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過春節,房國春沒有回房戶營。他知道,回房戶營過春節肯定不愉快。他已經連續幾年沒回房戶營過春節了。有一年,他試着回房戶營,剛走到村北邊的小橋,碰見了房戶營村的一個人,那個人勸他千萬别進村,因為房守本早就準備跟他拼命。過春節總要有一個地方。有家不能回,他隻好到已出嫁到外村的大女兒家過春節。說話已經到了公元1991年的一個春節,這年的春節,房國春仍是在大女兒家過的。按照中國傳統文化的要求,當父親的是不能在女兒家過春節的,在女兒家過春節會被人認為不懂禮儀,是會被人笑話的。房國春的女婿也不歡迎老丈人在他家裡過春節,出來進去都拉着臉子。但房國春為了避免在房戶營村挨罵,挨打,讓全村人笑話,他隻好硬着頭皮在大女兒家過春節。
縣裡派人在房國春的大女兒家找到了房國春,見面就給了房國春三百塊錢慰問金。來人說,這是縣委、縣政府領導的意思,領導說春節前事情比較多,沒能顧上慰問房老師。這次特派他代表縣委、縣政府,對德高望重的房老師表示慰問。
房國春問過了,坐着小轎車來的人是縣裡信訪接待室的一位副主任。副主任代表縣領導登門慰問他,讓他覺得很有面子,失去的尊嚴似乎挽回了一些。他把女婿、女兒都叫到跟前,把副主任介紹給他們,也把女婿、女兒介紹給副主任。副主任掏出随身帶的名片,給了房國春的女兒一張,說今後有什麼事隻管給他打電話。副主任沒有給房國春名片,他說:房老師有我的名片。房國春沒有這位副主任的名片,他本來也想要一張,聽副主任這麼一說,他說是的,他有。
副主任這才把此次慰問房國春的本意說了出來,副主任希望房老師今年别再去北京上訪了,有什麼問題,在縣裡都可以談,都可以協商解決,何必舍近求遠呢,何必給上級領導添麻煩呢!
房國春還沒說去不去北京上訪,他的大女兒先替他說了話,大女兒說:我爹身體不太好,他不去上訪了,哪兒都不去了。
副主任對房老師的身體狀況表示關心,他說,人上歲數了,必須把身體健康放在第一位,不能跟自己的身體較勁。他問:房老師的身體哪兒不太好?
還是房國春的大女兒答話:我爹腿疼,頭疼,心口兒也疼,心口兒疼起來就是一頭汗。
那位副主任就說:我可以跟縣領導彙報一下,讓縣領導安排房老師到縣人民醫院,對房老師的身體作一個全面檢查,有什麼病就針對性地治療。房老師,您看這樣行不行?您今天就跟我的車回到縣裡去,到縣裡的一切食宿費用由縣裡負責,并盡快安排您住進縣人民醫院病房,為您全面檢查身體。
把房國春接走,女婿和女兒都求之不得,他們心裡說:快走吧,快走吧,不然的話,他們的日子被爹折磨得也快過不下去了。女婿說:給領導添麻煩了。
房國春活到六十多歲,還從未坐過縣裡的小轎車。縣裡派小轎車來接他,證明他是正确的,真理在他這一邊,縣裡領導對他是重視的。他自己坐小轎車不算什麼,讓房戶營村的人知道才有意義。他想象,若縣裡的小轎車到房戶營一停,村裡人一定會說,看哪,縣裡的小轎車來接房國春了,在房戶營村,房國春的地位還是最高的,還是房戶營的第一人。什麼房守本、房光民,包括現在的支書房光金,統統不在話下。于是,房國春說,謝謝縣裡領導對他的關心,他到縣醫院治病是可以的,但他有一個要求,希望副主任能答應他。
副主任很怕房國春提要求,他的要求往往是過分的要求,一提要求就把車擋住了。而他此行的目的是千方百計把房國春這個上訪油子弄到縣裡去,在可控制的範圍内把房國春控制起來,以免房國春再到北京給縣裡捅婁子。但不讓房國春提要求又不行,他讓房老師說說看。
房國春的要求是,車往房戶營村拐一下,把他的老伴兒捎上,讓老伴兒跟他一塊兒到縣裡去,他住院治病的時候,老伴兒可以照顧他。
這個要求倒是不太過分,車拉一個人是拉,拉兩個人也是拉。副主任問:這裡離房戶營村有多遠?
