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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莊記 39

時間:2024-11-07 01:44:52

一大早,老村長就在高音喇叭上通知開會,“家家必須來一個人,關系到每家每戶的利益,是好事。”絡繹不絕,到十點關,一共來了五十幾号人。老村長說:“除了念書的娃娃,在村裡的人來了三分之二了,危房危窯改造哩,你說指望他們能做個啥麼。”老村長把文件遞給我,是縣委縣政府關于危房危窯改造通知。

老村長把村部兩間房子的會議室門打開,張六哈哈一笑說:“老黃瓜,開會議室做啥,你還想坐在台上耍排場啊,準備沒準備都得講兩句是不?蹴到院裡說說算球了,窯裡蔭得。”大家都靠着牆蹴下去,老村長說:“文件你給念念。”

我清清嗓子開始念:“危房危窯改造是關注民生情懷的德政工程,是新農村建設的樣闆工程,為了确保農村危窯危房工作順利開展,縣上成立了由縣政府主管副縣長任組長,經發、住建、财政……”

張六插話說:“念這些做啥,白話麼,沒用,你挑着揀着往下念。”

“為了切實解決農村群衆的居住問題,按照《農村危險房屋鑒定技術導則》要求,我縣組織專業技術人員與鄉鎮幹部,對全縣農村危窯危房進行了詳細普查……”

老周說:“這也不用念,你再往下看。”

張六說:“你就念國家給補多少錢。”

“在資金補助上,低保戶、五保戶建房标準每戶補助13000元,其他戶建房标準每戶補助7000元,以‘自建、援建、幫建’的方式,發動親幫親、鄰幫鄰,投工投勞……”

老顧插話說:“自建、援建、幫建,這就是坐在辦公室想出來的麼,現在人死了都擡不出去,就憑這些老胳膊老腿,扛得起個檩條,還是上得了一根椽子?”

老村長說:“讓念完再說。”

我覺得有一段還需要念一下:“堅持‘政策支持、政府引導、農戶自願、便于發展、綜合配套’的原則,在建設住房的同時,綜合配套了水窖、圈棚、溫棚、沼氣池,配備了太陽能,新修道路,綠化村莊……”

老周說:“這些不要念了,虛頭巴腦的念那做甚。”

我又挑了段繼續念:“家庭人口少于三人的不超40平方米,三人以上的不超60平方米,須提供:(1)戶口本及戶主身份證複印件,并帶原件核實。屬民政低保、殘疾、五保戶的,須提供殘疾證、農村五保供養證、低保金領取證的複印件,并帶原件核實。(2)和改造前的危房照片一張。(3)……”

張六說:“别念了。”

老村長吼了一聲說:“都給我夾住,癢了到牆上蹭去,話比屎多,念。”

我繼續念:“建房對象确定程序。确定危房危窯改造對象和補助資金實行‘三級審批、三榜公示’的工作程序:一是村民申請或村組提名,經過村民代表大會讨論,村幹部和村委會核實後,在村委會和村組一榜公示;二是鄉(鎮)民政幹部和分管領導審核後提交鄉(鎮)危房危窯改造領導小組研究,經确定救助對象和救助标準後,在村委會二榜公示,将危房危窯改造花名冊上報縣城鄉建設和環境保護局;三是縣城鄉建設和環境保護局認真核實并會同有關部門研究後,報縣農村危房危窯改造工作領導小組審批,将審批結果通知鄉(鎮),并在鄉(鎮)和村委會三榜公示……”

下面開始不安分,就像調皮的學生娃,嘁嘁出出的,張六在老顧的頭上摸一下,說:“這娃頭圓得像老周婆娘的小肚子蓋。”

老周說:“頭上沒毛都是喔活做得多了,科學說的。”

張六說:“你把喔當飯吃?對了,還有大闆子哩,你現在操心下兩個哩。”

老顧說:“你不當飯吃嘴咋這麼一股尿臊氣?”

老村長說:“癢得很,拉到老張家給配(交配)一下。”

張六說:“老黃瓜,你說念喔有啥用麼,你看看都來些啥人麼,誰是說了算的?當家主事的都在城裡打工哩,不要說他們,我都說了不算,兒子的心不在這裡了。”

老村長說:“一個個喔毬德行,好事嘛,當公家害你們哩。前些日子鎮上組織我們去看過改造的房子,紅磚紅瓦,水泥砂漿,松椽松梁,三七牆、上圈梁,質量好得很,節能炕、太陽竈、沼氣池,洋氣着哩。”

老曹說:“沒說不是好事,房子咱不能說虧心話,蓋得漂亮結實,我親家家就危改了,抗八級地震哩,住幾輩子人沒麻達,可不符合實際嘛,房子再漂亮結實得有人住,沒人住這錢不是白瞎了。娃娃們打工小年前後回來,人七日(正月初七)不過就風風火火走了,房子蓋得再好一年能住幾天?有些娃一連幾年都不回來一回。這些娃心都高了,日子瞎瞎好好都不會回來了,娃不回來,我們這一茬人沒了,誰回來住,不白瞎了?”

