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國春回到房戶營村的當天晚上,村裡一些人像走馬燈一樣,一個接一個來到房國春家裡。房國春的家在村子的東北角,他們對房國春的家熟門熟路,天再黑他們也不會摸錯門。房守彬來了,房守雲來了,房守現來了,還有一些被房守現動員過的人也來了。因事先商量過,他們的目的都很明确,就是借助房國春的力量,把立足未穩的房光民拿下來。他們的手段也很明确,不用給房國春送禮,也不用請房國春喝酒,隻動動嘴皮子,哄擡房國春就行了。
房守彬按照他對房守現的承諾,第一個拍馬趕到房國春家裡。今晚房守彬手裡沒把鹌鹑,腰裡也沒掖鹌鹑袋子。他聽人說過,當教師的房國春不喜歡人玩鹌鹑,認為鹌鹑是遊手好閑的二流子才玩的玩意兒。他雖然不贊同房國春的觀點,還是别惹老爺子不高興好一些。房守彬的家在村子的南邊,他來到房國春家時,房國春一家剛吃過晚飯,香煙還沒擺到堂屋當門的桌子上。房守彬很急切的樣子,雙手直搓。要是房國春跟他握手,他的雙手會一齊上去,把房國春的手抱住。因這裡人還沒有見面握手的習慣,房國春沒有跟他握手,隻是示意他坐吧。
房守彬屁股一沾椅子就說:我的三叔吔,你總算回來了。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們就去縣裡找你去了。
房國春的大兒子房守良也在屋裡坐着。他本來已經娶妻另過,聽說爹從縣裡回來了,一吃過晚飯就到老宅看望爹。房國春對房守良說,給你守彬哥拿煙吸。你都是當爹的人了,還這麼沒眼色!
房守良趕緊起身,到裡間屋拿出一條煙,拆開,取出一盒。又把一盒煙拆開,從中取出一支煙,遞給房守彬。因房國春不吸煙,也不許房守良吸煙。
房國春這才問房守彬:急着找我有什麼事嗎?
三叔,房戶營的事你不能不管哪,你不管就亂套了。
怎麼個亂套法?
房光民那小子當支書了,你知道嗎?
新老交替,這不是很正常嘛!
我覺得不正常。房守本當支書,他是守字輩,跟我們大小差不多,還說得過去。房光民比我們小一輩,他還是個毛孩子,有什麼資格當支書?
你說這個恐怕站不住腳。一個家族的人,可以排輩,當支書不能排輩。不能因為他是晚輩就不能當支書,就不能領導長輩。長江後浪推前浪,國家正在大力提倡培養年輕幹部,房戶營村也不能例外。
反正我覺得房光民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你知道這句話是啥意思嗎?
啥意思?