房國春說:不太遠,也就是十幾裡路。
路好走嗎?車過得去嗎?
天要是不下雨的話,應該能過去吧。
爹的心思女兒理解,女兒說:爹,你最好别去房戶營了,宋建英看見你回去了,攔着車罵你,不讓你走,那多不好。
房國春說:縣裡的車,她敢攔嗎!她要是罵我,正好可以讓縣裡來的同志聽一聽,說明我所反映的情況是真實的。
副主任說:房老師,這樣吧,天不早了,你收拾一下要帶的東西,咱們準備出發吧。我在車裡等你,跟司機師傅研究一下去房戶營村的路況。
房國春上了車,車拉着他一路向北,往縣城的方向開去。路過呂店鎮時,房國春哎哎地指着窗外,讓車往房戶營拐。車沒有停,也沒有拐,開車的司機說話了,說去房戶營的路況極差,小轎車根本過不去。要去房戶營的話,坐直升機還差不多。司機說話很牛,恐怕比所有拉車的牛都牛。房國春沒有再說話。
房國春在學校的那間辦公室兼卧室還上着鎖,鑰匙還在房國春的褲腰帶拴着。他打開房門,在學校裡隻住了一天,縣裡果然安排他住進縣人民醫院的病房裡去了。院方按房國春住的病床号給他編了号,喊他時不喊房國春,也不喊房老師,隻喊他的代号。護士拿來一套病号服,讓他換上。病号服是白底藍條,一聞一股香水味,比他自己的衣服幹淨多了。病房裡有暖氣,比在女兒家溫暖多了。雖說窗外的牆根還有積雪,樹的枝頭還沒有一點春的消息,但房國春似乎感到了一股股春意。
在醫院住了兩天,檢查身體還沒怎麼開始,房國春就發現了問題,這就是護士盯他盯得很緊,不管他去水房打開水,還是去廁所解手,護士都要問他去哪裡。他說了去哪裡,護士似乎還不放心,從值班的櫃台裡出來,在他後面跟着他。有一回,他在廁所裡蹲坑蹲得時間長一些,從廁所裡出來,見護士還在廁所門口等他。
他決定作一個試驗。這天中午午睡之後,房國春從病房出來,下樓向醫院大門口走去。年輕護士跟着他,連聲叫他的代号,問他到哪裡去?房國春昂着頭,不說話,隻管往外走。眼看他就要走出住院部的樓房,護士急了,緊跑幾步攔在他面前,說:你是病人,不經醫生批準,穿着病号服是不能出去的。
我出去怎麼了?
你的病會傳染别人的。
我有什麼病?
這個,我也不知道。走吧,回病房問一下主治醫生。
我看别人可以出去,我怎麼不能出去?
因為你是特殊病号。
房國春試出來了,原來他被列成了特殊病号,受到了特殊“照顧”。“照顧”他的辦法,是讓穿着白色外衣的護士處處監視他的活動,并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他突然覺悟出來,這原來是一個陰謀,這個陰謀從那個副主任登門去慰問他就開始了。其目的是以給他看病的名義,把他拴在醫院裡,不讓他到北京上訪。你們為什麼怕我上訪?怕我上訪,就說明你們心裡有鬼。我房國春是誰?我是一個不信邪的人。你們不讓我上訪,我偏要上訪,絕不會讓你們的陰謀詭計得逞!
