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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莊記 9

時間:2024-11-07 01:23:46

一朵碩大的花很鮮豔地開在荒地上。這麼旱的天氣,還有這麼豔麗的花朵。走過去後,才發現是一群蝴蝶在一團剛剛拉下的牛糞上攢成了一簇。蝴蝶是在咂吮着牛糞裡的水分,我的到來也沒能驚動它們。我輕輕捏住一隻蝴蝶的翅膀提起來,其他的并沒有驚飛,繼續紮在牛糞上。我放開那隻蝴蝶,它飛了兩圈,又一頭紮在那泡牛糞上去了。

我要去馬鵬程家。馬鵬程和馬萬裡是雙胞胎,可要是陌生人見了他們,誰也不會把他們當成雙胞胎。在城裡要是雙胞胎,人們會從衣着鞋帽到書包玩具等等,刻意把他們打扮成雙胞胎,炫耀他們與衆不同的作品。可是馬萬裡和馬鵬程差别太大了,馬鵬程臉膛白淨,很是活躍,可馬萬裡臉膛黝黑,兩條胳膊黑得像燒火棍,蔫頭耷腦。馬鵬程穿得比馬萬裡好,就是書包也比馬萬裡的新,文具盒也要比馬萬裡的高級。兩個人學習差距也大,但是從課堂上的反應看,又不是智商問題。我想或許是馬鵬程競賽拿了獎,老師擡愛、家裡重獎勵的結果。對這樣大年齡的孩子來說,如此對待會産生強烈的副作用。快到馬鵬程家時,看見盼香掮着鋤下地去了,我就向着山野走來。

山野裡有零星的樹,東一棵西一棵地散落着,不成片不成林,因為幹旱,吸吮不到足夠的水分送往高端,樹冠大都枯死了,但整棵樹并沒有死,在半腰又生出些新枝新葉來,看上去像一個個少白頭。

一棵楊樹下有三隻羊盤來盤去,就像三朵飄落的雲團兒。到了樹下,樹下有一堆幹死的樹枝,擡頭看樹上猴着一個孩子,是馬萬裡。他正奮力地折一枝胳膊粗細的死枝。看到了我,他從樹上很利索地溜下來,叫了聲“老師”。他的胳膊和腳腕上被劃出橫一道豎一道的血痕。我抹了一下他的頭,說:“你折枯枝幹啥?”他說:“燒鍋燒炕。”他從腰裡解下麻繩邊捆紮那些樹枝邊說:“老師去家裡坐吧。”我說:“好。”我幫他把幹枯的樹枝收拾整齊捆好,說:“老師背上吧。”馬萬裡忙擺擺手說:“老師,使不得,樹枝的油都曬出來了,沾在衣裳上洗不下來,衣裳就糟蹋了,你喔衣裳貴着哩。”他解了拴在樹上的缰繩說:“老師,你幫我拉着羊吧。”馬萬裡背着柴捆走在前面。那柴捆大出他三倍,拖在地上的樹枝拉出一道土塵。羊并不順着路走,往兩邊的草地和莊稼地裡鑽,三隻羊合起來,勁還挺大的,我走得跟頭流星的。馬萬裡嘻嘻一笑說:“老師,這時節的羊見着青不好拉哩,你得扯上個勁。”我說:“你哥呢?”他說:“在家裡學習哩。”

進了院門,東牆根的陰涼下擺着一張桌子,馬鵬程趴在桌子上寫作業。看到我,馬鵬程站了起來,說:“老師來了。”

院子裡有一個很大很高的柴垛,馬萬裡開始往柴垛上碼柴,顯得很有些吃力。馬鵬程把凳子往我跟前擺了一下說:“老師,您坐。”然後把作業本往我面前有意擺了一下,站在那裡。我沒看作業本,說:“還不快幫你弟弟碼柴。”馬鵬程看了我一眼,慢騰騰走向柴垛。我走過去和他們一起将樹枝碼上些垛,我說:“這麼大的柴垛,能燒好長時間吧。”馬萬裡說:“省着點能燒兩年。”

