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川是我去的上莊最後一個自然村,和上莊所有的村莊一樣,黃家川也是夾在兩道嶺山夾峙的一個川道裡,居住相對比較集中,在陽面的山坡從山頭延向山尾,錯落有緻。一戶一戶地走,竟然沒有一戶有人,連一隻狗也沒見到。心裡有些疑乎,按老村長說的,除了梁家寨,黃家川是人口最多的,也是現在有人的家戶最多的,可是進入村巷,一個人都沒見到。溝對面有一個村莊,倒顯得人很多,唢呐陣陣,還不時傳來鞭炮聲,我想可能是誰家過事。上莊人的許多詞彙意味深長,十分經典。比如無論是紅事(喜事)、白事(喪事),還是滿月、壽辰,統稱為“過事”,就像“事”就在你的日子必經之路上,你必須“過”一下。
翻過溝,進了村巷,樹上、牆上、碾子上、水窖上都貼着寫着“喜”字的紅紙片,果然有喜事,黃家川的人該是都來跟事了。跟着“喜”字來到貼着大紅對聯的大門口,樓子兩邊各有一個老漢吹着唢呐,正是在晚生家喪事上吹的兩個唢呐手。門裡迎出兩個老漢來,說:“請了,請了。”一人弓着腰引我往前走,一人在前面喊:“六指村長,來稀客了,是幹部。”我以為老村長也在,心裡埋怨村裡有人過事也不告我一聲。我被引到一張比其他桌子大的圓桌前。看看桌上坐的人,發現沒有老村長。看來我到了另一個村了。
村長戴着沒鑲邊的大圓坨的石頭墨鏡,他站起來說:“記者?”我說:“扶貧的。”他旁邊的老漢給我騰出位置,我忙說:“老叔,您坐。”戴石頭鏡的老漢說:“你坐,你是稀客。”說着按着我的肩膀把我按着坐下。我拍拍相機說:“我照會兒相。”
席就擺在院裡,十幾桌,沒搭頂棚。人已上桌,娃娃最多,有二十幾桌。新房是一孔崖窯,除了一大立櫃,沒有幾樣家具,倒很寬敞。牆上挂着新郎新娘結婚照。窯裡擁擠着耍房的。照相時才發現新郎是個啞巴,而新娘很漂亮。他們又開心又羞澀。
典禮開始後,他們開始耍公婆——這裡有耍公公婆婆的習俗,公公婆婆打扮得越醜越滑稽,說明人緣越好。婆婆頭戴大紅花、塗着紅臉蛋,耳朵上挂着紅辣椒做的耳墜,脖子上挂着指頭胖的麻繩绾成的項鍊,墜子竟是個驢糞蛋子。公公則一對白眼窩,打着傘,戴一頂紙糊的小八角帽,耳朵上挂兩個蘿蔔片子掏成銅錢耳翅,反穿皮襖,手拿扇子給婆娘扇涼,兩個扭着秧歌步。
從他們的笑容和配合大家的耍弄上看得出他們的幸福是從心裡溢出來的。
我想到了馬悅然《吊陸文夫》中的一段話:“我當天在報紙上讀過一篇報道,說一個中國貧農會花他所有的财産為兒子辦婚禮。‘何必呢?’我給陸文夫說。‘這你不懂!’陸文夫說,‘你到末日的時候,會追溯你的學術生涯,跟自己說,啊,你這個人沒白活着,你對漢學研究有一定貢獻。我也會安慰自己說,我的小說寫得還不錯。可是那個貧農呢?他唯一能說的是:我啥子功勞都沒得,一輩子在田裡做苦工。可是我兒子結婚的時候,我請了兩桌村裡的客人打牙祭喝烈酒,讓大家吃得飽,喝得醉。還讓他們抽一條最好的香煙哩!——你千萬不要奪去他那唯一的樂趣!’”