這天半夜,他趁護士睡着了,悄悄爬起來,摸黑換上自己的衣服,輕手輕腳溜出了病房。兩天之後,當旭日從東方升起時,鬥志昂揚的房國春又出現在首都北京的街頭。
北京某個部門的信訪接待室主任給縣裡的信訪接待室主任打電話,對縣裡的信訪接待室主任進行了嚴厲的批評和質問:你們是怎麼搞的?怎麼做的工作?房國春怎麼又跑到北京來了?現在我通知你們,你們馬上派人把房國春接回去,不然的話,我們要追究你們縣縣委書記和縣長的責任。
縣裡不敢怠慢,馬上派了三個人到北京接房國春,一個是縣信訪接待室的主任,一個是縣公安局的便衣警察,還有一個是房國春的大兒子房守良。他們按上級部門指定的地點,在農業部的招待所找到了房國春。主任一見房國春,就以向房國春報告好消息口吻對房國春說,縣委領導對房老師反映的問題非常重視,縣委第一把手拟在明天下午召開一個座談會,專門當面聽取房老師的意見,争取現場解決問題。主任拍着房國春的胳膊哈哈笑着說:房老師,我認為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縣委書記當面聽取您的意見,等于直接接訪,現場辦公,您有什麼話都可以說,有什麼意見都可以提。我想房老師不會錯過這個機會。主任還突然放低聲音,湊在房國春的耳邊,神秘地說:我給您透露一個消息,您先不要對外說,縣裡準備撤銷楊才俊的職務,開除楊才俊的黨籍,并把楊才俊送交司法機關依法處理。
房國春看着主任,問是真的嗎?
主任說:這話可不敢瞎說,真不真您回去一看就知道了。
房國春被接回縣裡,縣裡并沒有召開什麼座談會,房國春也沒見到縣委書記,而是把房國春拉到一個偏僻的地方去了。這個地方讓房國春吃驚不小,原來他被送到縣公安局的一個看守所給關起來了。
房國春問:不是要開座談會嗎,送我到這裡幹什麼?這是什麼地方?
那個一直不怎麼說話的便衣警察這才露出了笑容,說:這是好地方,這地方很安靜,你先休息一下吧。
房國春一看,這是一間很小的小屋,牆角鋪着一塊谷草苫子,草苫子上胡亂扔着一條破被子,旁邊放着一個便盆。小屋的四壁都沒開窗戶,隻有門口的鐵門上方有一個小窗,小窗還用挺粗的鐵栅欄栅着。房國春猜出來了,這是公安局的看守所,隻有犯罪的人才被關押在這裡,等候提起公訴和審判。他什麼罪都沒犯,憑什麼把他關在這裡!縣裡的人說是讓他回來參加座談會,原來是欺騙他,是又一個陰謀詭計,他們太無恥了,太卑鄙了!被關押在隻有犯罪的人才待的地方,這是房國春萬萬沒有料到的。他震怒了,向那個便衣警察大聲提出了抗議:我抗議!我抗議!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合法公民,我什麼法都沒犯,你們憑什麼逮捕我,憑什麼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你們逮捕我,有逮捕證嗎?經檢察院批準了嗎?你們這樣做,本身就是違法行為,我要上訪,我要控告你們!
便衣警察說:這裡是肅靜的地方,你嚷嚷什麼!嚷嚷是沒有好果子吃的。你要不是不停地上訪,也不會有這樣的下場。便衣警察砰地把鐵門關上了。
房國春旋即撲向鐵門上方的窗口繼續抗議,同時用腳砰砰地踢門,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們這幫無恥的東西!
窗口鐵栅欄外面還有一扇小鐵門,便衣警察把小鐵門也關上了。
房國春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二天早上,房國春趁看守給他送飯的機會,看守剛把鐵門打開,他就一頭沖了出去,把看守手裡拿着的一個窩頭和半碗面湯沖落在地上,并差點把看守撞倒。這個看守比較胖,胖得肚皮都墜了下來。胖看守說:幹什麼幹什麼,你要作死呀你!來人,把這個罪犯逮住!
