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粉筆寫着“請不要迷戀哥,哥隻是一個傳說”“我寫的不是作業,是寂寞”的那張桌子,坐的是朱小文和黃富,很快我就認定那是朱小文寫的。朱小文很活躍,看得出來他在城裡待過,對城裡流行的生活元素知道很多。他有很時尚的穿戴,很流行的書包,很前衛的文具盒,還有很多城裡學生的玩具、用具。因此,他遊手好閑,學習不專注,作業寫得很粗糙,多筆少畫的情形很多,“目”“日”不分,三點水和兩點水不分,雙立人和單立人不分,家庭作業也不完成。不過,數學題倒做得很幹淨利索。我決定去朱小文家裡,用教育行話講,就是家訪。
朱小文家在村子的西頭。到了大門口我溜在牆根往裡探探頭,我怕狗。走在鄉村最可怕的東西就是狗了。山裡人家家都養狗,有時還不止一條,而且都不拴,見了生人撲起來很是兇猛,更可怕的是一個吠叫,就會招來十幾條狗圍攻,那陣勢讓人毛骨悚然。有一次下鄉我就被狗咬了,褲子也撕了個大口子,屁股都露在外面,給幾個女人看到了,大笑不說,還說幹部臉上看上去白淨得瓷片一樣,溝蛋子黑窪窪的。盡管我已經學會了像上莊人一樣行走時手裡總提根棍子,但還是有些膽怯。忽然背後傳來聲音,把我吓了一大跳:“進去吧,他家沒狗。”我回頭看了一下,一位大嫂倚門而立,懷裡抱着一個孩子。進了院子,一位大娘正坐在牆根缭一條孩子的牛仔褲,花白的頭發上落着草屑,衫子和褲子上補着幾塊補丁,布料顔色很不相配,深一坨淺一坨,黃一塊紅一塊的。她眯縫着眼睛看看我,停下手中的針線活,站起來,說:“是老師啊,快進屋坐。”我想可能是在開學典禮上她認下了我。我說:“大娘,就在院子裡坐坐吧。”大娘說:“進屋去,我給你泡糖茶喝。”我說:“你忙你的大娘,剛剛喝過水。”我幫她揀去了頭上的草屑。大娘說:“小文又闖下禍了?”我說:“禍倒是沒闖下,就是學習……”大娘說:“唉,小文這娃在城裡學得又鬼又精,扯皮溜謊的,管不住噻,老師你就多操心多擔待。”我說:“大娘,這不是擔待不擔待的事。”大娘說:“我沒治,一點治都沒有,離開了娘老子,這碎東西天不怕地不怕的,罵呢比我嘴還歪,打呢我又追不上。”我說:“他爸媽不在嗎?”大娘說:“都在城裡。”我說:“小文在城裡念過書吧。”大娘說:“念過,去年後半年才回來的。”我說:“咋就回來了呢?”大娘說:“唉,兩個狗日的進城好的沒學下,瞎的學了一大堆,離了,爹不是爹了,娘不是娘了,一個娃都沒人養了,送回來了。”正說着話,門外一陣吵鬧,進來三個孩子。我一看是二年級的朱小偉,一年級的朱小軍、沈秋菊。三個孩子一看到我,立刻齊刷刷站成一排,手掉得順順的,低着頭看腳尖。大娘嘻嘻一笑走到跟前,說:“老鼠見了貓了吧。”我說:“三個都是您的孫子?”大娘說:“都是孫子,兩個家的,一個野的,小軍是小文的弟弟,小菊是小女兒的丫頭,小偉是二兒子的娃。他們的娘老子都在城裡打工。”
我盯着三個孩子看了一眼,說:“小軍、秋菊、小偉,過來。”三個就挪着腳步過來了。大娘說:“啧啧啧,一窩降一窩,蜈蚣把蟒捉,這下有人熟你們的皮了,沒個管住你們的人,你們還去抓玉皇大帝的胡子辮辮子哩。”這麼說着大娘笑眯眯走過去,一個孫子頭上抹了一把說,“馍在籠子裡挂着,取了馍照挂起來,别讓老鼠鑽進去了。”可他們還站着,朱小軍睨了我一眼,又垂下頭去,我說:“奶奶的話你們沒聽見?”三個立刻就跑了。我又說:“回來。”三個人又跑了回來,在我面前齊整整地站好,我說:“不幫奶奶幹家務,就罰一早晨站,欺負奶奶,就罰一天的站,聽下了沒?”三個齊聲說:“聽見了。”我說:“大聲點。”三個大聲說:“聽見了。”我說:“去吧。”三個又跑走了。
