擋山上一種非常豔麗的花開了,甚至有些喧鬧。這花名叫貓蹄蹄花,就像母豬刺一樣根系發達,成墩生長,有湯盆那麼大,最大的一墩有笸籮大,十分耐旱,再旱的天氣,它也會不誤節令開出豔麗的花朵。仔細端詳,五朵小花攢成一大朵,每一朵小花有一根尖銳的刺隐藏在花蕊中,極像貓爪。花瓣極小,呈紫紅色。花莖和葉片都是青灰色,因此,不開花時你看就像是死的。貼近聞聞,香氣逼人。其實,還有一種小黃花貼着地皮開得更盛,遍地都是,十分含羞,名叫米蒿,隻是被貓蹄蹄花的磅礴氣概淹沒了氣勢。
上了擋山,見劉水生、曹海波、曹海濤、顧清泉、張彥江、朱永河、曹志、梁志民、王大海、王小海、梁永遠、馬鵬程等一群孩子在擋山梁上頂牛。這是他們經常在校園裡玩的一種遊戲——将一隻腳提起至胸前,互相頂撞,誰提起的那隻腳先落地或者整個人倒地,就算輸了。他們會打一些小賭,賭資有時候是一根麻辣條,一個水果糖,一塊橡皮擦,有時就是幾塊小石頭。今天頂牛的賭資非常之大,是這遍布的梁、峁、溝、壕。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們竟然有一架望遠鏡。誰赢了,誰就會拿望遠鏡望上一陣,擡起一指,圈走一山,圈走一溝,真是豪氣幹雲,頗有指點江山的氣概。
王大海跟馬鵬程頂牛,馬鵬程敗下陣來,王大海拿望遠鏡望上一陣,擡手一指:“豬頭峁是我的。”
王大海又和梁志民頂牛,梁志民赢了,拿望遠鏡望上一陣,擡手一指:“和尚峁是我的。”
梁志民和曹志頂牛,梁志民又赢了,拿望遠鏡望上一陣,擡手一指:“驢脊背梁是我的。”
他們的身邊放着鐮刀、繩子、背篼、蛇皮袋子,玩過一陣他們會去溝壑裡給羊牲口找草。因為天旱,山坡上草沒有長出來,隻有很深的溝壑裡才有長高的草,因此他們把割草說成找草。
我隐在塄坎後抓拍了一陣,走過去,給他們每人拍了特寫,說:“就以你們今天玩的内容為素材,每人寫篇作文,誰寫得好有獎勵——老師會把給誰的照片洗出來送給他。”
望遠鏡是王大海的,他爹從城裡專門買回來讓他爺爺瞭羊用,他們家的羊群曾經是上莊最大多,有四百多隻。現在羊群沒了,他爺爺也去世了,望遠鏡就成了王大海的。王大海說:“老師,瞭得可遠了,隻要驢崾岘過來人,就能瞭見,你瞭瞭。”望遠鏡雖是城市大街上背一串賣的那種,但确實能瞭見驢崾岘發白的路徑。
看着他們,我想起了艾特瑪托夫《白輪船》中那個“夏天,差不多每天都要跑到山上去,用望遠鏡眺望伊塞克湖”的小男孩。伊塞克湖裡有一艘往來的白輪船,小男孩想象着自己變成一條魚,遊到白輪船邊,白輪船上有他從未見面的爸爸。有一天,小男孩撲進湖水中,遊向白輪船,然而,白輪船卻開走了。我想他們經常會拿着望遠鏡瞭望驢崾岘,就像小男孩瞭望白輪船。驢崾岘是入上莊的唯一大通道。
從南山坡上轉下來,翻過一道溝,眼前的坡上有一戶人家。樹枝柴蒿紮起了院牆,向日葵稈編織了柴門。在院牆外我抽了根樹枝提在手中,咳嗽了幾聲,沒聽到狗叫,我想狗可能串門子去了,春天是狗發情的季節。推開掩着的柴門,院裡也沒人。三孔窯洞,除了正窯是木門,其餘兩孔窯洞都是樹枝紮着。聽到鈴铛的聲音,尋着鈴铛聲找去,有個兩歲大小的孩子,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追攆着幾隻雞,跌倒了抓起一疙瘩雞糞往嘴裡塞,我忙抱起來把他的手和嘴裡的雞糞掏幹淨,掏出紙擦擦。小孩不認生,咧着嘴對着我笑,露出一排潔白的門牙,我用指頭輕輕戳戳他的額頭,他笑得咯咯咯的,兩隻手舞着,袖口上的鈴铛就更響亮了。
“老師!”背後傳來一聲。我回頭一看,是顧小軍,背着一個背篼,裡面是拾的糞。
“這是你家?”我說。
顧小軍“嗯”了一聲,放下背篼裡說:“老師,進屋坐吧。”
屋裡除了兩口水缸,兩個破舊的箱子,再啥也沒有。在桌子上,我看到了這世上最黑的一塊馍,完全像一團淤泥,蒼蠅起起落落。
我說:“你爹呢?”