看看,你連啥意思都不知道,就跟着瞎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年輕人嘴上沒長胡子,辦事不牢靠。
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他房光民嘴上光光的,就是沒長胡子。不光他嘴上沒長胡子,恐怕下邊的雞巴毛都沒紮全。說一千,道一萬,我們盼着你回來,是想請你跟鄉裡領導說句話,把房光民的支書拿下來。
守彬,不是我說你,你這樣說話,說明你一點兒組織原則都不懂。村黨支部是一級組織,誰當支書,誰不當支書,必須走組織程序,不是哪一個人就能決定任免。
什麼組織,什麼原則,我一個平頭老百姓,是不懂那麼多。我隻知道三叔你吐口唾沫一顆釘,拔根汗毛就能豎一根旗杆,在呂店這個地面上,隻要你願意,沒有你辦不到的。
開玩笑!房國春笑着把自己的頭抹拉了一下。他的發型師幾十年一貫制,不留平頭,不剪偏分,也不理一邊倒,剃的是光頭。頭發長到一定時候,剃光。頭發再長到一定時候,再剃光。韭菜要割,頭發要憋。韭菜越割越旺,頭發越憋越粗。他的頭發顯得很硬,像一根根直立的鋼絲一樣。他用手抹拉頭發,别人的手都似乎有些紮得慌。他說:你這個守彬哪,你從哪裡學來這麼多廢話。我就是一個普通公民,吐口唾沫不會變釘子,拔根汗毛也豎不了旗杆,你不要對我抱的希望太大。我聽你說了半天,你不過是在發牢騷而已,沒有說出什麼帶有實質性的事例。你對什麼人有看法也好,想反映什麼情況也好,必須用事實說話。
房守彬站起來,自己到桌前又取了一棵煙,點燃吸了一口。他的眉頭皺着,像是借助煙的作用,在腦子裡尋找房國春所說的事實。房守彬找事實還沒找到,房守雲過來了。房守雲跟房國春說了幾句話,還沒接觸到正題,拱倒房光民的主要策劃人房守現也來了。一直在堂屋裡坐着的還有房國春的四弟房國坤。房國坤雖說先後結過兩次婚,娶過兩個老婆,但兩個老婆都先後被他打跑了。兩個老婆都沒有給他生孩子,他現在仍是孤身一人。一個寡漢條子,平日裡做點飯都難。為了每日裡能吃口熱飯,他隻能跟着三哥和三嫂過。也就是說,在三哥沒有回家的情況下,家裡隻剩下他和三嫂兩個人。在平常日子,很少有人到房國春家裡去,房國春家裡是冷清的,房國坤的日子是寂寞的。房國春一回來,家裡就人來人往,頓時熱鬧起來。房國坤也盼着三哥回家,三哥一回家,等于跟他迎來了節日差不多。三哥一回來,三嫂每頓飯就要弄幾個菜,他可以陪着三哥坐桌吃好吃的是一個方面,更主要的方面,看見村裡人對三哥都很尊敬,都是哈着三哥說話,他精神上也能得到很大的滿足。所以,隻要三哥一回家,他哪兒都不去,村裡人來看望三哥,來跟三哥說話,他都在家裡陪着。這樣一來,在房國春家堂屋裡坐着的已有七八個人,屋裡很快就煙霧騰騰。從門外往門口看,可見屋裡像燒鍋一樣,濃濃的煙氣從門口上方呼呼地往外冒。房國坤不吸煙卷,還是習慣用煙袋鍋子吸旱煙。裝滿一鍋子煙片,他就取下煤油罩子燈上的燈罩,對着燈頭把煙吸着。每次吸煙,他都要咳嗽,咳得還很厲害,但咳嗽他也要吸。
從人數和氣氛上看,房國春家裡像是在召開一個小型會議。與會者發言踴躍,讨論熱烈。煤油燈的燈頭擰至最大,燈花不時地爆一下。“會議”的主席應該是房國春,主持人也應該是房國春。但“會議”的議題不是房國春制定的,議什麼,不議什麼,并不依房國春的意志為轉移。好在房國春對“會議”的議題似乎也有興趣,他沒有打斷大家的發言,也沒有中斷“會議”。“會議”的讨論難免有些跳躍性,不知怎麼,就說到了如果把房光民拿下來誰當支書的問題。房守現說:這還用說嗎,支書是現成的。說着看了房守良一眼。
房守彬會意,說哎,哎,你們聽我說一句,我覺得守良當支書最合适。要是讓群衆投票的話,我敢說守良的得票率百分之百。
房守彬這麼一說,全屋子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房守良,好像投票已經開始,目光就是票。
房守良不安起來,表情不知是笑還是哭。他就是這樣的特點,不動表情就不說了,隻要表情一動,往往是兩個極端,一個極端是笑,一個極端是哭。由于這兩個表情交替使用,轉換時難免有些混淆,讓人覺得他的表情既像是笑,又像是哭。伴随表情的,是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哼哼叽叽,同樣哭笑難辨。他說:我又沒說話,你們說我幹什麼,這不是笑話我嘛!
