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1月8日晚,春風戲院正在上演新戲《打金枝》。
德國顧問呂克特坐在戲院第一排,手端一杯清新的信陽毛尖,兩隻藍眼珠賊溜溜地盯着戲台上披紅挂綠的“金枝”,氣定神閑,悠然自得。
戲台上扮演金枝的是“紅櫻桃”,豫西調梆子戲唱得入情入味,在鞏縣十來個戲班的旦角中名聲最響,戲迷中流傳一句順口溜:“櫻桃嘴一張,聲震西洛陽。”三個月前,第一次看完紅櫻桃扮演的《楊門女将》中英姿飒爽的穆桂英後,座位上的觀衆紛紛起立鼓掌,但顧問呂克特沒有鼓掌,而是一躍蹦到屁股底下的闆凳上,兩隻胳膊在空中高高揚起,對着舞台連聲大喊:“MeinGott,meineNice!”(上帝啊,我的女神!)
三十八歲的呂克特博士和戲院裡其他看戲的中國人不一樣,帶妝看戲。幾年前,還沒來中國的呂克特在德國老家科布倫茨也常去看戲,不過不是中國戲,是德國戲,名曰Oper,翻譯過來叫歌劇。那時的呂克特看Oper時,穿西服紮領帶噴香水,并沒有帶妝看戲的習慣。來到河南鞏縣兩個月後,看不到Oper的呂克特喜歡上了河南梆子,但仍然穿西服紮領帶噴香水,自從那次看完紅櫻桃的《楊門女将》後,情況變了。呂克特遣派德語翻譯曾鳴泉去了一趟春風戲樓,從當家的楊老闆手裡用八塊大洋買了一身戲服,金色龍冠、黃色蟒袍和黑幫白底三寸厚的戲靴。龍冠和蟒袍呂克特穿戴起來比較順暢,但高幫厚底的戲靴不習慣。日耳曼血統的呂克特生來就有一絲不苟的遺傳細胞,讀了幾年博士之後,這種細胞裂變速度驚人,超乎常人想象,達到了做任何事情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地步。晚上下班後,呂克特在廠内專家樓前的花園裡穿起戲靴練習,前行後退,左突右閃,不到天黑不進屋;白天上班,他上身領帶西裝,下身皮帶西褲,腳上卻蹬着三寸戲靴,一米八五的個子搖搖晃晃穿梭于動力廠、炮彈廠、制槍廠和化工廠之間,所到之處,機器旁的中國人無不瞠目結舌,停下手中的活計袖手詫異觀看。
“看什麼?兩隻手是讓你去勞動,不是讓你抱在胸口的!”呂克特先用德語吆喝,緊跟在屁股後面的曾鳴泉接着用漢語吆喝。“兩隻手是讓你去勞動”是呂克特的經典名言,遇到懶散的中國工人,劈頭蓋臉就是這句話,全廠無人不曉。
半個月後,呂克特穿着戲靴和穿着黑色皮鞋一樣行走自如。
廠長黃業壁也十分好奇:“顧問,恁看戲咋還穿戲裝?”
呂克特回答得很幹脆:“在德國劇院,不但台上演員着裝講究,台下觀衆也都西裝禮服,穿戴莊重表示對藝術的敬重!看紅櫻桃的梆子戲,得穿最莊重的服裝。你們中國什麼服裝最莊重?皇帝的蟒袍!蟒袍在身,我整個人啊,好像和‘穆桂英’一道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大宋……”
“顧問,看來您入戲啦!”黃業壁忍俊不禁。
顧問和廠長的對話在兵工廠一萬多名職工間四處流傳,流着傳着就變了樣:“洋蠻子顧問和‘穆桂英’有戲啦!”
今天晚上,戲院上演《打金枝》,楊老闆自然十分欣喜,但呂克特的不期而至,又使他緊張萬分。因為“皇帝”看戲有時會入戲。他入戲的時候,戲場就有麻煩了。
上個月豫南上蔡的一個沙河調戲班來唱《鍘美案》,“皇帝”呂克特來了。前面幾場,呂克特一邊側耳傾聽曾鳴泉的低聲翻譯,一邊搖頭晃腦地喝着茶。當台上演到包公憤極,令王朝馬漢拉出銅鍘,把驸馬陳世美置于鍘刀之下,準備摁下鍘把開鍘時,呂克特“嗖”地一下站了起來。
“不能鍘!讓他和秦香蓮離婚不就算了,為什麼殺人?”
舉座皆驚。
王朝馬漢不知所措。
台上扮演包公的是個老演員,知道大戲不能因為台下無賴之徒搗亂而耽擱,于是一聲大喝:“開——鍘!”
呂克特一躍跳到了闆凳上,手指王朝馬漢:“不能鍘,如果騙個女人就殺人,我已經被鍘好幾次啦!”
