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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泥地 第十章

時間:2024-11-07 01:45:22

房戶營村全村隻有一部電話,電話原來安在房守本家裡。房光民當上支書後,電話就轉移到了房光民家裡。黑不溜秋的電話機不是大印,但在交接的程序上,它幾乎成了權力的象征,幾乎具有大印的意義。是呀,房守本把房戶營村黨支部的印章交給房光民的同時,把電話機也交給了房光民,電話機和印章至少是配套的。權力的運行靠什麼,靠的是上傳下達,不斷從上邊接受信息,并不斷向下邊發布信息。如果一個地方信息閉塞,信息進不去,就等于權力所不及。房戶營村的電話是暢通的,權力運行也是正常的。鄉裡有什麼指示,一個電話就打到房光民家裡去了。房光民需要向鄉裡請示什麼事情呢,一個電話就打到鄉裡去了。電話除了用于權力的運行,有時還能派上一些别的用場。比如村裡有一個人到城裡撿垃圾時,偷了人家的井蓋子,被城裡人抓了起來。同去撿垃圾的人要給被抓者的家人說一下,就把電話打到房光民家裡去了。房光民家裡除了有電話,還有擴音器,和安在院子一棵椿樹上的高音喇叭。房光民的老婆接到電話,問清對方找誰,通過高音喇叭一喊,接電話的人就一路小跑,到房光民家接電話去了。這樣的電話屬于傳呼電話,接電話的人是要交錢的,接一個電話交給房光民的老婆一塊錢。如果你不願意交錢,那好吧,下次再來電話就不傳呼你了。

這天下午,房光民的老婆杜蘭妮接到一個電話。這裡人接電話有一個習慣,都是先問:誰呀?

對方不說是誰,隻說:我找房光民。

杜蘭妮還是問:你是誰?

對方仍不說他是誰,隻說了一個姓,說:我姓楊,讓房光民馬上到鄉裡來一趟。

一聽說對方姓楊,杜蘭妮的臉立即笑成了一朵花。不管她笑得多麼燦爛,對方也看不見。但看不見她也要笑,隻有臉上的肌肉是笑的形狀,嘴裡才能發出笑的聲音。她說喲,你是不是楊書記呀?

對方沒有回答她是不是楊書記,就把電話挂掉了。杜蘭妮把電話聽筒看了看,聽筒發出一連串嘀嘀嘀的聲音。她不敢怠慢,把電話扣好,馬上到外面找房光民。她先來到公爹家,看房光民在不在那裡。房光民在當支書方面好像還沒有斷奶,動不動就往爹娘家裡跑,遇到什麼事還是到爹娘那裡讨主意。然而房光民這會兒不在公婆家。杜蘭妮有些着急,嘀咕說:光民會到哪裡去呢?楊書記打電話找他。

一聽說楊書記來了電話,公公房守本和婆婆宋建英都重視起來,婆婆說:你這個蘭妮,你瞎跑什麼,不會在大喇叭上喊光民哪!

一句話提醒了杜蘭妮,看來當支書的老婆也需要學習。她馬上跑回家,打開擴音器,對着擴音器喊:光民,光民,鄉裡楊書記打電話找你!光民,光民,你在哪裡?你聽到了嗎?擴音器的擴音效果和大喇叭的揚聲效果都不錯,杜蘭妮在大喇叭上這麼一喊,全村在家裡和地裡的人都聽見了,連樹上的鳥和地洞裡的老鼠也聽見了。村裡人不知不覺仰臉往天上找,想看看鄉裡的楊書記是不是在房戶營上空。鳥和老鼠被大喇叭的大嗓門吓了一驚,他們不知道光民和楊書記是誰,也不知道光民和楊書記是什麼關系。此時從村東官路上路過的外村人,也聽到了大喇叭所呼叫的内容,他們腦子裡留下了一個信息,知道鄉裡的楊書記跟這個村的光民是有聯系的。

房光民正在東南地裡和房國坤幹架。

房國坤家的麥子收完了,地也整好了,準備種玉米。這裡的土地一般來說每年要種兩茬莊稼,冬小麥是一茬,秋莊稼是一茬。小麥在夏季到來收割之後,人們不給土地任何喘息的機會,接着就給土地播下了新一茬種子。種子裡有大豆、谷子、高粱、芝麻等等。所謂夏收、夏種、夏管的“三夏”大忙時節,指的就是這一段時間。房國坤拉着一輛架子車,車上放着半口袋玉米種子,自西向東往地裡走。磚窯上的人挖坑取土還在繼續,一輛裝滿新土的大鬥子三輪車正砰砰砰迎面開過來。三輪車燒的是柴油,發動機每砰一下,便有一股子濃濃的黑煙放響屁般從煙筒裡噴出來。房國坤一看見拉土的三輪車,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拉着架子車,走在路中間,低着頭,裝作沒看見對面來的車,隻管往前走。他要看一看,開三輪車的人敢不敢撞他。

