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上莊記 53

上莊記 53

時間:2024-11-07 01:45:52

小年意味着一年的結束,也是出門人回家的節點。随着小年漸近,陸續有回來的人,凹凸不平的村巷裡箱包發出:“橐橐橐”聲漸漸稠了,村巷也喧鬧起來。“李上超市”的生意也紅火起來,消費力最強的依然是孩子。許多娃一年甚至兩三年爹媽沒見面,給的見面錢肯定不會少。

我買了包煙,進來幾個小青年,他們應該是“80後”“90後”,流行的發型,染了玫紅鵝黃的顔色,時尚的短大衣,手擩在斜口袋裡,都打着鮮豔的領帶,皮鞋锃光閃亮,耳朵塞着耳機,随着音樂搖頭晃腦。有兩個耳朵上還挂着耳環。他們不僅時尚,還有些另類。

他們一進門,操着夾雜着上莊方言與聲調僵硬的普通話高聲大氣地說:

“來兩包芙蓉王。”

改子說:“沒有。”

“芙蓉王都沒有?!”

“來桶裝的木糖醇。”

“沒有。”

“桶裝的木糖醇都沒有?!”

“來幾瓶口子窖。”

“沒有。”

“口子窖都沒有?!”

“幹紅有吧?”

“啥幹紅?”

“就是紅酒。”

“葡萄酒有。”

“葡萄酒二三十塊錢,誰喝?是幹紅,一瓶一二百的。”

“沒有。”

“方便面總有吧,要桶裝的。”

“沒有桶裝的,隻有袋裝的。”

“袋裝的誰吃?!”

“你這啥都沒有,咋還叫了超市?”

改子不耐煩了,說:“走,走走,咱這廟小,接不了你們這号大神,沒有你們能買的,到城裡買去,城裡隻要你們有錢。”

他們互相看看,還攤開雙手做了個無奈的動作。

他們并不走,倚着櫃台,依舊高聲大氣地說着,超市裡立刻有些嘈雜了。

改子皺着眉頭說:“走,走走,你們把地方都占了,别人還買不買?”

“改子,你這店不大脾氣倒不小。”

“做生意講究個和氣生财,就你這脾氣要在城裡,隻能餓死。”

“在城裡都講微笑服務,顧客就是上帝,不微笑誰去?”

“要是在城裡給你發到微信上,你就慘了。”

他們依然不走,而是與改子開起玩笑:

“改子,我給你說李上可不老實,在城裡可經常耍小姐哩。”

“胡說,李上不耍小姐,人家包二奶哩,改子,小心二奶轉正,李上把你踹了。”

“對着哩,李上領的那個不是小姐,是人家的秘書。”

“改子,你out了!”

改子忽然惱了,說:“滾,滾,小心我翻臉。”

“我們說的是實話,裝潢最能掙錢,李上現在牛着哩。”

幾個人買了幾瓶十二塊錢的糜子酒,提着出門去。

改子撇撇嘴說:“樣,像個二貨,掙了幾個錢嘛,就燒得毛都長不住了,掙一個花兩個,誰不知道誰的鍋大碗小,屎溝子(屁股)還沒擦幹淨,瞎毬顯擺。”

是啊,這确實是一種浮淺甚至拙劣的顯擺,他們是在極力地避免着與上莊的雷同。他們的表情充滿着對上莊的不屑,他們的目光飽含着對上莊的蔑視,他們的一舉一動表達着對上莊的叛逆,與上莊的決裂。

在村巷裡他們唱起了《春天裡》,他們唱得投入而賣力,聲嘶力竭,且配合着有些笨拙的舞蹈。不可否認,歌詞記得很準确,旋律把握得很到位,而且滄桑的味道很足,顯然,他們是經常出入歌舞廳、KTV,這歌他們是練過。一個小夥還用手機在給他們拍攝。上莊窄而短的村巷有兩個大嗓門就很喧鬧了,而他們足以讓上莊的村巷喧嚣了,立時吸引了許多人出來看。

“還記得許多年前的春天/那時的我還沒剪去長發/沒有信用卡也沒有她/沒有24小時熱水的家/可當初的我是那麼快樂/雖然隻有一把破木吉他/在街上在橋下在田野中/唱着那無人問津的歌謠//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裡/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這春天裡//還記得那些寂寞的春天/那時的我還沒留起胡須/沒有情人節也沒有禮物/沒有我那可愛的小公主/可我覺得一切沒那麼糟/雖然我隻有對愛的幻想/在清晨在夜晚在風中/唱着那無人問津的歌謠//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裡/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這春天裡//凝視着此刻爛漫的春天/依然像那時溫暖的模樣/我剪去長發留起了胡須/曾經的苦痛都随風而去/可我感覺卻是那麼悲傷/歲月留給我更深的迷惘/在這陽光明媚的春天裡/我的眼淚忍不住地流淌//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裡/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這春天裡。”

