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老村長過來說:“今兒十月朝,你知道不?”我說:“知道,十月一,送寒衣。”老村長說:“那你過來吧,和你嬸子一起給你家老人送上幾身衣裳。你就在十字路口燒吧,先人也能得上,現在都在改革嘛,陰間陽世一個路數,”笑笑又說,“就是你家先人到上莊來穿回衣服,路途太遠了些。”
說來很慚愧,每年十月一,我能做到的也僅僅是在十字路口燒個紙,從未送過寒衣。在一個十字路口,将紙衣鋪好,一件件點了,祭酒、焚香、燒紙,并扔了幾根煙在火中。老周走過來,我說:“你不是去南崗子嗎?”老周說:“叼個空回來給老人送寒衣,不回來就沒人送了,不耽誤活,明早起個五更過去。”我說:“活苦不苦?”老周說:“不苦,趕着驢把東西拉上山就行。”我說:“要注意身體和安全,兒子的事别太着急。”老周說:“不急,你找的那人是個官吧,那工頭對我好着哩,今年能幹到年底,明年還有活哩,不過我幹活賣力,他也看上了,沒給你們丢人。”我拍拍他的肩膀。
老村長上墳歸來,擤了一把清鼻涕,往鞋底上一抹,說:“明天我就和你嬸去城裡了,七十大壽快到了,兒女要在城裡給過,日子都定了,這個周末,你說過得個啥嗎?”我說:“七十大壽要過呢,兒女們的心意嘛,城裡也興過。”老村長說:“人活一輩子,七十大壽是個大事,人活七十古來稀,那是人活着的節坎,當然要過呢,可要過也該在村裡過,生在這達,死了還要埋在這達,家裡有個大小事情,老先人的魂魂會回來嘛,老先人能跟到城裡去?跑到城裡過啥壽。這上莊方方圓圓多少人從淨溝子(光屁股)耍大的,吵吵嚷嚷一輩子,把老老少少都叫來熱熱鬧鬧,這一進城就孤寡冷清了嘛,唉,為啥說老地方難舍?你們不懂。”又說,“這都不說了,人家都在城裡嘛,為了人家方便嘛。可我是老曆臘月初八的歲兒,你說哪有這麼過七十大壽的?可你嬸的兒子最近剛提了局長,下周要出國考察,兒女們要給人家祝賀送行,就說正好把我的生日一起過了。你說這是啥事,分明就是捎帶着過了,要我前些年的脾氣,敢跟我這麼提說,我不一鞋底扇到驢日的臉才怪哩,哎呀,我都羞得沒法跟人提說。”
老村長長歎一口氣說:“人老了就可憐了,得看兒女們的臉色,得按兒女們的心思,再說這前方的兒後方的女的,還得考慮你嬸子,不由得自己啊。”我說:“我也去縣城給你賀一下,七十大壽也是大喜麼。”老村長說:“你當擺十桌八桌哩,就是家裡人吃頓飯,你去了咋整?要是在這村裡,你不來我還多心哩。”又說,“我這人說話直,你别往心裡去,這年紀了,說話就直了,也實了。”我說:“話實了好聽。”老村長說:“你也回吧,咱這裡的日子就這麼個日子,不是扶貧文件上說的領導講的那麼簡單,也不僅僅是個扶貧的事。”
我點點頭,說:“一年扶貧也眼看結束了,我想請幾個老人吃頓飯。”老村長說:“算球了,你這人沒架子,吃不吃飯的沒啥,他們對你印象好得很,不像有些幹部,炕上都不坐,倒茶都不喝,就像咱們有多髒一樣。”我說:“吃頓飯沒啥,就是想和大家熱鬧熱鬧,擡擡杠,谝谝傳,走了會想念你們的。”老村長說:“那村上擺一場子,也該送送你。”我說:“由我來,在上莊寫了不少東西,掙得稿費多,順便也給你提前賀賀壽。”老村長說:“别提賀壽,我有兒子,你操持着過壽,惹人家笑話,人老了,得顧及兒孫的名聲。”我說:“買隻大羯羊,我去鎮上買點熟牛肉、豬肉,烤上幾隻雞,再讓館子整幾個菜……”老村長說:“你聽我的,就像楊六郎那次,喝羊腥湯,比啥都實惠,老董家喂着個羯羊,我去拉來,讓劉羅鍋做。”我說:“就說有老闆要買,怕說我買,人家不好要價。”老村長說:“這我曉得,省幾個錢你心裡不暢快。”
我還是去了趟鎮上,買了熟牛肉、豬肉、四隻烤雞和煙酒,食堂裡整了十個菜,都要了雙份的,回來,就聽老村長在廣播扶貧幹部請上莊人喝羊腥湯的通知。
像坐席一樣,六張桌子擺開,菜擺出來,也還有十幾道,老村長說:“這也是過事。”楊六郎說:“也别讓幹部掏錢,咱們打平夥吧。”我說:“我都成了黃鼠狼了,吃了上莊多少雞,請大家喝頓羊腥湯還要打平夥?”酒喝開後,老曹說:“說實話,也就是你,别的幹部到上莊要着吃個雞未必要得上,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了。”張六說:“那是,現在人不像以前那麼怕幹部了。”老曹說:“我問你一句話,你别多心。”我說:“有啥多心的。”老曹說:“要是你不是個作家,不是為了寫東西,你能在上莊住一年嗎?”我說:“住不了一年。”老曹說:“實誠,你這人值得交。”老胡說:“咱這還是第一次吃幹部的。”大炮說:“吃瞎吃好是個啥,吃的是個心!”
女人娃娃喝過羊湯陸續散了,老漢們繼續喝酒。喝了個差不多,又折牛腿(也叫掀牛九、折牛腿,用的牌叫牛九)。折牛腿四個人一組,分成兩攤子。我說:“我也掀。”張六說:“你會折不會折,這可輸錢哩。”我說:“不會掀總會輸錢麼。”老董說:“痛快!”他們騰給我一個位置。直折了一晚上的牛腿,輸了七塊錢。鼻洞被煤油煙熏得黑乎乎的。
老村長去城裡的第二天是周末,吃過午飯,我也踏上了回城的路。汪惠梅說你走吧,我留兩個女生做伴。過五更嶺時,一個孩子順着山梁走着唱着:
生命就像是一條大河
時而甯靜時而瘋狂
現實就像一把枷鎖
把我捆住無法掙脫
這謎樣的生活鋒利如刀
一次次将我重傷
我知道我要的那種幸福
就在那更高的天空
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
狂風一樣舞蹈掙脫懷抱
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
翅膀卷起風暴心升呼嘯
一直在飛一直在找
可我發現無法找到
若真想要是一次解放
要先剪碎有過的往
我要的一種生命更加燦爛
我要的一片天空更加蔚藍
我知道我要的那種幸福
就在那片更高的天空
天氣已經寒冷了,西北風噎人,可這首《飛得更高》孩子唱得氣厚聲長,有闆有眼的,竟然一字不落地唱下來。
我以為孩子是曹家溝的,翻過五更嶺就該到家了,當我走了一段回頭再看時,他又在另一道大坡上走着,那坡叫野豬嶺,路就像從山頂甩下的一根繩子,在風中拽動。
到了鎮上,我給縣城的同學打了個電話,讓他幫我給老村長送了蛋糕和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