戲院大亂。
天不怕地不怕的黑包公也不知所措。
救場如救火。楊老闆踉踉跄跄跑到呂克特面前,三個躬鞠罷,哭喪着臉說:“顧問,顧問,俺這兒是中國,不是德國,恁行行好,把台上的陳世美鍘了吧!”
“你們口口聲聲說貴國是禮儀之邦,禮儀之邦就更得按法律辦事,不能随便殺人。我看最多隻能判個終身監禁!”義憤填膺的呂克特始終不從闆凳上下來。
大戲演不下去了。
最後,萬般無奈的楊老闆給台上的包公使了個眼色。
“包公”重新精神抖擻,仰脖大呼:“陳世美,你個忘恩負義的卑鄙小人,本該嚴懲,今天奉皇帝之令法外開恩,不再鍘殺,判你個終身監禁!”
戲場嘩然。
戲罷,楊老闆哭喪着臉找到兵工廠廠長黃業壁和鞏縣縣長李為山告狀:“恁倆行行好,勸勸俺那位洋祖宗,别來俺的戲院砸場子了!”
黃業壁說:“廠内的事俺管得住,廠外的事俺管不了。”
李為山一臉苦笑:“恁去南京找蔣委員長吧,别說咱鞏縣就是咱河南也還沒有能摁住他的人……”
今晚演新戲,穿着皇帝服裝的呂克特提前半小時來到了春風戲院,并且提出了一個新要求,他要和演員一樣化妝。
楊老闆說:“恁不上台演戲,還化個啥妝?”
呂克特一屁股坐在化妝間的闆凳上,一本正經地說:“請問尊敬的楊先生,我身上的衣服是中國的,長的臉卻是德國的,這算是哪國的皇帝?”
楊老闆知道惹不起,隻好遣人伺候。
半小時後,滿臉塗好油彩,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皇帝”坐在了戲院第一排的座位上。
大戲開場。
《打金枝》是出道德教化老戲。大意是,唐代宗下嫁女兒升平公主給汾陽王郭子儀七子郭暧為妻。時逢德高望重的郭子儀花甲壽辰,衆親紛紛前往府中拜壽,唯獨升平公主任性不往,招緻非議,郭暧怒而回宮,打了公主一頓。升平公主告狀于父母,逼父皇治罪郭暧。郭子儀誠惶誠恐,綁子上殿請罪。唐皇明事理、顧大局,勸婿責女,小夫妻摒棄前隙,和好如初。
《打金枝》共六場戲,前四場呂克特在曾鳴泉的翻譯聲中如癡如醉,每當“紅櫻桃”扮演的皇帝女兒金枝上場,整個人就像老鼠吃了幾粒磷化鋅泡過的麥粒,上蹿下跳,手舞足蹈。
大戲到了第五場。年輕氣盛的郭暧怒而回宮,打了公主一巴掌,正準備揚手打第二下時,呂克特憤怒而起。
“不能打!”呂克特蹦到了闆凳上。
一直站在戲台旁緊緊盯着顧問的楊老闆知道,大事不妙,“皇帝”今晚又入戲了。
“人人都有自由,參加别人生日宴會,願者去,不願者不去,憑什麼打人?”
台上的“郭暧”高舉巴掌,不敢落下。
台上的梆子鑼鼓驟然停息。
楊老闆慌慌張張跑到了呂克特面前,鞠過三個躬,苦苦央求道:“俺的洋祖宗,不打了,不打了,恁下來吧!”
戲院内鴉雀無聲,無人敢出口大氣。
“說話算數?”
“恁是皇帝,說啥就是啥!”
呂克特撲通一聲跳了下來。
“郭暧”悻悻收起巴掌,改為好言相勸。
大戲繼續。
呂克特笑了,全場的觀衆笑了,楊老闆也笑了。
連本大戲在陣陣掌聲中結束。
戲是縣長李為山為慶祝六十六歲老母壽日邀的,戲罷,縣長要請戲班子到戲院對面的“東義興”吃飯。
吃過晚飯來看戲的呂克特走到同樣坐在第一排的李縣長面前,叽裡呱啦一通德語後,曾鳴泉翻譯道:“尊敬的縣長大人,祝您母親像萊茵河水一樣千古流長,像洛陽龍門大佛一樣心寬體胖,像花枝招展的金枝一樣活蹦亂跳……”
李縣長老娘看着洋蠻子“皇帝”,笑得合不上嘴。
“不知縣長請客的餐桌能否多加個闆凳,一場大戲下來,我餓了!”
李縣長老娘看着兒子,急忙道:“孩,快應了,俺一輩子還沒有和‘皇帝’一起喝過湯吃過馍呢!”