房守現說:守良,你可不能這麼說,我們是真心實意擁護你。你有文化,是黨員,還當過大隊的團支部書記,黨支部書記順理成章就是你。今天當着三叔的面,不是我說你,你老弟就是在關鍵時刻硬不起來。該軟的時候軟,該硬的時候一定要硬,隻有硬起來,才能辦成事。
房守彬把房守現的話重複了一遍,說對,隻有硬起來,才能辦成事。他這樣說時,像是對别的事情有所聯想,笑了一下。
房守良說:我哪是當支書的料,你們就是拴我的頭,我也不會當。
房守現說:守良,你以為當支書是為自己嗎?不是的,你得為全村人着想,得像三叔一樣,為房戶營村的父老兄弟負起責任來。房戶營村目前這樣的狀況,你看得下去嗎?你忍心看着大家難受不管嗎?房守現這樣說話是一語雙用,既是說給房守良聽的,也是激發房國春的。
房守良的樣子眼看要真的哭出來,他說:你們再說我,我就走了。說着,從門口的一個矮腳凳子上站了起來。
這時房國春發話:房守良,你給我坐下!你的哥哥們都還在這裡坐着,你好意思走嗎!房國春隻要一跟房守良說話,大眼睛就瞪了起來,口氣就很嚴厲。
爹一發話,房守良身上不由地一抖,乖乖地坐了下來。從開始上小學起,房守良就被爹接到縣裡,跟爹吃住在一起,在爹的嚴厲管教下讀書。爹自己是當老師的,爹的目标是讓他讀了小學讀初中,讀了初中讀高中,直至把他培養成大學生。爹是房戶營村的第一個大學生,要把他培養成第二個大學生。然而,房守良剛讀完初中,就趕上了文化大革命,他隻得中斷學業,回到老家當農民。在縣裡讀書期間,爹時常罰他跪在硬地上背書,還動不動掄起巴掌,抽他的耳光。據說房守良的耳膜被抽壞了,他的耳朵有些背。有人跟他說話,他聽不清,不便做出回答,就沖人家笑。笑是他的無奈,也是他的策略。巴掌不打笑臉人,他對人家笑,終歸不會有錯。他認為自己不适合當支書,與他知道自己耳背有關。一個人連别人說話都聽不清,哪能當支書呢。人說一聾三分傻,他覺得自己跟一個傻子也差不多。多年之後,發生在房守良身上的慘劇,也與他的耳背有關。這是後話。
房守良适合不适合當支書,“會議”主持人房國春還沒表态。房國春總會有一個态度,他的态度至關重要。房國春的态度相當明确,說:房守良當支書不行,他是死貓扶不上樹,我第一個反對他當支書。
房守良的四叔房國坤附議:我也不同意房守良當支書,讓一隻鹌鹑當支書都比他強。
爹和四叔都這樣踩和房守良,房守良沒什麼可說的,他的表情本來想笑,以對爹和四叔的态度表示歡迎,但他實在笑不成,表情更傾向于哭。
有人說到鹌鹑,對鹌鹑最了解的應該是房守彬。房守彬想,要是讓鹌鹑當支書的話,他就是支書的主人。支書在他手裡把握着,他讓支書幹什麼,支書就幹什麼。但那是不可能的。他說:讓房守良當支書,總比房光民強吧。
“會議”又回到剛才的議題上,房國春開始總結。布谷鳥在聲聲喚,麥香陣陣湧來,房國春的總結讓人有些失望,他說:你們說來說去,意思我明白了,就是不同意或者說反對房光民接替房守本當支書。你們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也表明房光民當支書的群衆基礎确實不好。可是,房光民已經當上了支書,已經造成了既定事實,你們再跟我說這個有什麼用。蘿蔔已經種到地裡,蘿蔔已經發芽兒,難道再把蘿蔔拔出來不成!你們早些時候幹什麼去了,有意見為什麼不事先反映。特别是房戶營村的共産黨員,其中包括房守良,你們的民主意識到哪裡去了?你們的鬥争精神到哪裡去了?你們的責任心到哪裡去了?我向房守良了解了情況,鄉黨委在決定任命房光民當支書之前,是派人在房戶營召開過全體黨員會的,是征求過全體黨員的意見的,結果是,沒有一個黨員提反對意見,等于全體黨員一緻贊成房光民當支書。房國春點了房守良的名,問是不是這個情況。
房守良說:那是的,當時房守本和房光民都在場,誰還能說什麼。再說——
房國春有些不耐煩,不讓房守良“再說”下去:你不要跟我說誰在場,誰不在場,你就直接回答我的問題,房光民當支書,是不是你們一緻通過的?