開車的人把車停下了,哎哎地提醒着房國坤,打着手勢讓房國坤靠邊走。

這條田間小路錯不開兩輛車,房國坤若是靠邊,若是為三輪車讓道,就得把架子車拉到别人家的地裡,這是房國坤不願意做的。于是房國坤也站下了,他定定地看着開三輪車的司機,與三輪車形成了對峙。

司機把三輪車熄了火,從車上下來了,對房國坤說:你攔着路幹什麼,讓讓嘛!

房國坤說:放狗屁!攔路的是你,不是我。

嘴裡放幹淨點兒,你怎麼能罵人呢!

我就是罵你了,怎麼着。你們挖我們的地,你們是強盜!房國坤把車把往地上一支,坐在車杠上,掏出煙袋,吸開了煙。

司機一看房國坤這架勢,沒有再說什麼,到村裡找房光民去了。

房光民過來了,問房國坤怎麼回事?

房國坤翻了房光民一眼,沒說話。那天三哥從鎮上回到家,對他說,在鄉裡見到了楊才俊,把村裡挖坑賣地的事對楊才俊說了。楊才俊态度很明确,說對挖可耕地的行為一定馬上制止,并對相關責任人做出嚴肅處理。三哥還對他說,楊才俊要留他在鄉裡吃飯,向他敬酒,因時間還早,他就沒在鄉裡吃飯。三哥已經回到縣裡去了,可房戶營村挖地的事并沒有得到制止,房光民的支書仍坐得穩穩當當的,連一點被嚴肅處理的迹象都沒有。房國坤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房光民對房國坤說:你坐在這裡幹什麼,給人家讓開路嘛!

房國坤說:天是房戶營的天,地是房戶營的地,路是房戶營的路,要讓路隻能是他們給我讓路,我憑什麼給他們讓路!

房光民說:路上都是輕車讓重車,人家是重車,要是退回去的話,說不定會翻車。

翻車活該,誰讓他們來挖我們的地呢!

你這樣說話就不講道理了。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

誰不講道理!你這孩子,怎麼跟我說話呢!我跟你爺是一輩,我是你四爺!

什麼四爺不四爺,在我眼裡,你就是一個普通村民,在房戶營村,你就得聽我指揮。現在我命令你,把架子車拉到一邊去,把路給人家讓開!

我聽你指揮,狗屁,你算老幾!我告訴你,房戶營指揮我的人還沒生出來呢!你幹嗎胳膊肘子往外拐,人家給你什麼好處了?

房光民動手了,他推起架子車的車尾,使勁往旁邊的麥茬地裡推。

房國坤當然不會相讓,他收起煙袋,抓緊車把,不讓房光民把車推走。但房國坤畢竟歲數大了,不如房光民力氣壯,房光民三推兩搡,就把房國坤連架子車帶人推倒旁邊的麥茬地裡去了。

已經跳上三輪車,伺機而動的司機,趕緊把車開跑了。

房光民這時從空中聽到老婆呼喚她的聲音,聽到老婆說楊書記打電話找他,遂轉身就回家去了。

房國坤有些氣急敗壞,他罵了房光民的娘,說:你橫什麼橫,你的支書還在狗尾巴上滴溜着呢,讓你幹,你還能幹幾天,不讓你幹,立馬把你從狗尾巴上拽下來。房國坤也從大喇叭裡聽到了楊書記找房光民的信息,他想,楊書記總算開始找房光民的事兒了。房光民好小子,你就等着拉一筐再濺一筐系子吧!

房光民回到家,見爹娘已來到他家裡等他。爹娘要幫他分析一下,楊書記電話召他到鄉裡會是什麼事。房光民說:我先打電話問一下。他打通了楊書記的電話,自報家門說:我是房光民,楊書記找我?

楊書記說:你馬上到鄉裡來一趟。

楊書記有什麼事兒嗎?

楊書記口氣有些嚴厲,說:沒事兒不會找你,你來了再說!