我進了窯洞,放着木櫃的半面牆壁貼的全是獎狀,有十幾張之多,多一半是馬鵬程的。

盼香回來了,走得氣喘籲籲的,說:“在地裡看着你來家裡了。”我說:“你忙你的,我随便走走。”盼香說:“有啥忙的,今年的苦又白下了,三年老天爺沒給一個好收成。”馬鵬程端出一碗水來,盼香接過來一氣灌了下去,說:“給老師泡一杯茶,多放點蜂蜜,潤肺,這天燥的。”我說:“一碗涼水就成,我不喝甜的。”盼香笑笑說:“你别客氣噻。”馬萬裡剛趴在桌子上寫作業,盼香說:“萬裡,羊還沒飲吧,還不快飲羊去,都晌午了。”馬萬裡又背着吊桶拉着羊出去了。馬鵬程端出一杯茶來遞給我說:“老師請喝茶。”我接過茶,他又坐到桌前去了。

盼香從背篼裡掏出一把小葉片鮮嫩的草來,撒在院子裡,雞們就撲過來,她一伸手就捉了一隻,說:“鵬程,給娘把刀拿出來。”鵬程進屋拿出了菜刀。我說:“别宰雞,家常便飯就行了。”盼香沒有說話,提着雞往前走了兩步,将雞頭搭在一截木頭上,一刀剁下去,雞就身首分離了。“一直想着請你吃飯哩,家裡事多,今兒個就在我家吃,沒準備個啥,你别笑話。”盼香邊拔雞毛邊說,“鵬程學習咋樣?”我說:“很用功,也很聰明。”盼香就開心地笑着。我說:“其實沒那麼多作業,不必整天都寫。”她說:“是我布置的,讓他抄課文哩,口裡過十遍不及手上過一遍,抄一遍比背十遍要強,我念書那會兒,有個同學我們都叫淌鼻子,兩個袖子抹得明晃晃的像鏡子照人哩,壞死了,照心戳了一掃帚,一心的壞眼眼子,老給老師罰站抄課文,一抄就是五十遍。後來,他的書念得比誰都好,考上大學了,現在當幹部哩。”我笑笑,她說:“你說鵬程以後能考上大學嗎?”我說:“沒問題。”我隻能這樣重複。她說:“老師,你給鵬程吃點偏食吧。”我說:“我會關心他的。”盼香說:“鵬程要不學好,你就打,咋打我都不會埋怨。”我笑了。馬萬裡拉着羊回來了,盼香說:“萬裡,給牛拌料少點麸子,天旱了,喂得再好,有勁也使不上。”馬萬裡又背着背篼進了牛圈。

盼香鍋竈麻利,一會兒就整出了四個菜。她拿出一瓶酒來,我沒讓打開。吃過飯,盼香提出兩把小凳子來,我們坐在陰涼下。

“我知道你是為萬裡而來的,”盼香說,“我的情況你也知道了吧?”