照過相出來見人們攢成一堆,笑鬧如潮,過去一看,是在人堆的旁邊擺着一張桌子,有人在記禮,我走過去,掃了一眼多數是三十、五十,我上了兩百。
回到桌前剛坐下,一個小夥子跑過來說:“六指爺,幹部把禮上了。”六指村長說:“禮你就不上了。”我說:“恭賀新禧嘛。”六指村長喊:“鎖子,去叫大腳闆和老猴子來。”說着,遞給一根煙來,我看到他左手大拇指上背着一個小指頭。不一會兒公公婆婆過來,六指村長說:“先端個酒再說話。”男的直把女的往前推,村長嘿嘿一笑說:“老猴子,晚上也這麼推?把大腳闆推到我窯裡來?”大腳闆說:“怕你沒那個本事了,都尿鞋面了,還貪勁大得很,多長一個指頭也不頂那用。”老猴子端起兩杯酒敬給村長,六指村長說:“不是我左手拉住,右手早給你一個砍脖子,一點規矩都不懂,幹部是稀客,這不懂。”老猴子忙把酒又敬到我面前,好事成雙,我喝了兩杯,六指村長說:“今兒這酒可不是這麼個喝法,按說得喝一年,十二個酒,念你遠道上來,疲累着,就圖個吉利,六個酒,六六大順。”推辭不過,我隻能喝了。
六指村長說:“幹部的禮你們收不?”
大腳闆說:“這樣的貴客請都請不到,來就是看得起我們這些人了,添喜添福哩,還哪敢收你的禮,受不起。”
六指村長說:“我當你們那麼沒涵養哩。”
我說:“哪有吃席不出禮的,恭賀新禧,添喜添福。”
大腳闆說:“不是錢的事噻,你說你天南海北的,以後上哪達找着給你還禮去?”
我說:“不用還禮。”
大腳闆說:“那咋行?欠禮到下輩子就是債。”
我說:“婚禮不出禮不夠禮數,趕上了,喜事嘛,随個喜。”
六指村長說:“禮就不要出了,趕上了你能進來是他們的福氣,給他們多照幾張相留下就當賀過了。”
我說:“照相是照相,禮還是要出的。”
一小夥子把二百塊錢遞給六指村長,六指村長裝進我的口袋說:“入鄉随俗,按咱這規矩吧。”
大腳闆說:“你給我孫子取個名兒吧。”
我笑笑說:“娃不是才辦喜事嘛。”
大腳闆說:“老大的,快生了。”
我說:“生下再取,現在不知道是男是女嘛。”
大腳闆說:“肯定是男孫,你就照着男孫給我取。”
六指村長把嘴巴貼我耳朵上說:“花錢照過B超了。”
我說:“我回去取好了讓人捎過來。”
大腳闆說:“可把好事撈着了,我兒有手機,我讓他把号留給你,一定。”
大腳闆遞過來一包煙,我不接,村長說:“煙不好,你别嫌棄,按規矩幫忙的一人一包煙。”
我說:“我沒幫上啥忙。”
大腳闆說:“你這又照相又起名的,幫了大忙了。”
我發了一圈煙,一個個點了,六指村長感慨地說:“将就班子湊合戲,老天爺公平得很,世下個這,就會世下個那,兒的娘寡過着,女的爹光棍着,寡婦嫁給了光棍,寡婦的兒娶了光棍的女,兩個娃都不咋正常,男娃啞巴,女娃羊痫風,就是城裡人說的癫痫,不然也不會回來辦的。幾年了咋村裡沒起過一棟新屋,沒過過一宗喜事了。”
我說:“噢,那得好好賀賀。”
一老漢說:“老鸹站豬背,豁豁對崾崄,為了兒女誰也不嫌誰。”
六指村長說:“在上莊扶貧吧?”
我點點頭。
六指村長說:“我們也來扶貧幹部,打了一頭就回去了。”看了我一眼,又說,“蹲下也沒事幹,不回去做啥?”
我說:“村上一共有多少人?”