就算是吧。
什麼就算是,是鐵闆釘釘,一定是。
房守現開始歎氣,說沒辦法,咱就伸着頭,等着讓人家捏頭皮就是了。他爹捏了兒子捏,兒子捏了孫子接着捏。房守現想起房守成和高子明說的要擡房國春的話,一時不知從哪裡擡起。若是擡房國春的身體,屋裡現有的人,有人擡胳膊,有人擡腿,準能把房國春擡起來。不但能把房國春擡起來,把房國春抛向空中,抛幾個高,都不成問題。問題是,擡房國春不是用手擡,得用嘴擡;不是用氣力擡,是用智慧擡,看來用嘴和智慧擡人不是那麼容易的,得掌握一定的技術才行。房守現說:三叔,你也是黨員,如果你當時在場,你敢提不同的意見嗎?
房國春沒有否認他是黨員,但也沒有說明他的入黨還在預備期内,還沒有轉成正式黨員,他說:有什麼不敢提的,我當然敢提。你們應該知道,在咱們房戶營,我怕過誰!
房守雲接話:在房戶營,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三叔。把咱們姓房的人老八輩的人都算上,我最佩服的人還是三叔。要說英雄,三叔是真正的英雄,别的人連鱉熊、蛤蟆熊都算不上。在新中國成立前,三叔還在上學時就敢跟大地主房世雄鬥,就讓房世雄吃了官司,這一點誰不知道!
房守現心裡一明,眼裡也一明。剛才還發愁擡房國春不知從哪裡擡起,不料時機說來就來,是他拿話一引,房國春自己就把别人擡房國春的“轎杠”交了出來。房守現說:那是的,如果咱們這些人都是泥巴捏的,隻有三叔是鋼鐵煉成的。
房國坤插話,他跟别人一塊兒擡他三哥。他說:你們都不知道,那時候房世雄牛得很,他肩上扛着一把長把兒的小鏟子,後邊跟着一隻不拴繩子的大老騷胡,在村裡走來走去,誰看見他都害怕,都躲得遠遠的。房世雄看誰不順眼,他自己不用說話,他的半人高的老騷胡羊仗人勢,馬上就拿眼瞪你,用彎成鐮刀一樣的犄角頂你。隻有你三叔不怕房世雄,也不躲房世雄的羊。有一回,房世雄的羊要抵你三叔,你三叔上去,一下子就把羊的兩隻犄角都抓住了。你三叔對房世雄說,房世雄的羊要是把他抵傷,他就寫一個稿子,登在報紙上。房世雄一聽,打了一個口哨,羊就退走了。
房國春說:那都是小事,不值一提。人嘛,生來都是平等的,誰都不該受别人欺負。做人上人的想法不可取,起碼不能做人下人。
房守彬說:三叔要是能在咱鄉裡當黨委書記就好了,咱房戶營的人也能跟着沾點兒光。
房守雲說:你說小了,按三叔的水平,三叔當縣委書記都不為過。
房守現心中暗暗叫好,覺得他事前的工作沒有白做,幾個弟兄跟他合作得很好,擡房國春擡得很賣力。他本來想順着竿子,繼續把房國春往上擡,說房國春當省委書記都可以。想到如果把房國春擡得太高,太離譜,有可能會露馬腳,會被房國春識破,就換了一個方向,從别的方面繼續擡房國春。他多次聽房國春講房戶營村的曆史,還聽人說房國春正在寫房戶營村的曆史,準備把房戶營村的曆史寫成書。凡是愛講曆史的人,都看重曆史,都願意把自己的事迹在曆史上留下一筆。他說:我認為一個人的功德不能光憑當官不當官來衡量,有的人雖然當了官,不一定能寫進曆史。有的人雖然沒當官,曆史上的地位一點兒都不低。要是有人寫咱們房戶營村曆史的話,我覺得應該把三叔排在第一位。
房國春把手中的折扇打開了,隻扇了兩下,又把折扇合上了。他的神情像是有些興奮,說:寫進曆史我不敢當,曆史是後人寫的,還要經過時間和曆史的檢驗。