迅即跑過來三個警察,把房國春逮住了,并把房國春掀翻,臉朝下摁在地上。
房國春在奮力掙紮,他歪過臉喊:放開我,你們執法犯法,這是犯罪行為!
胖看守說:給他戴上手铐!
一個警察把房國春的雙手背在後面,戴上了手铐。
胖看守說:看你還跑不跑,再不老實把腳鐐也給你戴上!
房國春說:你們憑什麼按敵我矛盾對待我!你們必須給我說清楚!
胖看守說:你是一個不安定分子,是害群之馬,對國家的穩定造成了很大危害。你犯下了擾亂社會秩序罪,縣檢察院已正式批準将你逮捕。
我忠于黨,忠于人民,忠于祖國。我遵紀守法,從來沒幹過任何違法亂紀的事。我向上級反映問題,是一個共和國公民的合法權利,你們不能這樣對待我!我冤枉!
警察把房國春從地上揪起來,連推帶搡,又把他塞進小黑屋裡去了。胖看守沒有再給他送飯吃。
這是怎麼回事?這算什麼道理?這是什麼邏輯?房國春上訪的目的,是讓司法機關追究别人的法律責任,把别人關起來。現在宋建英、楊才俊們沒有被關起來,卻把他關起來了,這事完全弄反了!這事要是傳到房戶營,房守本、宋建英那裡,他們一定高興壞了,他們會大肆宣傳,說看看看看,房國春錯了吧,房國春是一個壞人吧,不然的話,公安局的人怎麼把他抓起來了呢,怎麼把他關進牢裡了呢!聽了房守本、宋建英們宣傳,村裡人也會懷疑他在外邊幹了違法的事,不然公安局的人不會抓他。房國春知道,村裡人判斷一件事情,還是習慣以公家的标準為标準,公家的人把他抓起來了,他肯定變成了一個壞人。房國春很看重自己在房戶營的良好形象和不可替代的威望,他之所以敢于揭露房守本、房光民的賣地行為,敢于和他們作鬥争,正是為了保持自己的良好形象,維護自己在村民中的威望。這一弄,忽啦啦似大廈傾,他的良好形象塌台了,他在村裡多少年建立起來的威望也将不複存在。還有,他一被關起來,他的弟弟、妻子、兒女、孫子、孫女等,也會受到影響。在他沒關起來之前,房光民、宋建英們就敢欺負他們,現在對他們的欺負恐怕會變本加厲。不行,這樣萬萬不行,起來,站起來,昂起頭,挺起胸,房國春要抗争,要抗争到底!
雙手被铐上了,房國春還有腳,他用腳踢鐵門,踹鐵門,把鐵門踹得隆隆作響,像打雷一樣。踹門得不到回應,他就對着小鐵門大聲喊:你們是強盜,是希特勒,是法西斯,你們實行的是法西斯專政!開門,開門,我有話跟你們說。你們不開門,就是害怕人民,害怕真理。房國春的喊也得不到回應,仿佛他掉進深深的枯井裡,狹小的空間裡隻有一個人。又仿佛他掉進了自己的夢裡,踹的是夢腳,喊的是夢話。但英勇的房國春不會停止行動,不會停止呼喊。他把踹門和呼喊的節奏稍稍放慢,踹幾下門,停下來,呼喊幾聲。他這種辦法,類似于當地的藝人唱一種名曰打鼓金腔的小戲。藝人敲幾下鼓,唱一會兒。再敲幾下鼓,再唱一會兒。所不同的是,藝人唱打鼓金腔時,總有一些熱心的聽衆為其捧場,聽到動人之處并為之喝彩。在這裡,房國春等于是自敲自唱,沒有聽衆為他捧場,更沒有人為他喝彩,他的“打鼓金腔”唱得似乎有些寂寞。然而房國春不怕寂寞,他已經作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後來踹過幾下門後,他開始喊口号:打倒法西斯!還我公道!還我自由!