六指村長說:“全村1400多人,300多戶,在村上的基本都來了,唉,你看來的全是老漢、老婆、娃娃,以前過事一院子擺不下,一茬子待不完,沒人了。”
正說着話,有人來說:“上莊的老村長來了。”
六指村長沒擡屁股說:“安到另個桌子讓坐毬去。”
老村長已到了,說:“我偏就坐毬這桌,你家的喜?日能的,不願意挪别處去。”
六指村長說:“你這是黃鼠吃過地圪塄了。”
老村長說:“不服氣,你也往圪塄那邊吃呀。”
六指村長吊着臉子說:“少跟我說毬話。”
老村長也吊着臉子說:“土都掩到脖子上了,沒毬完沒了,把你家娃捏死了,還是把你婆娘睡了?這是人家的喜事,臉子吊得秤砣一樣,沒個掌握!”
六指村長說:“夾住你婆娘那貨不行?”
老村長說:“明明是你婆娘那貨敞着哩才惹的事嘛。”
人都笑了,大腳闆走過來嘻嘻一笑說:“哎呀呀,明明是打捶的事要罵仗嘛,不行了先到驢圈裡兩個人踢上一陣咬上一陣,還是表兄弟哩,當着幹部的面不嫌寒碜。”
六指村長旁邊一老漢讓出了位置,老村長坐下時順手把六指村長的帽子扔了飛盤,六指村長跳起來說:“啥毬人嘛,少招惹我。”立刻有人撿回了帽子。
老村長說:“咱今兒擺開來說,分地時你沒活動?恨不得把婆娘讓給人家睡了。”
六指村長說:“噢,你把婆娘讓人家睡了工作組才偏刃子斧頭砍的。”
老村長說:“毬德行,不都是為了隊上,輪到你我頭上才多幾畝?倒是為自家的事噻,紮上個勢,有意思沒意思,還不如你那婆娘,還刁空到我家裡睡一晚上哩。”
六指村長又把老村長的帽子扔了飛盤。立刻又有人撿了回來,老村長彈彈帽子上的土說:“有本事種去嘛,窩子地都荒着呢。”
六指村長說:“耍陰謀詭計,還要嘛,我們幾百畝窩子地都撂了,今兒我做主全給你種去。”
老村長問我:“你咋在這裡?”
我說:“去黃家川,村裡沒一個人,聽這邊喜慶,過來看看。”
六指村長說:“幹部是你家的,咋就不能到我這達來,村是兩個村,省是一個省。”
老村長說:“他在我村上扶貧哩,你有本事叫一個來住下。”
正說着,傳來争吵聲,一老漢跑過來,六指村長說:“咋了?莫不是娘舅家的人給慢待了,要掀桌子掄盤子?”老漢看了我一眼說:“不是,你過來看看噻。”六指村長說:“你說你的,藏藏掖掖的,沒外人。”老漢說:“大頭子上了禮不坐席要走人。”六指村長說:“個老,我去看看。”我跟了過去,六指村長雙手叉在腰裡說:“一大把年紀活驢哩,鼻子湯到眼窩裡倒來了,這場合較勁?”大頭子是個老漢,抹一把鼻涕說:“你想咋說你說去,席我不坐。”六指村長說:“那禮也不收,把禮錢退了。”大頭子說:“禮不能退,我有他家的禮哩,我是還禮來了,要不是有他家的禮,八擡大轎都擡不來。”六指村長說:“今兒是兩個娃的喜日子,你在這日子上起事?”大頭子說:“他多歪呀,逼得人上廟賭咒,有殺人的心哩。”六指村長說:“關老爺還有三把邪火哩,半截都擩到土裡頭了,還腳梁背上看事?兩個娃是頂當娃也不說了,你吃也好,不吃也罷,席得給我坐,要走把你的禮撤走!”說完,掉頭背着手走了。那老漢被幾個人連說帶勸按到一張桌子上。六指村長說:“都是犟,老猴子倔,大頭子更倔,都十幾年前的事了,還都咬住不放。”
席是十三花的席,滿碟滿碗的,雞是整雞。酒是用五斤的塑料桶壺的糜子酒。丸子真好吃,我吃了一個又去搛,老村長說:“一桌席待八個客,隻有八個丸子,一人隻能吃一個,吃了人家會不高興,脾氣倔的人會和你理論的。”這麼說着,就把自己的一個搛給我,六指村長也搛給我一個,結果其他人都不吃了,說:“你吃,我們常吃哩。”我哪好意思,又一個個搛回他們碗裡。
新人來敬酒時,幾個老漢刁難着戲耍了一會兒。
六指村長喊:“老猴子,大腳闆,你們不敬酒?”