在一間不到10平方米隻有一張放着幾個空啤酒瓶的小桌子的簡陋出租屋中,農民工王旭和劉剛赤裸上身,在隻有一把吉他,一個話筒的條件下,用沙啞蒼涼的嗓子吼唱着汪峰的歌——《春天裡》。幾個農民工聽友用手機錄了下來。後來他們傳到了網絡視頻上,結果這一視頻立刻紅遍網絡,媒體報道稱“旭日陽剛”的《春天裡》“唱哭了很多‘70後’‘80後’”。由此引發的話題也占領了媒體顯著的版面。《人民日報》發表了“農民工版《春天裡》為何走紅”,這樣說:出租屋與歌詞共同營造的氛圍,切中許多城市中奮鬥者的艱辛;演唱者獨特的情感,也演繹出許多人面對現實時的心境,有不公、有失意,但也有努力、有夢想。這些,使農民工版《春天裡》擁有打動人心的力量。所以,在為農民工版《春天裡》感動時,更要關注鋪墊出這樣一種群體性感動的廣闊“社會圖景”。其中折射出一定程度上的“民生艱難”,也折射出無數人希望以奮鬥改變人生的渴望。社會的管理者們,應該重視這份艱難、回應這份渴望,以太陽般的公平正義,使更多人能留在這溫暖的“春天裡”。網友“an03”感歎道:“兩個很MAN的其貌不揚的男人,盡情宣洩着情感,落魄和艱辛,困境和希望!這樣真實的呐喊,是站在精美舞台上的歌手不能給予我們的。”熱捧他們的粉絲群體取名“鋼镚兒”。

“60後”的湖南省委書記周強是個重量級的粉絲,他兩度推薦《春天裡》,11月7日,周強主持湖南省委常委中心組集中學習會,在總結發言時說,最近在網上看到農民工王旭和流浪歌手劉剛演唱《春天裡》的視頻,他們用吉他彈奏出了、用歌喉唱出了身居社會底層,但對夢想執着追求的生命力,非常令人感動。11月9日,在湖南省優秀大學生村官表彰會上,周強再次坦言,《春天裡》“唱出了農民工生活上的清貧,但充滿着樂觀向上的精神,我很受感動和教育。”“旭日陽剛”為什麼選擇這首歌,他們說:“《春天裡》剛一出來,我就喜歡上了,每天唱,一直唱,就像在說我自己的故事。”

2011年春晚,農民工組合“旭日陽剛”就是憑借《春天裡》登上了春晚。可以肯定地說《春天裡》這首歌不是寫給農民工的,正如有網友指出《春天裡》應該是唱給這樣一群人:一是,中年;二是,中産,他們痛苦,并因痛苦而懷舊。有人說《春天裡》讓兩個農民工一唱,這首歌成了“農民工之歌”。我倒不這麼看,真正讓這首歌成為“農民工之歌”的,是它的歌詞,它的旋律,在《春天裡》,湧動着無奈、不安和憂傷,散發着蒼涼、悲壯、絕望的情緒。

看着他們類似搖滾的縱情演唱,我想他們還沒有真正理解《春天裡》這首歌的滄桑與悲壯,沒有感受到這首歌侵骨的寒涼,他們隻是用這首流行歌所代表的城市元素來表達他們的脫胎換骨,與衆不同。

我想到了另一首歌。20世紀八十年代初《在希望的田野上》傳遍了大城小市,大街小巷,男女老少都在唱,“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我們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我們的未來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煙在新建的住房上飄蕩,小河在美麗的村莊旁流淌。一片冬麥那個一片高粱,十裡喲荷塘十裡果香……禾苗在農民的汗水裡抽穗,牛羊在牧人的笛聲中成長,西村紡花那個東崗撒網,北疆喲播種南國打場……人們在明媚的陽光下生活,生活在人們的勞動中變樣,老人們舉杯那個孩子們歡笑,小夥兒喲彈琴姑娘歌唱”,這首歌讓農民自豪,讓市民神往。然而,僅僅幾年後,農民便背着鋪蓋卷抛家棄田,潮水一樣湧向城市,他們抛棄了這首歌,抛棄了這首歌裡的每一個句子每一個詞,開始了漫長的打工之路。在時隔三十年後的今天看來,《在希望的田野上》倒像是一句預言,一首提前懷舊的挽歌,也隻有在一些晚會或者音樂會上才能聽到了。

從《在希望的田野上》到《春天裡》,兩首歌之間的距離是整整三十年時光,距離依然存在,我想起泰戈爾的那首《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樹與樹的距離/而是同根生長的樹枝卻無法在風中相依/……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魚與飛鳥的距離/一個在天,一個卻深潛海底。”

唱完了《春天裡》,他們又唱起了《江南style》。他們用手機放着音樂——不知是什麼品牌的手機,聲音夠震撼的。他們用酒瓶做麥克風,舞動身姿,擺着pose。他們終于鬧騰得有些乏了,抽煙,拿着手機互相拍攝,仿佛對上莊來說,他們是遊客。我知道他們都是博客、微信的主力軍,他們會把照片發在他們的博客與微信上,隻是不知道他們将如何表述這些照片呢?進而我想到,如今流行的尋根熱,或許他們會在表述中成為最年輕的尋根者。

“這破地方,連信号都沒有。”

“天聾地啞的,熬到過了年,我非瘋了不可。”

“明年打死我都不回來。”

“明年在城裡租房過年。”

“走上擋山,發微信,圈子都撂冷了。”

“上擋山,我得喂喂我養的寵物。”

他們勾肩搭背上擋山去了。這倒讓我想起了《紅樓夢》中所說“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老村長說:“些驢日的,小時候哪個不是在糞堆上滾大的,還把他們洋氣得不行了。”

又說,“你說,還指望他們回來?”

又說,“狗日的,穿得像個燒料子,到擋山玩手機,夠他們受的。”

燒料子是燒包的意思,跟土豪的含義很相近。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