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系統年終表彰先進把徐明月報了典型,其實全年工作中的典型有很多,報成徐明月的原因,是可以在事迹材料裡花一半筆墨用在徐月身上,投桃報李嘛,材料送到徐月手裡過審,徐月看不下去,揮筆把有關自己的全劃掉。
公安局長蘇昌河讪笑說,領導總是那麼謙虛。徐月心想,操,我不是謙虛,我是心虛。徐明月在你們隊伍裡到底如何?徐月問。蘇昌河一樂,臉都笑歪了——好使,太好使了,沒心眼,對誰都是笑,以前是協勤,後來招考錄用轉正,那筆字寫得真是好,啧啧,像印上去的,當時考試時就把監考的老黃他們驚呆了。我全局兩百多号人馬,這家夥跑案子寫材料樣樣不落,普通話也說得好,跟他媳婦練的。他媳婦是誰?你的禦用記者喽。蘇昌河驚訝的表情堪把欄杆拍遍,問,鮑麗娜,你不知道?鮑麗娜?徐月呆滞了片刻,肚子裡冒出一長串髒話,最後說,離開真如好些年,好多關系不清楚。一下午徐月做事都有點魂不守舍,不時神經質地擡頭望天,難得深秋的西北風,天空高深不可測,厚厚的雲層後面藏着一把懸劍,随時會從天而降,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他的擔憂不無道理。所謂劫數,總會和機緣結合在一起,自己曾經偷了徐明月的身份,現在又跟徐明月的老婆……是不是太巧了……唐山大地震前天上有極光,地上有井水變得滾燙,現在,徐明月竟然是他情人的丈夫,一切的一切像是天上有誰在刻意安排,明擺着是大難臨頭的征兆。大意了,跟鮑麗娜交往半年,他一直沒問鮑麗娜的丈夫是誰,而鮑麗娜也沒跟他說過自己的丈夫是誰——這種心态跟兩個偷賣偷買贓物的罪犯一樣,隻談交易,絕不會提及貨是從哪裡偷來的。他隻知道鮑麗娜結過婚,因嫁非良人,離了,再後來又結了,嫁了個普通得不足以将鮑麗娜的身份轉變成某某某夫人的人。老天對于漂亮女人的命運不外乎兩種操作模式,一種錦上添花,一種半路爆胎。當年紅遍校園的鮑麗娜,不好好念書,最後落得大學都沒考上,念了個廣播電視中專,幸好縣裡有個電視台,找到個工作,算是給她驕傲的青春畫下了一個癟癟的句号——不正是爆後的輪胎嘛。鮑麗娜不止一次在他懷裡哭,說,都是他害的,她那麼漂亮,學校裡那麼多男生都喜歡她,他卻圍着白色的圍巾走過她身邊,傲氣得看都不看她一眼,把她都傷心得差點自殺了。是嗎?他想,他記得高三的真如校園裡,除了有一個叫孫麗的女老師,沒有任何女性可以稱之為漂亮。徐解放來短信,說他人已經在機場了,要去馬爾代夫曬太陽,徐解放特意申明他是獨自成行。徐月懶得理,他是他老子的種,他知道他老頭子的膽子大得敢吃雷,管是管不過來的,反正也七十出頭,折騰不了幾年,隻要他不催着要孫子,由他。大嗓門的徐解放一走,家裡像給帶走了幾個連,兩層樓的小别墅到處空蕩蕩的,保姆在一樓廚房打個噴嚏,二樓走廊裡全是回音。剛吃過晚飯電話響起來,徐月沒接,一般來說,家裡座機響,多半是老徐的。保姆挪動着壯碩肥胖的身子快活地來到電話旁——這家三口人,兩個男的老的走了、小的闆着臉,女主人天天在外頭搓麻将,不到半夜不見人影。一餐飯吃得悶死,湯湯水水都堵在胸口,有人來電話說說話多好,當吃酵母片,不然胃痛。可惜電話那頭的人沒多少跟她聊天的心思,三兩下說完,挂了。保姆失望地掉轉頭,問徐月,一個姓鮑的記者,說有個安全的什麼宣傳片,要來取你兩個鏡頭,在書房。徐月聽保姆說着,喝了口茶,心想你就作吧,作死算完,有手機你不打打座機,此地無銀三百兩,戲要演到恰到好處,過了就砸了。嘴裡卻讓保姆給人回過去,讓她八點半帶攝像機過來。保姆愣了愣,說我沒她電話。徐月想了想,拿起手機給鮑麗娜打過去,說李局長,你讓鮑記者八點半來吧。鮑麗娜在那頭嘻嘻笑,說本局長會立即通知鮑記者。徐月邊說邊起身走進二樓書房,關上門咬牙說你又發哪門子瘋?相思成瘋。鮑麗娜說,等着我。鮑麗娜有模有樣地扛着攝像機來到徐家,保姆一看到有人來,高興萬分,拽着鮑麗娜和攝像機,問這問那,興趣盎然。