朝時候就有了,八幾年還議過重修的事,這幾年人走光了,重修的事再就拾不起來了。”

老周說:“這廟啊不但是鎮一方妖魔鬼怪,也鎮人哩,你說是不。廟雖小,可踏進廟門心裡的虔敬都是一樣的。人如果沒有忌諱還了得?”

這話深刻,神是一種信仰,廟是一種約束,人是需要約束的。

老黃說:“跟那些大廟比,咱這廟就是個村長。”

這話對,廟就是一個隐性的村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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