房光民放下電話,神色有些不甯。房守本笑了笑,緩解氣氛說:沒事兒,我估計是因為房戶營賣土的事兒。我跟你說兩條兒你記着。第一條,賣土的事是上一屆黨支部決定的,有啥事兒我頂着。第二條,賣土的錢是為了翻建學校,我們一分錢都不往腰裡揣。你隻要咬住這兩條,就不會有什麼大事兒。這些事兒我經得多了,沒有邁不過的坎兒,沒有過不去的橋。

宋建英說:是不是房國春那個老東西把咱們給告了?

房守本說:先不說這個。他對房光民說:你騎上自行車,馬上到鄉裡去吧。見到楊書記,你就說我向他問好。

房光民到鄉裡見到鄉黨委書記楊才俊,楊才俊對房光民毫不客氣,上來劈頭就說:房光民,你好大膽,你敢和中央對着幹!

不敢不敢。我不知道楊書記指的是什麼事。

你少跟我裝糊塗,裝糊塗還輪不到你,你還嫩點兒。我讓你自己說,我找你是為什麼?

房光民撓了撓後脖梗子,脖子裡忽地出了一層汗珠子。他說:我們村最近向磚窯上賣了一些土,這事兒跟我沒關系,那是上一屆黨支部領導班子定下來的事。

什麼上一屆黨支部,不就是房守本嘛!你少拿你老子頂缸,頂缸是頂不了的,隻會把缸摔碎在地上。你是新任黨支部書記,我隻拿你是問。

第一條咬不住,房光民拿出了他爹交給他的第二條,說村裡賣一點土,換一點錢,是為了翻建村裡的學校,給村民辦一件實事。至于賣土所得到的錢,他一分都不會往懷裡揣。

誰讓你們翻建學校的?誰批準你們翻建學校了?你們打着翻建學校的旗号,目的還是為了私利。關鍵問題是,土地是國家的,你們有什麼權力出賣國家的土地!守土有責,作為新任的黨支部書記,你的一個重要職責就是守衛好國家在房戶營村的土地。你不但沒守衛好國家的土地,還擅自出賣國家的土地,要你這個黨支部書記幹什麼!

房光民不光脖子裡出汗,腦門兒上也出了汗。他沒想到問題這麼嚴重,也沒想到楊書記訓起人來這麼厲害。别看他讓房國坤讓路時一身的霸氣,到了楊才俊面前,他像一隻被人拔去氣門芯兒的自行車輪胎,變得軟塌塌的。他的救命稻草是誰呢?還是他爹。他說:我爹讓我向您問好。

楊才俊把手揮了一下:不要再跟我提你爹,誰都不能代替你。楊才俊像房光民的爹一樣,也是跟房光民說了兩條:第一,立即停止挖坑賣地;第二,就賣地一事向鄉黨委寫出深刻檢查。鄉黨委将視檢查情況再考慮對你如何處理。好了,你可以走了。

房光民垂了頭,沒有馬上就走。他想問問,房戶營賣土的事楊書記是怎麼知道的。他試探着問:房國春前幾天回來了,他到鄉裡來了嗎?

楊才俊冷冷地說:你問這個幹什麼?房國春來不來鄉裡,跟你有什麼關系!我告訴你,一事當前,首先要端正自己的态度,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懷疑這個,懷疑那個,對你沒什麼好處!

房光民騎車回到家,見爹娘還在他家裡坐着等他回來。爹吸煙,娘也吸煙,兩個人把屋裡吸得煙氣缭繞。房光民一回來,他們都把煙從嘴上拿下來,張着眼看房光民的臉。他們都是會察言觀色的人,一看房光民的臉色,就知道楊才俊沒給房光民好果子吃,給房光民吃的不是酸果子,就是苦果子。房光民的老婆杜蘭妮也看出房光民臉色不好,倒了一杯水,遞給丈夫,讓丈夫坐下歇歇吧。房光民對杜蘭妮說:不喝,滾一邊去!

娘說:光民,你這樣不對。一個男人家,不管遇到啥事,要擔得起,放得下,不能拿家裡人撒氣。

房光民也吸煙。爹抽出一支煙,遞給房光民,讓房光民抽支煙,沉住氣,慢慢說。

房光民抽了兩口煙,才把楊才俊給他說的兩條跟爹娘說了。

爹又笑了。凡是需要緩解氣氛的時候,爹都要笑。爹笑得有些勉強,有些幹,但他嘿嘿的,确實在笑。爹說:楊才俊給你說的這兩條,都沒出我的預料。我知道他,他對每一個新上任的支部書記都要給你來一頓下馬威,都要在你面前樹立他的威信,讓你害怕他。他這種做法完全可以理解。他當書記時間也不長,威信還沒有樹立起來。他的家就是楊莊寨的,在本地親戚很多,熟人很多,如果大家都跟他套近乎,嬉皮笑臉,他不拉下臉子,就無法開展工作。

房光民問爹:那,他跟我說的兩條怎麼辦?