鮑麗娜趕緊客氣地稱贊保姆——地闆亮得可以當鏡子。少根筋的保姆經不得誇,立即像上了發條,轉身又去拿抹布擦窗戶。成功甩掉保姆,鮑麗娜鑽進書房一屁股坐在徐月腿上。徐月闆着臉說,門。鮑麗娜又快活地跑去反鎖上門,倒回來接着找徐月的腿。徐月推開她,指指沙發說坐下來,我有話說。鮑麗娜開心地扭着腰,說,不怕我錄下來?你老公是誰?徐月不想繞圈子,關上書桌的燈,隻留下窗外小花園的路燈燈光,照進屋裡來,藍瑩瑩地。鮑麗娜傻愣着,不笑了,熒光打在她和徐月的臉上,你看我青面獠牙,我看你也青面獠牙。說呀。你……知道了?鮑麗娜咬指甲。為什麼早不講?都是同學,怕你尴尬。鮑麗娜不安地坐下來,再說你也知道,徐明月這個人端不出來,瘋過,丢人。丢人你還嫁給他?你鮑麗娜走在大街上要模樣有模樣要調子有調子,閉着眼睛亂抓一把也比他強,你怎麼找個徐明月?徐月越說越生氣。鮑麗娜在徐月的憤怒中回過神來,徐月的話歸納起來正是那句“鮮花插在牛糞上”,原來盡管她兩度做人妻,在徐月眼裡還依然是一朵值得珍惜的鮮花。鮑麗娜感動了,她一感動就犯毛病,坐在那裡做白日夢,千裡萬裡想得遠了。徐月見鮑麗娜又開始坐在那裡犯癡呆,不耐煩地說你是繼續在這裡傻還是走?鮑麗娜深情地瞥了他一眼,表情山重水複,緩緩起身,哀傷地說,走就走,兇什麼兇。徐月整夜獨坐在書房裡,幾個女人的臉在他腦子裡起起浮浮,早逝的馮小蔓、妻子蘇虹、觊觎中的前任縣委書記李苗、鮑麗娜……他是許文強,可她們沒一個是馮程程。正胡亂想着,鮑麗娜的短信來了,内容支離破碎,不是平時利索的作風——離婚,抑郁,掉頭發,徐明月跟我哥一個所,天天來看我……病急亂投醫,說的就是我。徐月望着一大串無頭無尾的短句,突然替鮑麗娜難過起來,上帝給了女人美貌,總要偷走點幸福,想到這一點,徐月開始憎恨徐明月,徐明月不僅是囚禁了他,還囚禁了鮑麗娜,前者是他自願被囚禁,後者就是徐明月的錯了,龍配龍,鳳配鳳,蛇配蛇鑽洞,他一個念書都要賣祖業的窮光蛋,一個瘋子,有什麼資格跟人鮑麗娜結婚?徐月其實也沒那麼愛鮑麗娜,要愛高中那會兒早愛了,他隻是沒想到,多年以後回到真如,鮑麗娜成了記者,這女人太擅長于捕捉鏡頭了,使得他每一次出鏡都像電影明星出場,看着鏡頭前的自己,徐月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代——在真如中學的縣城裡,無數女生眼巴巴地看着他圍着小馬哥的白圍巾,無比拉風地走過,走成一個傳說。漸漸地他開始喜歡看真如新聞,順帶着漸漸開始喜歡攝影記者鮑麗娜。年夜下鄉慰問回來,半路車子爆胎,風一陣緊似一陣,雪越發大了,司機和秘書兩個人在車外縮着脖子換備胎。一個給另一個說,幸好有備胎。另一個就嘻嘻笑起來,笑的意思裡,備胎已經是别的什麼了。他沒下車,看手機報,鮑麗娜就在後面,以前是同學,現在是上下級,說是老朋友,其實相隔千裡萬裡,徐月一向故意把距離拉得很開。風聲從外面撲打進來,嗚咽,帶點委屈,鮑麗娜突然在後面開口說,你們這種人,看起來熱鬧,其實孤獨。那會兒車載音箱裡正唱阿桑的歌——寂寞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個人的孤單。回程路上,徐月沉浸在被挑起的“孤獨”裡,身後的鮑麗娜變成了小鳳仙,自己則拔高成了蔡锷。“十萬萬人今共拜,知音豈獨小桃紅。”這要命的小桃紅。鮑麗娜的好,還在于知道進退,哪怕剛從他懷裡起身,轉頭扛上攝影機立馬改口叫徐縣長,徐月覺得很刺激,擁有兩份美妙人生,彼此交換空間。一時興奮,徐月偶爾也會向鮑麗娜開空頭支票——等什麼時候離了婚,我們去租塊地種菜。說是空頭支票,也帶點真情實感。徐月不知道,兩次掉到河裡的鮑麗娜要的正是他這塊木闆。誰是誰的菜,誰也說不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以為自己是聰明人的,往往被人殺了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