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告訴你薛老八比我想象的年輕——我一直以為他是個衰朽的喉嚨咯痰的老胖子,一個邋裡邋遢的小老頭。遠非如此。他精瘦,幹練,留一抹八字胡,個子遠比我想象中高大,渾身透出沒法形容的大概隻有阿昌刀匠才具備的沉穩神秘。他的宅院空曠、曲折、複雜,是戶撒當地大戶。我穿過兩進院子走向堂屋。院子真大,牆邊種着茂盛的柿子樹,能看出滿樹的柿子剛摘不久;一群不知名的黑色小鳥在枝葉間上蹿下跳;薛老八就站在堂屋前廊上,一條黑色大狼狗卧在腳邊,我問他這狗會不會咬人,他說放心吧,拴着呢。他噓了一聲,狼狗起身,脖頸茂密的黃黑毛叢中果然露出橡皮圈和鐵鍊。我走入堂屋,光線瞬時暗淡。大狼狗不動聲色地打量我,微微發黃的目光讓人後背發涼。我隻能在它活動範圍之外就座。薛老八起身為我倒茶。堂屋裡照例供奉着天地君親師,巨大的牌坊比任何一家阿昌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已經聽說你了。薛老八笑着說。我還沒進戶撒壩子呢就聽人說起你來了。說你等了我五天。
才區區五天。我說。
不好意思,瑞麗搞一個民間手工藝展,非讓我去當評委。忙逑死。
你的狗太大了。
德國牧羊犬,他笑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好牙。我估計薛老八的年紀在五十至六十之間,臉上皺紋極少。當年德國鬼子整出來的厲害品種。他說,你肯定在電影裡看過。厲害啊,德國人他媽的搞哪樣都厲害,還差點把猶太人殺光逑了。他咧嘴笑着。我咋能不養條狗?我的刀至少可以把一座隴川縣城都買下來了。你信不信?
我信。我喝一口茶。是當地的雀舌茶,很苦。薛老八的手在狼狗脖子上摩挲。你不是第一個來找七彩刀的,他說。更不是第一個來找我要七彩刀的。我搞不懂,連我們戶撒人都不相信的傳說你們為哪樣相信?連我們阿昌人都覺得詭異的事情你們為哪樣喜歡?我沒多少文化,小學五年級就退學了,我也沒多少修養,一輩子就耗在爐子前面,一個阿昌刀匠隻要能在刀把上刻下名字就夠了。讀那麼多書搞哪樣?書讀多了就會像你們一樣相信這些無稽之談——是無稽之談吧?我說的成語對不對?你看,我不是一個沒有知識的人,文化和知識明明就是兩回事嘛,對吧?
我問他還有哪些人來過。他微微搖頭,說他也記不清了,反正不少,當然啦,也算不得太多。比起那些到處淘換瓷器玉石佛像珠寶的蠢貨,跑這麼大老遠追蹤根本不存在的七彩刀的人真是太少了,更不用說從昆明來的人啦。我說我也開古玩店,我也是到處淘換珠寶的蠢貨。他笑了,難怪,他說,這些鬼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何苦嘛。
沒有七彩刀?
沒有。瞎編的,瞎傳的。要是有,早就出現了,阿昌刀匠也早打出來了。說它失傳三百年。你信嗎?反正我不信。六百年前就沒有七彩刀,六百年後也不會有。
我從包内掏出那把小小的七彩刀,在火紅山菜館二十塊買下那把,調轉刀柄遞給薛老八,他笑笑說這種刀就不消看了,他認得是哪個打的,也認得是咋個打出來的。喏,你不是已經找到你想找的了?我問他此刀若是七彩刀,傳說中的七彩刀豈不是也太廉價太不值錢?他笑笑,一言不發。那條大狼狗耷拉着舌頭呼呼喘氣,目光牢牢盯住我。我收起小刀,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或許冒犯了這位名副其實的戶撒刀王。于是我單刀直入,問他當年的傳說和掌故——他的父親薛老七突然消失,據說與七彩刀有關,此刀當時被生産隊長霸占。後來……薛老八毫無表情,暮色像霧氣一樣缭繞;他越來越模糊,大狼狗的目光卻越來越亮,令人膽寒。
我和我爹的故事?