我點點頭。

盼香的經曆,李谷給我講過。盼香的第一個對象叫周長春,兩個人是指腹為婚。周長春家是南灣的,盼香家是劉寨的。南灣和劉寨隔着一道梁,雖說是兩個村,但地塊連着地塊。兩家關系很好,牲口不配對互相配對使喚,誰家遇個事互相幫襯。一年,周長春的娘和盼香的娘都懷孕了,兩個男人就說要是生下都是男的,就讓他們結為兄弟,都是女的就讓她們結為姊妹,一男一女就讓他們結為夫妻。結果生下來是一男一女,兩家擺了桌席,就定下了娃娃親。上學的時候,兩個人一起讀書。盼香念完初中就不念了,周長春繼續讀書,後來考上了大學。這在村裡破了天荒。周家在村裡大擺宴席,盼香一家都去了。紅白喜事是展示未過門媳婦們才藝的舞台,做了周家十幾年媳婦,盼香成熟得落落大方,裡裡外外的活兒忙得利索出彩,人們就感慨地說真是天生一對兒,也豔羨地說跟上秀才當娘子,跟上屠戶翻腸子,盼香這丫頭命好啊,跌到福窩裡了。然而,周長春上到大二就寫了一封信退了親,用了“指腹為婚父母包辦是愚蠢的婚姻”“沒有感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這類話語。接到信那個晚上,盼香上了吊,幸虧二娘機敏,一直盯着。盼香救下來就呆癡了。周長春的爹是個門框碰了頭都要踢三腳的倔漢,撲到城裡,一個砍脖子将兒子砍得趴在地上,一口痰唾在兒子的臉上,吼了句:“你個驢日下的,沒感情,盼香十幾年的針線給你白做了,人家娃的手你白拉了,放狗屁哩,你驢日下的就是陳世美轉世的,再踏進家門老子斷你一條腿。”周長春的爹一進盼香家門,“撲通”跪倒在盼香家地上,說你就當我周家這門人死絕了。盼香有一個弟弟,一直在念書。盼香被退婚讓一家人受盡屈辱,一家人把報仇雪恥揚眉吐氣的願望寄托在了弟弟身上。可弟弟複讀了三年,還是負了衆望,也就認了命。弟弟年過二十,該娶女人了,可連年幹旱和奶奶一場大病,讓家裡一貧如洗。父親一籌莫展,一天晚上,盼香說話了,她說換親吧,我該嫁人了。家裡人都吃了一驚,這是盼香呆癡後說的第一句話。盼香就嫁給了上莊的前進。六歲那年,前進家喂着一匹馬,一日前進要揪幾根馬尾做網扣去套鳥,給馬一蹄子尥在腦門上。前進腦門上留下了一個月牙形的疤痕,人也傻不叽叽的“二”“三”不分了。前進有個哥哥,下南山窯背煤,井塌了,捂死在煤窯裡,賠了十萬塊錢。前進家出錢給盼香的弟弟娶了女人,盼香就嫁給了前進,也算皆大歡喜。第二年,盼香一肚子生下兩個兒子,可把馬家一家喜壞了,大擺了宴席,滿月那天,公公跟盼香提了個要求,把老大過繼給大兒,大兒沒結婚,畢竟來過這世上,不要讓大兒這門黑了。公公說隻是個名分,逢年過節上個墳燒個紙,娃還是在你跟前。盼香很爽快答應了,因為是老大的命錢才有了他們這樁婚事,這份恩還是要感念的。一天,前進掏着掃驢蹄子下的糞,又着了驢一踢子,照踢在了月牙形的疤痕上,結果,前進就像睡了一覺醒來了,機敏成了一個正常人。前進機敏了,把盼香疼得跟親娘一般,說話、吃飯、行事都看着盼香的眼色,苦活、重活、髒活都争搶着做了。前進癡傻着的時候,盼香和國慶好過。前進雖然呆傻,可幹活有的是力氣,活也幹得有模有樣。盼香隻要遞給前進一塊馍和一根鞭子,前進就趕着豬上山了;隻要遞給前進一塊馍和一把鐮刀,前進就背着背篼進河谷了。前進機敏了,盼香就想和國慶斷了那事。盼香對國慶說你把心收了吧,好好待你女人,我們都不癡不傻不呆,大道理得懂,這事想起來我們罪孽深重哩。可國慶不想斷,老是糾纏盼香,撬門翻牆的,圍追堵截的,盼香躲都躲不開。一天,國慶女人去了娘家,盼香就去了國慶家。國慶抱起盼香就要上炕,盼香卻掙脫開來說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才行。國慶說我答應。盼香說這是最後一次,完了就收心,以後不要再糾纏了。國慶嘻嘻嘻一笑我答應。盼香舀了一碗清水,在地上畫個十字,把水碗放在十字上,說你跪下賭個咒吧,賭咒才頂事。國慶說你讓我賭十字咒,最毒婦人心,你要咒死我?盼香說隻要斷了,賭咒你怕啥?國慶就跪在地上嘴裡咕噜着,盼香說不行,你要大聲地說,清楚地說,讓我聽得明白。國慶說我要再糾纏盼香,就讓我這東西一輩子廢了。盼香蘸了水在國慶的額頭上畫了個十字,說也算,你要記着你賭的咒。可國慶是個賴貨,不但不收心,反而更加肆無忌憚了,盼香被逼得無奈,又一次約了國慶,這次她指縫裡夾着一個刀片,将國慶下身割了個一塌糊塗。國慶養好傷後成了廢人一個,再也幹不成那事了。那事在村裡動靜大了,國慶的女人回了娘家,國慶也不知了去向,再也沒回過上莊。可是前進也消失得沒個影蹤,是死是活連個音信都沒了。老馬兩口子在村裡待不下去,也走了,有人見過,說是在城裡撿破爛。