房守現看出來了,他這一擡,大概擡到了房國春的癢處,房國春舒服得快要坐不住了。照這個路子擡下去,不把房國春擡暈才怪。房國春說曆史是後人寫的,那麼,後人是誰呢?房守現想起來了,比起國字輩的房國春來,光字輩的房光東就算是後人。他說:咱們村的曆史,我看房光東就能寫。聽說房光東寫文章寫得不錯,靠寫文章就調進了北京城。
房守雲說:房光東那孩子不行,他寫的都是一些舔報紙屁股的小文章。他連初中都沒上完,學問比三叔差遠了。
哎,房國春用折起的扇子指了指房守雲,說話不能這麼說,北京是什麼地方,那是中國人民的首都,不是誰想調就能調去的。房光東既然能從煤礦調到北京當記者,沒有兩下子是不行的。有一點你們不懂,寫文章這事情不能僅僅以學曆高低來衡量。有人學曆很高,文章不一定寫得好。有人沒上過多少學,文章不見得比學曆高的人寫得差。俄國有一個作家叫高爾基,他上學上得很少,卻寫成了全世界有名的大作家,連列甯、斯大林都不敢小瞧他。高爾基你們知道嗎?
隻有房守雲說知道,别人都說姓高的是誰,不知道。房守良也應該知道,但他沒說話。
房國春的總結還沒有結束,他說:你們反對房光民接替房守本當支書,想把房光民拿下來,也不是一點兒可能都沒有,關鍵是要拿出具體的事實,要有充分的理由。剛才我跟守彬也說過這個話,現在再給你們重複一遍。你說一個人不好,别人會問,哪兒不好?你得說出哪兒不好來。你跟上級領導反映,我們村那個人不适合當支書,領導會問,為什麼?你得說出一二三來。比方說,你說一個人是賊,得拿出贓證來。你說一男一女有奸情,得在現場捉到人家才行。空口說白話,誰都不會理你的茬兒。我呢,仨月倆月都不回來一次,對村裡的情況了解不多,跟一個局外人差不多。房光民當了新支書,我也是這次回來才知道的。在我的印象裡,房光民還是一個穿開裆褲的小孩子,你看人家說當支書就當支書了。你不能不承認,時間過得可真快。
在房國春講這番話時,門外一棵石榴樹的暗影裡站着一個人,也在聽房國春講話。他本來也是想跟房國春反映一下村裡的情況,聽見屋裡已坐了不少人,就沒有進去。他聽出來了,那些人說話都說不到點子上,和房國春不能實現真正的對話。就思想水平和語言表達能力而言,他自信是可以和房國春對話的。但他的對話隻想與房國春一對一,不想讓更多的人聽見。若是被屋裡坐着的這些人聽去,并傳播出去,會對他很不利。這個人是誰呢,是高子明。高子明在石榴樹的暗影裡站了一會兒,悄悄退走了,退到他的小賣店裡去了。等高子明估計那些找房國春的人都散去了,他才又悄悄地向房國春家裡走去。
房國春和高子明的關系是微妙的。在高子明被打成右派分子時,高子明對房國春是躲避的,從來不敢到房國春家裡去。房國春看見高子明呢,也跟高子明保持一定距離。高子明的右派分子帽子摘掉之後,房國春認為是應該的,當面向高子明表示過祝賀。房國春承認高子明是一個人才,這個人才沒有很好地發揮作用,可惜了。但在和高子明接觸中,他心裡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别扭,不知不覺間就有些警覺。他的看法是,一些人之所以被打成右派分子,除了外部的原因,也有個人的内部的原因,至少來說,他們跟黨不夠一心。賣什麼吆喝什麼,他們之間的談話從教育開始。他們從高考談到教育制度改革;從鄉村教師待遇低下,談到教師隊伍的渙散;還談到本村的年輕人誰有希望考上大學。他們難免談到村裡的人事更疊,房國春說:我聽說大家對房光民當支書有意見,你有什麼看法?