“就是嘛,我那些娃幾年沒回來了,說你們好着呢嘛,回去做啥。你聽這話,非得我病了死了才回來?前些天又捎來話了,今年的年讓我們到城裡過,我給罵了,你那鳥籠子裡能過個啥年,”八老漢在鞋底上磕着煙鍋,“狗日的還罵我不會算賬,說他們弟兄姊妹幾家二十幾口人,一來回花銷得多少,别的不說,光花在車轱辘上的錢有多少,你們兩個一來回能花銷幾個,有花在車轱辘上的錢你們吃了喝了穿了不是得了?唉,氣歸氣,理卻是個理,算賬的事嘛。”

老周說:“幹部,你看看有沒有說自己蓋了房公家給補助的?”

我搖搖頭。

老許說:“椽子、磚瓦、水泥準備下多少年了,要不是娃沒回來的心思,我新房子早起來了,還等危改,現在木頭風吹日曬的都爆口子了,公家要蓋房,能不能把我備的這些料賣給公家?”

老村長說:“盡想美事,危改啥都是統一的。”

我說:“你們不住呀,危改後你們住進去多敞亮。”

“我們能住幾年?”老拓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土都壅到脖子上了,腿一蹬手一攤走了,到時房子又搬不走,想賣誰要?現在這地方我們住到死沒啥麻達。”

張六說:“你看看有沒有說在别的地方買房給補錢的?”

我說:“文件上說的是危房危窯改造,不是買房補助。”

老村長說:“啧啧啧,把錢補到城裡買房,做夢娶丫頭,想得美死咧,給你個舌頭你還上肚子哩。”

我噗地笑了,老村長也笑了。

張六說:“咋不能這麼想,人家城裡人買房子國家不是給補助呢嘛。”

老周說:“驢拉屎在牆上蹭溝子哩,把你想得洋氣的,跟城裡人比?”

張六踢了老周一腳說:“你個瞎,跟我擡杠?我說得不對?你讓幹部說,我1987年就進城打工了,2009年回來,二十多年,兒子打工也眼看二十年了,我們父子打工加起來四十多年,不在城裡吃,城裡屙,掙下錢不花在城裡,沒給城裡上稅?咋就成不了個城裡人?城裡的政策咋就不能享受?我弟的兒子閏生,還不是大學生,兵當得好,轉業到城裡了,才五六年時間,就分了一套房子。要說在城裡的貢獻,我父子不比他大。交錢的時候兩口子合起來光那啥金來着……”

黃嬸正在納鞋,頭都不擡說:“味精。”

張六啧啧地說:“你就是豬,光記着吃,難怪像個麻包。”

老周跟了一句:“肉厚了綿,像棉花包子,軟乎。”

黃嬸撲老周來了,老周跳起來邊跑邊嘿嘿地笑,說:“是你男人說的,不信他回來你問他。”

杏花嬸說:“炒肉放點味精就是提味麼。”

一婆婆說:“雞精更提味哩。”

張六一拍大腿說:“對,對,是積金,公積金。”

婆婆說:“不對,雞精不分公母。”

杏花嬸說:“應該分吧,羯羊肉就比母羊肉好吃。”

老村長嘿嘿笑了半天,說:“都回家做飯去,知道個毬!”

老周回來了,哈哈一笑說:“可不就知道個毬,耍了一輩子的東西嘛。”

人群哈哈、嘿嘿地笑了,幾個女人說:“這些老叫驢(公驢)啊。”

黃嬸拿胡基丢老周說:“你要長個尾巴的,打到驢群裡都辨不出來。”

老周說:“你肯定認得出來,老黃不比我像驢。”

張六說:“兩口子光公積金提出來二十幾萬,一套房交的連十萬都不到,你說哪裡說理去。”

老周說:“就是嘛,城裡人有保障性住房、經濟适用房,沒咱農民工的份兒嘛。去年把家裡打折了一遍,湊夠了首付,去買房,人家要擔保,要工資證明,沒人擔保,幹活的老闆又不給出工資證明,在銀行跟人家求爺爺告奶奶地說了半天,人家一聽是農民工,連話都不多說一句,幹部,你說嘛。”

杏花嬸說:“啧啧啧,當國家給你補座金山銀山哩,就想着到城裡買房子。”

老周說:“問題是你要危改,國家補了,還得自己拿錢,再說就是把房子起來,不買幾樣子擺設能住進去?一戶下來沒十來萬出不來麼。”

“幹部,你們制定政策時想過沒,矛盾着哩,說打工是鐵杆莊稼,鼓勵大家進城打工,人都進城打工了,又把錢投到這裡讓改造房屋,你說矛盾不矛盾?就說我們張家溝,42戶,二百多口人,現在家裡有人的就7戶了,再的門長年累月鎖着,晚上孤得都吓人哩,”張六一笑說,“趙憨子家住了幾輩人的院子,婆娘吓得不敢睡,天天半夜打門叫我過去做伴哩,你說低頭不見擡頭見的,我不去做伴行不?”