爹說:别說兩條,一百條都不怕。他說幾條,咱有幾條等着他。第一,土該挖隻管讓人家挖,人家都交過錢了,總不能再把錢退給人家吧。你們不知道,楊莊寨的磚窯就是楊才俊的堂弟辦的。如果沒有楊才俊在背後撐腰,誰敢在咱們這塊一馬平川的土地上辦磚窯!磚窯張着大嘴,它吃什麼?屙什麼?它不吃風,也不屙沫,隻能是吃土,屙磚。土從哪裡來?從河裡挖行嗎?不行,河裡不是稀泥,就是砂礓,燒不成磚。從河堤上挖行嗎?也不行,河堤上的土早在修大寨田的時候就挖光了。燒磚的材料從哪裡來,隻能挖地裡的土。我們賣一點土給楊莊寨的磚窯,其實是對楊才俊堂弟的支持。楊才俊的堂弟不是傻子,他燒磚窯賺的錢肯定會分一些給楊才俊。這樣算下來,我們對楊才俊堂弟的支持,也是對楊才俊的支持。我們支持他賺錢,他還有什麼可說的。第二,寫什麼檢查,一個字都不要寫。不寫空口無憑,構不成什麼事兒。一寫白紙黑字,想抹就抹不掉了。我當了幾十年支書,從來沒寫過什麼檢查。

宋建英說:那是的,你一個瞎字皮都不識,寫檢查拿什麼寫。

這不是識字不識字的問題,是經驗問題。經驗多了,遇到事情才知道怎樣處理。

房光民問爹:他跟我要檢查怎麼辦?

爹說:等吃過晚飯,我去找他。我當支書的時候,他什麼都不是。他入黨還是我批準的,我不信他不給我面子。

宋建英問房光民:你沒問問楊才俊,是不是房國春那個老不死的告了你的狀?

房光民說:我問了,楊才俊不讓我問,還把我熊了一頓。

宋建英說:不用問,肯定是那個老叫驢把咱給告了。你爹退下來之後,他光想讓他兒房守良當支書。房守良沒當上支書,他就氣不順,看你不順眼。他這次回來,就是紮着找事兒的架勢回來的,我跟他說話,不知他是嘴哼還是屁眼子哼,臉子難看得像驢雞巴出溜過一樣。

房守本沒有說話,沒有否認宋建英的判斷。他上次找房國春說話,并沒有把房國春說服,等于房國春把他的話一一駁了回來。他相信房國春不會甘休,而且,房國春到楊才俊面前告狀是有方便條件的,房國春也做得出來。生來就是一條咬人的狗,你想不讓他咬人也難。

房光民說:還有房國坤,他竟敢罵我。

宋建英一聽罵字,仿佛頓時來了精神,她問:什麼時候?

房光民說:就是今天下午,他攔着人家拉土的車不讓走,我說了他幾句,他就罵我,還說要把我的支書從狗尾巴上拽下來。

宋建英長長驚歎了一聲,說泥巴狗子作陰天,他也跳出來了。你爹當支書的時候,他成天追着你爹,舔你爹的屁股溝子。你爹剛不當支書,他的舌頭就縮到老鼈肚裡去了。哪天見了他,看我不罵死他個斷子絕孫的老王八。

吃過晚飯,房守本騎上自行車,到鄉裡找楊才俊去了。鄉政府大院最前面一排房子的東南角,有一個封閉起來的、自成一體的小院,小院有鐵門,有院牆,牆頭上方還鑲嵌着尖銳的玻璃碴子。楊才俊的老婆、孩子,都在小院裡吃住。楊才俊從書記辦公室裡下班後,不用再回到楊莊寨的家,他往前一走,往右一拐,用鑰匙打開鐵門,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政府大院等于就是他的家。有記者報道說,楊才俊同志非常愛崗敬業,非常忠于職守,是黨的好幹部。房守本去見楊才俊時,給楊才俊帶去了三百塊錢。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期,楊才俊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到五十塊錢,三百塊錢相當于楊才俊半年的工資還要多。房守本在小院裡見到楊才俊時,楊才俊正在院子一角喂他的狗。楊才俊養的是一隻巨型德國黑背狼狗,狼狗被楊才俊用鐵鍊子拴在一棵棗樹上。楊才俊喂給狼狗的不是白馍,也不是剩面條,而是一隻活雞。楊才俊把去掉捆綁的活公雞扔給狼狗,狼狗一嘴就把活雞咬住了,幾扯幾撕,就把活雞撕成了沾着雞毛的肉塊。因房守本多次來過這個小院,狼狗是認識他的,隻看了他一眼,沒有沖他叫。