東義興是鞏縣縣城裡最好的飯莊。飯莊實際上是個四合院,院子裡大大小小有五個食廂。呂克特沒有應縣長之邀坐到居中最大的正廂内,也沒有和既能唱戲又能喝酒的男藝人們坐在東廂,而是坐在了西廂。
紅櫻桃和三五個女配角坐在西廂。
呂克特進入西廂的時候,衛兵“镢頭”也要一起跟着進去,呂克特不耐煩了:“去吃飯又不是去打架,動嘴不動手,用不着帶槍的家夥!”“镢頭”不用進,翻譯曾鳴泉認為自己有必要進,自己不進去,他認為呂克特玩不轉。呂克特可不這樣想,他一把拽住了正要推門進屋的曾鳴泉,笑嘻嘻道:“曾先生,和中國男人打交道需要您翻譯,和女士們就不麻煩您啦!”
衛兵“镢頭”隻好去了偏房,和戲班子敲鑼擂鼓的響器、打旗喊令的衙役、端茶舉扇的丫鬟坐在了一起,很快和一桌人打成一片,對飲嬉笑。翻譯曾鳴泉已吃過晚飯,外加也不情願和一幫粗人戲子淪落一道,就提前告辭回府。
呂克特還是第一次和紅櫻桃坐在一起。對面的紅櫻桃已經卸妝,但在呂克特的眼裡,眼前這位卸過妝的女人比戲台上的更加妩媚。鵝蛋臉、柳葉眉、淺酒窩、皓白齒,外加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纖纖細細、嫩嫩白白的粉指,都是呂克特實在招架不了的東方之美。好半天,呂克特沒有講出一句話,而是一個勁兒地往紅櫻桃碗裡夾魚夾肉。
“吃,香!”呂克特用拙笨的漢語說。
紅櫻桃的女伴們嬉笑不停。
戲台上潑辣調皮的“金枝”羞紅了臉,低頭不語,隻顧吃飯。
除了紅櫻桃,女戲子們一個接一個給呂克特斟酒,呂克特一口一盅,邊喝邊嚷:“酒,香!酒,香!”
五道菜三巡酒過後,喝慣德國啤酒的呂克特不适應中國白幹,端酒杯的手開始顫抖。
其他幾個廂房響起了吆五喝六的劃拳聲,張燈結彩的東義興大院内彌漫着肉香酒醇,四五個端湯舉菜的傭人在遍地撒銀的月光下快步小跑,來回穿梭,食客們興高采烈,陶醉在縣長家的饕餮大宴中。
東義興的拿手好菜最後上來了。鞏縣人人皆知,那是兩面焦黃的鹵肉熱燒餅,一口下去,外脆内香,半嘴酥半嘴油,吃過燒餅,順勢再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連湯手工面,泡上三個又白又滑的鹌鹑蛋,有色有味,酣暢淋漓,不是神仙勝似神仙。呂克特來過東義興很多次,這道亦菜亦飯、一硬一軟的鞏縣菜是他的最愛。每次啃過一口餅,配上一口湯,他都會禁不住來上一嗓:“MeinGott,MeinechinesischeLiebe!”(上帝啊,我的中國情人!)
一男一女兩個端燒餅和連湯手工面的傭人并未離開,而是笑呵呵地等待呂克特的一嗓大喊。當呂克特、紅櫻桃和三個女戲子剛把鹵肉熱燒餅使勁咬進嘴裡時,兩人的笑容戛然而止,瞬間從腰裡掏出兩把半尺長的盒子炮,男的槍口塞進了呂克特的嘴裡,舉另外一把槍的女傭人斷然喝道:“不許喊,誰喊就打死誰!”
口含鹵肉熱燒餅的女人們鼓着腮幫,瞪着眼珠,坐在座位上一動也不敢動,平日裡在戲台上用的刀槍劍戟都是木頭的,而這次是明晃晃的真家夥,女人們沒有演過這出戲,也沒有見過這出戲。
女傭人手提盒子炮把女人們押到了牆角。三下五除二,幾個人被反綁雙手雙腳,嘴被布條勒得嚴嚴實實。
醉醺醺的呂克特同樣被男傭人反綁雙手雙腳,嘴塞布團。
這時,有人敲西廂的房門。呂克特的護衛“镢頭”一直在觀察着西廂,見兩個傭人半天沒有出來,急忙過來晃一眼,看看出了什麼事。
門被打開,“镢頭”看到了屋内的幾個人被捆在地,馬上就從腰間拔槍,躲在門兩邊的一對傭人一齊撲了上去,男傭人迅速捂住“镢頭”的嘴,女傭人手中的彎刀一下子便抹斷了他的喉嚨,鮮血噴射三尺開外,飛濺到桌子上的菜盤酒杯之中。“镢頭”摔倒在地,四肢抽搐不止。女傭人俯下身,朝着“镢頭”胸口撲哧又是一刀,正中左胸心髒,“镢頭”頓時翻了白眼,慢慢攤開了緊握的拳頭。
這時,西廂的窗戶從外邊被人推開,窗外露出三個人頭,呂克特盡管渾身扭動反抗,但還是被内外五人連擡帶拽扔到了窗外。
躺在牆角的幾個女人看到,兩傭人别好盒子炮和彎刀,一躍跳到窗外,如風如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