我給大娘點了根煙,大娘咂了兩口說:“小文在城裡學壞了,鬼心眼多,膽子大着哩,村裡來了狗販子,小文做主把狗賣了。我從地裡回來一審問,他們合起來撒謊,一個人打了他們一柳條,晚上他們幾個趁我睡着了,把我衣服全泡在了水盆裡,害得我沒衣穿,一個早晨沒出得了門。有時候鼓動幾個小的用驢缰繩把我手腳都捆了。這娃不管住點遲早會學壞的。”我說:“大娘,我來管他們。”大娘說:“多謝了,唉,話說回來,都是些不懂事的娃娃,離了娘老子的娃可憐着哩,他們一個個隔了奶就在我跟前,一年爹娘都見不上一次,沒人疼沒人愛的。”我知道大娘心疼孫子,怕我手重了。大娘拉起衣襟搌搌眼睛。我不知道她眼角的淚水是因風溢出來的,還是因悲傷溢出來的。
這時間朱小文回來了,在門口探了下頭,吐了一下舌頭,準備溜走,我叫了聲朱小文,進來。朱小文就走了進來。他的牛仔褲撕了兩道口子,膝蓋都露在外面。我說:“奶奶手裡這條還沒補好,你又把那條撕爛了?!”他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桀骜不馴,并不像那三個低眉順眼的看自己的腳面。面對他我竟然有些無話可說。我知道像他這樣大的年齡,正是拗着一股勁兒聽不進去話的年齡。我說往跟前站。他扭過頭來盯着我說:“我不怕你,你隻教我一年就走了,又不是年年都教我。”我說:“你不怕我,那你怕誰?”這時間大娘走過來附在我耳邊說:“他怕老黃瓜。”我說:“老黃瓜?”大娘說:“就是老村長。”我說:“你不怕我,可你怕一個人。”朱小文偏着脖子看着我說:“我誰都不怕。”我說:“你怕老黃瓜,可老黃瓜怕我,我是他請來的。”一提老黃瓜他把頭勾了下去。我把他的作業本拿出來,說:“每個錯别字寫50遍,再要寫錯,每個字寫100遍。”我知道有人批評過這種懲罰式的糾正,但,這卻是最有效的。他接過作業本,我給了他一個新作業本說:“寫在這個本子上,以後錯别字全給我寫在這個作業本上,你要是在這學期不改正粗心大意的毛病,我就把這個本子在全校展覽,讓村裡人都來看,讓老黃瓜看。”他嘟着嘴接過本子掉頭要走,我又說:“你是很聰明的學生,可是你不用心,你要用心,誰也學不過你。”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我說:“再要惹奶奶生氣,我就讓你天天到老黃瓜門口去站崗。”他進屋去了。大娘高興地說:“對着哩,對着哩,就要這麼治哩。”
我說:“大娘,小文一個娃娃,咋會怕老黃瓜?”大娘說:“老黃瓜臉上帶煞氣,大人都怕哩,娃娃能不怕,他要陰着臉走過,雞狗都無聲哩。”我撲哧笑出聲來,大娘說:“上次小文把狗賣了,老黃瓜知道了來抽過小文兩鞭子,說由着你長大了還不殺人放火,那兩鞭子抽得重哩,脊背上指頭胖的肉嶺子背了好些天,晚上睡覺都亂喊亂叫的,從那以後小文見着老黃瓜的影兒就藏起來了。”臨走的時候,大娘說:“你等等。”便進屋去了,不一會兒端出一方腌豬肉和一碟豆芽菜,我沒有推辭。大娘又說:“唉,沒爹沒娘的娃可憐哩,兩個千刀萬剮的,老師,你給多操個心,娃娃沒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