都這麼說。
他笑了,戶撒的傳說多如牛毛,當不得真。要都當真這日子就沒發過球了。
我聽出他話音中冷冷的送客意味。
能看看你的刀嗎?我說。
他欣然點頭,起身往外走。大狼狗立即站起,身形大得像匹小馬,卻被一條粗大的鐵鍊牢牢拴住,低頭發出嗚嗚聲。我跟随薛老八走向東廂房。他開了門,屋内一團漆黑,他拽亮電燈。我猛然墜入一個戶撒刀的世界——對面的牆被三尺以上的大刀占據,左側牆面則擺滿小一号的腰刀、砍刀,右側牆上的體形更小。閃亮的鋒刃整整齊齊,在橘黃色燈光下仿佛燃起一片鋼藍色的火海;各種各樣的刀既兇悍又溫柔,彼此脈脈逼視、睦鄰相處;冷冷的機油味讓你仿佛能聽到它們的呼吸。薛老八随手抽出一把體形适中的腰刀,筆直的刀尖是典型的阿昌彎月造型。我花了九天打它,他說,将它遞給我。我拎刀細看,刀鋒漂亮得像女人裸露的踝,握住刀把的感覺棒極了。他又拎出一把稍小的腰刀,這一把,打了半個月,能看出區别?我逆光查看,告訴他我什麼也看不出來,但知道都是好刀。他微微一笑,連續取下幾把讓我審視。我問他哪把是斬斷二十九條毛巾奪得刀王名頭的寶刀?他搖搖頭,賣啦,早就賣球啦,三十萬。我吓一跳,差不多一輛邁騰的身價啊!這算哪樣,他說,我剛接了一個東北人的訂單,要打一把七十多萬的寶刀,聲稱砍不斷三十五條毛巾不作數。我說,那豈不又是刀王?薛老八面露得意之色,每年都拿刀王的嘛。有哪樣稀奇?
随後他讓我自己選看,他為我講解。我在一排匕首面前挑挑揀揀,懷着某種僥幸,我每一把都抽出鞘來逆光查驗是否有七彩。他容忍了我的挑釁。但我确實沒見一把小刀或匕首的光澤比我包裡那把二十元小刀閃現的光芒更多更美的。我的疑慮更重而不是減輕了,又不便追問。最終,我挑一把中指長短的雙刃小刀(看起來更像藏刀)問他,這把,多少錢?薛老八解釋,此刀足足打了七天,比普通的砍刀腰刀都費時哩。至于價錢,他伸出五根手指。五百?我說。他笑着搖頭。五千?他還是搖頭,五萬,他說,低了這個價,我不出手。我驚呆了,問他這麼貴的刀哪來銷路,他說你真以為我沒文化?我有專門的網站,刀王網站。這麼漂亮的小藏刀(我猜對了)報價六七萬也不缺買主。買一把?可以打個折,四萬。我說我哪買得起!他笑着搖頭,随手從刀架下面抽出一把黑魆魆的刀,這個,你意思意思,一百拿走。我接過來細看,是一把薄薄的菜刀,刀面略窄,鋒刃光亮,握住刀把的感覺倒也十分熨帖,想必是一把很棒的菜刀。我沒還價就掏了錢。他找來一張報紙将它卷吧卷吧,又找出一隻塑料袋緊緊包裹,塞我雙肩包裡。沒事,長途車不會檢查,就算檢查也沒事,菜刀嘛。
我們回到天井,那條大狼狗不見了——堂屋裡的鎖套竟已松開,屋裡空空蕩蕩;天色差不多黑透了,一輪細細的彎月懸在天邊。我根本沒有察覺誰來過,誰帶走了狗。薛老八将我送到門口,揮手道别,臉上的微笑越來越程式化,好像早不耐煩。我最後問了一句,真的沒有七彩刀?他臉色一沉,似乎沒料到我還在糾結。他使勁搖頭,高大的身影向下俯沖。不要相信謊話。很多人,一輩子就被謊話毀球了。我點頭稱謝,轉身走向鎮中。戶撒落入暮色之手,無論近旁還是遠方都仿佛飄着茫茫黑霧,在稀少的燈光中悶得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