高子明笑了笑,先說沒什麼看法,他不關心也不參與村裡的政治生活。又說,據他所知,大家不贊成房光民當支書是有一定道理的。高子明不愧是高子明,他上來就舉出了兩個實例,以佐證大家不贊成房光民當支書的道理。如果第一個實例讓房國春手裡的扇子猛地一合的話,第二個實例讓房國春差點把合起的扇子敲在桌面上。高子明舉出的第一個實例是,房光民和他老婆在家裡擺了兩台麻将桌,天天晚上招集一幫人到他們家裡打麻将。打麻将倒沒什麼,一種娛樂嘛。但他們是來錢的,帶有聚衆賭博的性質。作為村裡的第一把手,這麼幹恐怕不太合适吧。高子明列舉的第二個實例是,房光民剛當上支書,就把村裡留的機動地賣了一大塊,有七八畝,賣給楊莊寨的磚窯上燒磚。中央文件有規定,不準挖可耕地燒磚。房光民的做法顯然是與中央的規定背道而馳。房國春聽到高子明舉的第一個實例時,他的評語是:這不好,這是違反治安管理條例的。房國春聽到高子明舉的第二個實例時,他的評語是:這是個問題,這個問題很嚴重。他問:賣的是哪塊地?
高子明說:是村子東南地裡的一塊地。
那塊地沒種麥子嗎?
沒有,是一塊旱垡子地,現在已經被挖成了深坑。
房國春在大學裡學的是數學,又教了幾十年數學,幾乎形成了數學腦子。他的處世态度是嚴謹的,講究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耳聽是虛,眼見為實。他說,明天一早,他就要到東南地裡看看。
高子明笑了一下,不,是笑了兩下,說三爺,你看了也不用太生氣,哪個當官的不往自己口袋裡劃拉錢呢!
房國春表情嚴肅,好像已經生氣了,說:那不行,一個基層黨組織,怎麼可以違背中央的文件精神呢!
上面的經都是好經,但下面歪脖子和尚太多,好經都被歪脖子和尚念壞了。一隻貓,或是一隻黃鼠狼,從院子裡跑過,卧在窗台上的雞們躁動了一陣。裡間屋暗處的老鼠們攀到糧食茓子上開始打架。往日裡,這家的人早就睡了,世界早成了它們的世界。今天這麼晚了,屋裡的人還在點燈熬油,還在說話,讓它們有點兒煩。一隻老鼠吱吱叫着,像是在提抗議。高子明似乎聽懂了老鼠的抗議,他說:天不早了,三爺也累了一天,休息吧。臨走之前,他沒忘記又把房國春擡了幾句:您老人家是房戶營的大腦,房戶營實際上是您的房戶營,您還是為房戶營村的發展掌握着方向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