其實,對于房國春的“打鼓金腔”,看守所裡的看守們是聽得到的,他們意識到,所裡來了一個強硬派,遇到了一個難纏的家夥。他們才不怕哪個強硬呢,你強硬,我比你更強硬,總有辦法把你治得軟下來。他們不怕任何難纏的家夥,所裡有專門治難纏病的藥,到頭來定會把你治得服服帖帖。
胖看守把關房國春的鐵門打開了,跟進來的一個副所長二話沒說,上來就左右開弓,給了房國春兩記響亮的耳光。副所長用的是一隻手,不是兩隻手,不能算是鼓掌。
挨了耳光的房國春有些出乎意料似的,愣住了。突然放進小屋的光亮,也讓他有些不适應,他的眼睛眯着,看不清抽他耳光的人是哪一個。但他很快反應過來,質問說:你是什麼人?你怎麼能打人呢!
副所長沒有回答他的問話,把自己的動作重複了一遍。這兩記耳光似乎比上兩記耳光更有質量。
房國春的嘴角流出了血,腮幫子似乎也腫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想用手擦一下嘴角,動了動手,才意識到自己的雙手還在後面铐着。他把嘴裡的血吐在地上,繼續向打他的人發出質問。
副所長不承認打了房國春,他說:我沒有打你,我打的是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這樣的回答再次出乎房國春的意料,他說了一句很沒有力量的話:你弄錯了,我不是日本鬼子,我是中國人。
副所長幾乎微笑了,副所長說:你說你不是日本鬼子,我看你比當年侵略中國的日本鬼子還可惡。你說你是中國人,我看你并不了解中國的國情,對中國的規矩一點兒都不懂。你既然是中國人,認識中國的漢字,就應該知道你到了什麼地方,就應該知道什麼叫隻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什麼叫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副所長戴着一副金絲邊的眼鏡,說話輕輕的,聲調兒一點兒都不高,與房國春的大嚷大叫形成了鮮明對比。
房國春說:你這是逼供!
副所長說了可笑,就真的微笑了,他仍然輕輕地說:我逼你什麼了,我讓你供什麼了,我什麼都不用你供,我隻需要你閉嘴,閉上你的大嘴!
你為什麼不讓我說話?你們既然說我犯了罪,我要求公開審判我。
心急吃不得熱槍子兒,該審判你的時候,自然會審判你。我告訴你,不許你再踹門,不許你再大聲喊叫。你如果再信口開河,胡說八道,就要賞給你一點兒别的東西吃。我聽說你有一定的文化水平,有文化的人應該懂事。既來之,則安之。好了,你大概也累了,好好休息吧。白白!
房國春選擇了絕食。胖看守給他送來了窩頭和白菜湯,打開手铐讓他吃。他别過臉去,表示對食物不屑一顧。他不是不餓,他已經三頓沒吃飯了,肚子裡又饑又渴。他不是嫌窩頭不好吃,白菜湯不好喝。若拿起窩頭來,他三口兩口就會吃下一個。若端起白菜湯來,他一口氣就會喝光。但他咬緊牙關,堅決不吃也不喝。他看過一些文藝作品,知道絕食是一種鬥争的手段。在那些文藝作品裡,甯死不屈的英雄人物隻要一絕食,敵人就慌了手腳,就會做出一些妥協。他對自己絕食的效果也有設想,有期望。他設想,隻要他一絕食,看守所裡的人就會一級一級地彙報上去,就會引起上級領導的重視。領導一重視,就有可能出面跟他談話,勸他吃飯。人的生命畢竟是重要的,是值得重視的。他期望,當領導勸他吃飯時,他就向領導提出條件,讓縣裡的法院公開開庭審判他,他将在法庭上慷慨陳詞,為自己作無罪辯護。