楊才俊對房守本的态度與對房光民的态度果然不同些,楊才俊稱房守本為老支書,說老支書來了,歡迎歡迎,請屋裡坐。

房守本一進屋就把三百塊錢掏了出來,說:沒給孩子帶什麼東西,不知道給孩子買點什麼。這是三百塊錢,你看着給孩子買點兒什麼吧。

楊才俊說:不必,孩子都大了,他們什麼都不缺。老支書,咱們之間用不着這個。你是誰,我是誰,沒有你當年對我的栽培,我哪裡會有今天。

房守本說:栽培說不上,主要還是靠你自己的能力和努力。沙發前面有一個茶幾,茶幾上放着一本大開本的書,房守本把錢夾在書本裡了。

那本書是地委黨校發給楊才俊的學習材料,楊才俊正在參加黨校的函授學習。參加這樣的學習是必要的,可以為下一步的進步打基礎。楊才俊把房守本看了看,關切地問:老支書身體怎麼樣,我看你狀态挺好的。

身體還可以,中午吃撈面條還能吃兩碗。

楊才俊想跟房守本開個玩笑,說不錯,隻要能吃,身體就有動力。幸福生活保持得怎麼樣?

幸福生活對他們來說是一個隐語,指的床上夫妻之間的那件事。房守本無心跟楊才俊說笑話,但楊才俊把笑話說到了,他不配合又不行。人家跟你說這些話,表明人家跟你私交好,不外氣。于是房守本笑了,笑得還不小,說不行了,拉了秧子的黃瓜,幸福不動了。

老支書謙虛了,我看你一點問題都沒有。

我連孫子都有了,我這一張确實該翻過去了。我隻是對光民還不太放心,光民畢竟年輕,經得少,見得少,沒什麼經驗,以後還靠才俊書記對他多批評,多幫助。

這個沒問題,老支書盡管放心。人的經驗,包括政治經驗,都是一步一步積累起來的,都是從小到大,從弱到強。我對年輕人有時要求嚴一些,正是希望他們能夠加快成長的步伐。對光民也是如此。

狼狗突然叫了兩聲。因狼狗頭大如鬥,它的叫聲也像鬥一樣大,共鳴很好。

房守本問:有人來嗎?

楊才俊說:沒事兒。這家夥耳朵靈敏得很,院子外面過一隻老鼠它都聽得見。

房守本想向楊才俊讨一個底,房光民是不是不用寫檢查了。想到問出來顯得太直白,就沒問。他隻說:才俊書記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

楊才俊輕輕拍了拍房守本的腿,說老支書,基層工作難做,有一個問題,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

房守本剛說了放心,聽楊才俊這麼一說,他的心又提了起來,讓楊才俊說吧。

楊才俊說:房戶營村不是孤立的,它和周圍的村子都是有聯系的。房戶營村的人也不是孤立的,他們和外界的人聯系更多。有人和鄉裡有聯系,有人和縣裡有聯系,有人和省裡有聯系,有人說不定跟中央也有聯系。村裡發生點什麼事,我們想捂是捂不住的。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房守本想了想,點頭表示明白,說:房國春回來期間,村裡有些事情我跟他解釋過,我對他一直很尊重。

我隻是一個泛指,具體人就不要提了。楊才俊說的是不提具體人,但他後面的話一點兒都不抽象,針對性很強。他說:有些人是很自負的,也是很愛管閑事的,對這樣的人最好不要得罪他,大家保持一團和氣為好。你看,隻顧說話了,忘了給你倒茶喝。楊才俊喊他妻子,過來給老支書倒茶。

房守本說:不用,我在家裡剛喝過稀飯,不渴。

楊才俊的妻子還是從另一間屋過來,給房守本倒上了茶。

楊才俊又把房守本叫成了老兄,說老兄,我跟你說實話,對于房戶營的事,我心裡确實有點兒打鼓。什麼事就怕有人往上捅,一捅上去就麻煩了,到時候恐怕誰都保不了誰。

我知道,有時鬼來了,你想躲都躲不過去。

人不能和鬼糾纏,能躲還是想辦法躲開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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