顧小軍說:“在城裡拾瓶瓶哩。”
顧小軍字寫得很好,就是基礎有些差,尤其是數學,像是斷過鍊條。
我說:“小軍,你是不是生病休過學?”
他說:“沒、沒有。”
我說:“那你的數學怎麼會這樣差呢,有些課你脫節沒上過?”
他撚着衣襟不說話,我想他不說有他的難處。從屋裡出來,我說:“小軍,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要用心念書,将來肯定能考上重點大學。”類似的話我已不止一次地說過了,但這種重複是有意義的,盡管這話大而空洞,可他們需要這樣的話語,尤其是上莊的孩子更需要這樣話語的鼓勵。
我說:“每天下午,你到學校來老師給你補補課吧。”
顧小軍說:“謝謝老師。”
這時門外走進一個女人來,顧小軍說:“娘,老師來了。”
她從肩上放下鋤頭,說:“快請老師屋裡坐噻。”
她一轉身我才發現她隻有一隻胳膊,一條袖管一蕩一蕩。
顧小軍說:“娘,老師要給我補課哩。”
我忙說:“小軍很聰明,學習踏實,就是底子有些差,補補就跟上了。”
她說:“謝謝老師,你咋不給老師泡茶喝?”
“不用麻煩了,”我拍拍顧小軍說,“今天下午就來吧,把上學期的課本也帶上。”
顧小軍跳了個蹦子說:“是,老師。”
出了顧小軍家,到了遠處我回頭看看,想起那首《逢雪宿芙蓉山人》來:“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也想起了上莊人說的一句話:家窮得連狗都養不起。貧困,是個我們一直頻繁接觸的詞,報紙、文件、講話裡都有,然而,倘若你不走近,就永遠不會有那麼強烈的感受。真正的貧困比我們說的講的寫的更貧困。
兩周後的一個周六的早晨,我跟着李谷去了趟一碗泉,才知道去一碗泉遠不說,路實在難走。往去走一直是下坡路,至少有十四五裡路。路上虛土淹沒腳面,坑坑崗崗的,深一腳淺一腳。每位馱水拉水的,都同時趕着一小群羊,帶起一道飛揚的塵帶。一碗泉在長風溝溝底,溝極深,溝底有一道淺淺窄窄的溪流,水青碧,卻鹹苦,滴濺在鞋面褲角,就留下一個白坨,就像鹽漬。溪流兩邊寸草不生,浮着一層雪霜一樣的堿沫。靠近溝崖的地方有幾眼泉,水不太苦,他們稱之為甜水。拉水的人絡繹不絕,泉水泛都泛不及,都用馬勺在往桶裡刮。等了兩個多小時,才輪到李谷打水。我嘗嘗,水很鹹澀,我搖搖頭,想起一個故事,說有一次來了視察幹旱的,正碰上一個孩子趕着一頭驢從溝裡馱了水往回走。電視台記者建議領導嘗嘗驢背上馱桶裡的水,這樣電視鏡頭就豐富一些。領導就走到小孩跟前,趴在馱桶上舔了舔,因為水鹹苦,領導咂着嘴唇搖搖頭。孩子立刻說這水苦得很,驢喝上都咂唇搖頭哩!一直以來這個故事被認為是有人故意編纂出來諷刺那些走馬觀花的領導的,現在看來,可以懷疑這個故事的意圖,但不可以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
我說我用的水好像沒這麼鹹澀。李谷說你用的水是窖水,知道你吃不慣這水,其實家家窖裡還有點水,都不敢用,一是應急,萬一家裡有個事顧不上拉水;二是養窖,窖裡水幹了,膠泥就會脫落,窖就壞了。死水怕個勺勺舀,誰也不知道老天爺啥時才給一場能收上水的過雨(暴雨)。
從一碗泉回來,門縫裡塞着一張紙條,打開一看,是一張請假條:“老師,我去城裡拾瓶瓶了,感謝老師給我補課,此緻敬禮。顧小軍。”
我忙向顧小軍家走去,一出門卻碰上了馬鵬程,手裡提着一隻雞,已經宰了,毛也拔幹淨了。馬鵬程說:“顧小軍去城裡拾瓶瓶了,一早他們就搭蹦蹦車走了,等你等不住,把雞送到我家了。”
我說:“他不念書了?”
馬鵬程說:“念,每年天一熱他就和他娘一起到城裡跟他爹拾瓶瓶,天氣涼了,街上喝水的人少了,就回來念書。”
我擡頭望望擋山,“他爹一條腿,一直在城裡拾瓶瓶。”馬鵬程說。
接連幾天,我的眼前浮現着在城裡見到的那些拾瓶人的身影,我想我在城市裡與顧小軍一家一定見過面,隻不過我們不相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