然而,房國春的絕食沒有收到應有的效果,他的設想和期望落空了。胖看守見送給他的飯他沒有吃,什麼話都沒說,就把飯收走了。接連兩三頓,胖看守都是原樣把飯送去,再原樣把飯收走,從來不問房國春為什麼不吃飯。有一天夜裡,房國春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來到一塊豌豆地裡,大把大把地掐吃豌豆的苗子,吃得非常痛快。豌豆苗子把他的手染綠了,把他的嘴也染綠了,他還在大嚼不止。那塊豌豆地并不是他家的,是老地主房世雄家的。房世雄質問他為什麼偷吃豌豆苗子。他不承認自己吃了豌豆苗子。房世雄派人跟着他,等他拉屎,他吃了豌豆苗子,拉出的屎必定是綠色的。他識破了房世雄的陰謀,收緊屁股,堅決不拉屎。房世雄讓人捉住了他,要用鐮刀剜他的屁股眼子。剜屁股眼子可不行,如果把屁股眼子剜開,肚子裡的綠色秘密就保不住了。于是他奮力掙紮,一掙紮就把自己掙醒了。醒來後,他意識到自己餓慘了,餓得肚皮前牆貼後壁,已經快不行了。還有一個意識,同時湧向了他的腦際,這個意識讓他吃了一驚。意識告訴他,看守所裡的人這樣無視他的絕食,很可能因為他的絕食中了他們的下懷,他們正希望他自己把自己餓死,餓死了被說成他是生病死的,就可以不聲不響地把他拉出去燒掉。不行,他的絕食不能再進行下去了,決不能讓這幫惡魔的陰謀得逞。
胖看守再給他送飯時,他要求一次給他送兩份,他要把前兩天沒吃的飯補回來。
胖看守讓他做夢去吧。胖看守還說:真沒勁,我們正準備把你送到一個比較暖和的地方去呢,你怎麼又不死了!
看來房國春判斷對了,看守所的人的确希望他死。他說:你們想讓我死,我偏偏不死,我一定要和你們鬥争到底!
房國春吃了飯,恢複了體力,重新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副所長曾警告過房國春,如果房國春再大喊大叫,胡說八道,所裡就要賞給房國春一些别的東西吃。副所長沒有食言,當房國春把看守所與白公館和渣滓洞相類比時,副所長命看守給房國春吃了兩樣東西,一樣是沙子,另一樣是大糞。房國春一張嘴,有人就把一把沙子喂進他嘴裡去了。房國春此前從未吃過沙子,沙子又澀又碜,很不好吃。他噗噗地往外吐沙子,還吐出了一些罵人的話。宋建英會罵人,房國春也會罵人,他罵姐,罵娘,罵奶奶,罵祖奶奶,罵得輩級越來越高。那麼好吧,你嘴裡不是不幹淨嘛,就讓你的嘴“幹淨”些。有人用棍子挑來一些大糞,捏着房國春的鼻子往房國春的嘴裡搗。說來房國春真夠倔強的,真夠堅強的,真夠英勇不屈的,這兩樣東西都堵不住他的嘴,他的叫罵越來越厲害。那些人用腳踩他的腿,把他的頭往牆上撞,直到他昏過去才罷手。
春節前的一天,房國春的四個孩子,還有他的大孫女房小瑞,到縣裡的看守所去看望他們的父親、爺爺。不知怎麼搞的,房國春已不能站立,不能行走,他是四肢着地,爬着到見面室去的。房國春的頭發很長,胡子也很長,披散的頭發和胡子全白了,成了一個白毛男。更為可悲的是,房國春的嘴張着,眼睛張着,就是發不出聲來,說不出話來,完全成了一種失語狀态。兒女喊他爹,爹呀!小瑞喊他爺爺,爺爺!他像是聽見了,但答應不出來。他張着的眼睛裡沒有流眼淚,眼睛甚至濕都不濕。他的目光有些發呆,像是不大認識他的孩子了。他的孩子們悲從心來,嗚嗚地哭成一團。哭得最厲害的是房國春的已經上中學的孫女兒小瑞,小瑞邊哭邊喊:爺爺,咱回家吧,咱回家過年吧!咱回家過一個團圓年吧!爺爺,您千萬不能死在這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