趙嬸站起來說:“你個吃草的啊,我啥時間半夜叫你做伴,小心我把你的×撕了。我心想你家驢咋瘦得跟龍一樣了,苜蓿豌豆都讓你搶吃了。”

老村長哈哈哈地笑着說:“你個張轉腦子,那是害怕?那是荒得受不住了,叫你張轉腦子一點都沒叫錯。”

張六說:“以前是壓着壓着澆到牆上了,現在是擡着擡着尿到鞋上了,這時間喊過去連捏捏摸摸的力氣都沒了。年輕時眼饞得人夜夜睡不着,可人家見了咱連眼皮都不擡嘛,腳後蛋子都扇起土哩,憨子婆娘,以後你喊老顧,那老東西厲害,你看頭上毛都蹭沒了,科學說那種人厲害。”

老顧說:“科學沒研究我,你婆娘研究過,這個老婊子咋啥話都給你說噻,下回我得給好好安頓安頓。”

趙嬸提着鞋底撲過來,張六和老顧跳起跑了,趙嬸說:“都是些驢,打到牲口群裡都認不出來,說開會哩,把人叫來谝×哩,老老小小一院子不說,不怕人家幹部笑話?淨溝子推磨,轉着圈圈丢人。”

老顧哈哈哈笑着說:“幹部也是人呢麼,比咱們會快活,人家照錄像上學外國人快活哩。”

老周沖我一笑說:“你别笑我們這些粗人,擡杠哩,你說這日子寡淡的,好不容易聚到在一起,不擡杠多沒意思。”

我笑笑說:“我也喜歡擡杠。”

張六說:“你是耍筆杆子的麼,寫個東西,把錢補到城裡讓娃買房子去,我們都把名簽上遞上去,危改是好事,可要切合實際麼,現在你看得明白麼,兒子不回來,孫子就更不回來了,我們這一輩人下場(去世)了,這村子就荒了。”

老村長說:“别嚼牙碴了,盡說些不着邊際的話,狗看星星——妄想,把名都報了,明年開春就動彈給你們蓋宮殿哩。”

八老漢說:“娃在城裡買房子逼得人眼裡滴血哩,哪有錢往這裡花,我不用考慮了。”

老顧說:“我也不用考慮。”

張六說:“我也不用考慮了。”

老村長說:“這麼好的政策,一個個福燒得。”

老許說:“政策不能說不好,可沒好到地方上麼。”

老村長說:“憨子婆娘你家呢?”

趙嬸說:“我得跟老漢兒子商量一下,又不是白蓋,自己拿不少哩。”

老顧說:“你還用商量,一龇牙,男人鑽老鼠洞哩,家裡啥事他說了算過?”

趙嬸說:“都不要谝嘴,現在誰不是兒女當家,兒子大了,老子罷了。人家都想當城裡人,把錢花到這裡行嗎?”

老村長說:“說正經話,回去都跟兒女們商量商量,這麼好的政策。”

會就這麼散了,女人們都走了,老曹起身要走,張六說:“急着回去吃奶呀。”

“人家給兒子扒光陰哩。”老周說着也走了。

大家也都陸續散了。

老村長說:“你看麼,就這麼個現狀,在城裡買房子,難着哩,多少年了,在城裡買了房的也就五六戶,再都漂着呢。買了房子的也是四處拉債,日子緊成啥了,回村子上來借錢。”

又說,“廣播上說,全國城鎮化率超過52%,就是說超過一半的人口居住在城鎮中。又說另一個數據也不容忽視,2010年中國戶籍非農業人口占全國戶籍總人口的比重為3417%,這就是說2億多無城市戶籍的城鎮常住人口不能享有和戶籍人口在教育、醫療、社會保障等社會均等化方面同等的社會福利待遇。想在城裡落下去,沒有這些,難着哩,國家要解決這些人落下去的問題,也難着哩,這還不住地往城裡跑哩。”

是啊,三十年了,城市還沒有作好接受他們的準備,可他們的家——農村卻已經蕭條衰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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