李谷分析說我懷疑盼香生在犯月。我說什麼是犯月?李谷就念道:正月蛇,洞中休,二月老鼠餓昏頭,三月老牛遍地走,四月猴子滿山溜,五月兔,六月狗,七豬八馬九羊頭,十月虎,滿山吼,十一雞,架上愁,十二老龍海底遊。李谷說犯月也叫敗月,每個屬相都有一個月在受難,誰正好生在這個月就犯月了,像蛇犯正月,生在蛇年的正月就生在犯月了,有犯月就有旺月,正雞二兔三羊青,四蛇五馬六月龍,七猴八羊九月鼠,十月老牛也有功,十一月豬在灰堆卧,臘月的狗會把财門。李谷說旺月就是每個屬相都有一個月運勢最好,像雞旺正月,誰在雞年正月出生,就是生在旺月。血犯更厲害,就是懷在犯月哩。唉,男犯妻家,女犯自身。唉,都是命,你說不是命,一個人活得哪有這般難腸的。

我點了一根煙,盼香拿着鞋底邊納邊說:“我不打算供養萬裡讀書。”

我吃了一驚,斜了一眼坐在陰涼下寫字讀書的馬鵬程和馬萬裡。

盼香說:“沒啥避諱的,我給他們兩個也這麼說過了,我一個女人單膀獨力的,供得起一個,供不起兩個,得有一個幫我幹活撐起這個家,我沒辦法。這事他們也是抓過阄的。”

“啊,抓阄?”我又看了一眼馬鵬程和馬萬裡。

盼香說:“鵬程抓到了念書,萬裡抓到了幹活,都是命,本來鵬程幹活就耍滑頭,萬裡幹活實誠,再說鵬程過繼給他大爹了,沒有他大爹用命換來的錢,也沒有他們,讓鵬程讀書也對着哩,免别人的口舌。”

我知道她一腔淚水在洶湧澎湃,但不知道她如何将那一腔淚水抑制得風平浪靜,不溢一滴。

她說:“我說都是命,你們就認命吧。”

我說:“可、可兩個孩子一樣的聰明好學啊。”

她說:“這我知道,我的兒子我難道不曉得他們?所以我才讓他們抓阄,要是一個聰明一個不聰明,也就用不着抓阄了。”

我說:“這、這對萬裡不公平。”

她說:“生在我們這樣的家裡還講啥公平,供養成一個,總比兩個都耽誤了窩在山溝溝裡強。”

我說:“以後萬裡大了,你會後悔落抱怨的。”

她說:“大了他就該體諒我這個做娘的難處,要是不能體諒我,就等于我白養了他,抱怨有啥意思。”

一個母親做出這樣的抉擇,内心要經受多大的痛苦,可盼香顯得表情那麼平靜、從容,她的口氣冷漠,就像在說别人的事一樣,她的目光冷峻,連一點淚光都看不到。

然而,當我出了大門,我聽到了盼香号啕大哭,聲動山野。

盼香說得沒錯,憑她确實供養不起兩個兒子讀書。從盼香家裡出來,我感到心裡堵得慌。我上了擋山,當我坐在山頂時,我看到了馬萬裡,他背着背篼,拉着三隻羊往擋山上爬來。我真想和他一起坐坐,給他說些什麼。可我又能跟他說些什麼呢?我沒有迎過去,而是躲了起來,我不敢與他那雙憂郁而迷惘的眼睛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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