老猴子哈哈哈地隻顧着笑,老村長說:“猴子偷桃偷着了,還是兩個大桃,高興得嘴咧得像個鞋口子。”
大腳闆說:“我兩個姨奶奶,哪個桃兒大?”
六指村長立刻回過頭來說:“現在這個大,奶過兩個男人,連吃帶挼人。”
老村長說:“沒你婆娘的大,像熟過的桃子,兜不住掉到地上就是一攤。”
六指村長說:“大腳闆,喜事嘛,你也不拾掇拾掇,倒把老猴子拾掇得狗戴禮帽有個人樣兒。”
大腳闆說:“忙得人揣鞋拾帽子的,拾掇啥。”
老村長說:“小心老猴子不要你了,蔫牛踢死人哩。”
大腳闆說:“不要了才好哩,反正媳婦子拉扯到家了。”
老村長說:“老猴子,大腳闆可荒了這些年,再不打起精神領不住。”
六指村長說:“快去拾掇拾掇,喜事麼,讓幹部好好給你們拍幾張,也挂到牆上。”
大腳闆說:“一臉褶褶子,顯山露水的還拾掇啥,醜死了,不照了,給娃多照照。”
兩個人敬了一圈酒,又去别的桌上敬酒。
“大腳闆守這麼多年,多少人不嫁?心思稠着哩,事在這裡謀着哩。”六指村長說着,在旁邊一個老漢頭上拍了一巴掌,“老耿,你狗吃油渣心還汪得很,光看你這門樓蓋(額頭)明得賽燈泡哩,癡心妄想了半輩子,沒解透人家的心思嘛。”
老耿抓起酒杯咕兒灌下去,說:“咱女人沒給咱生下女兒嘛,咱沒錢給人家娃娶女人嘛。”
兩個人還是收拾了,我給他們拍了照片,說:“回去我洗出來,給你們送過來。”
一個女人過來說:“八爺,你那孫子官名兒叫個啥?”
老村長說:“你摟着睡了多少年了,娃娃睡了一大堆,問我?”
女人說:“就沒叫過嘛。”
老村長說:“白日不叫,晚上也不叫?”
六指村長說:“你老驢瓜了吧,晚上還顧得上叫名字。”
一老婆婆接話說:“你男人叫叫驢,你就讓記個叫驢,快說名噻,等着記禮哩,不怕外人笑話。”
六指村長看我一眼說:“笑話啥,喜事三天沒大小。”
老村長說:“李進,進去的進。”
女人把一杯酒澆到了老村長頭上哈哈哈地笑着跑了。
老村長說:“你看咱這裡人活得,都四五十歲的人了,連男人的官名都不知道。”
老漢都喝得暈暈乎乎的,還有幾個婆婆也喝醉了,嬉笑追鬧。
回去的路上,老村長說:“那老東西對我懷恨在心,這些年不走動哩。那時候為冰草塬,上莊和蔡前莊争,兩個大隊的人經常打架,上面劃分地界按地主的地契劃分的,我看蔡前莊的老地主受氣,一做工作老地主就搬到上莊來了,這一招把冰草塬從蔡前莊硬訛來了,那可是一千多畝平地。”
又說:“那事做得漂亮,長臉哩!”
我說:“你和六指村長有親戚?”
老村長說:“要說親着哩,他二爺娶的是我奶奶的妹妹,可這土地上的事寸土必争,不能講親戚的,那時間把土地看得重的,就像歌裡唱的,祖國的好山河寸土不讓,兩個大隊為交界的土地打過仗,民兵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