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豬頭峁送照片。
小姑娘正在院裡跳繩,花裙子一起一落,就像一隻蝴蝶起起落落的。弟弟一拐一拐地學走路,袖口的鈴铛丁零當啷的。小姑娘看看我,我說:“不認識了?”小姑娘說:“燒成灰都認得。”我笑了。這是大人的口氣。看到照片,小姑娘咯咯地笑了,睨了我一眼說:“你、你真洗出來了。”我說:“你沒信我?”“信了哩,婆說你是幹部。”小姑娘蹦跳着喊,“婆,婆,相片,相片。”屋裡走出個婆婆。我給兩個孩子每人裝了兩個相框。婆婆接在手裡,滿臉皺紋都溢滿笑容:“洗了這麼多,還裝了框框,快進屋喝口水。”我說:“不進去了。”婆婆說:“咋能連口水都不喝哩,你等等我給你取錢去。”我說:“不收錢。”婆婆說:“這都是花了錢的。”我說:“大嬸,真不收錢。”小姑娘已捧着一個瓷缸子出來說:“喝點,快喝點。”我忙接過來,喝了一口,真甜。小姑娘說:“你喝噻,我放了蜂蜜,可甜了。”我把缸子放在窗台上,說:“兒子在哪裡打工,地址知道嗎,我給寄照片過去。”婆婆說:“不曉得嘛,沒個定信,前年說是在蘭州,去年說是在西安嘛,今年不知道在哪達。”我“呃”了一聲,婆婆說:“給老村長打電話了,說是過年回來哩,回來就能見上,不敢再麻煩你了。”
從婆婆院裡出來,沒走幾步,院裡的聲音傳出來:
“啧啧啧,這甜得,你放了多少蜂蜜?”
“三勺子。”
“錘頭大的缸子,你放了三勺子,一勺子就夠了。”
“人家給咱做了事嘛,又不收錢,不說相片,光這框框得多少錢?你見過這麼好看的框框?”
“你個碎賊娃子咋知道婆蜂蜜放在哪達?”
“嘻嘻,你當你能藏過我?你啥都藏不住我。”
“你個碎賊娃子,眼睛比錐子還尖。”
“嘻嘻,婆,你說我爹我媽看了能認不出來是我嗎?”
“别、别喝光了噻,你個饞痨,給弟弟灌點,娃這兩天幹得,屙下的屎都成羊糞豆豆了。”
“婆,這麼甜,你說幹部咋不喝?”
“人家喝滿腹着呢,再說還嫌棄咱不幹淨嘛。”
老常正挑着一擔水過來,每個桶水隻有半桶,上面還放着幾片葵花葉子。
我說:“來我挑上。”
老常笑笑說:“半桶水不重,不敢打滿,滿了往外閃,糟蹋了。”
我說:“還放葵花葉做啥?”
老常說:“放葵花葉兒壓着點,水就不往外閃了。”
進了院子,老常把水倒進缸裡,幾個娃已經撲過來了,盯着我叽叽喳喳的,我把相片掏出來,老常一張一張翻着,娃娃們立刻像雞撲食圍上來,一撲一跳的,老常一張一張遞給孫子們說:“别刁,撕扯了我一人給你們一巴掌,看了就讓婆收起來。”我把裝好的幾個相框和相冊遞給老常,老常說:“還費心地裝了相框。”老婆婆過來看,笑着說:“照了這麼多,這相框好的,怕得不少錢。”老常對婆婆說:“别看了,以後慢慢看,趕緊燒水泡茶去,把兒子買的那茶放上,多抓一把。”對我說:“快進屋。”屋就是崖窯。老常說:“今兒就在家裡吃個飯。”我說:“好。”婆婆把茶端上來,我聞出來是鐵觀音,老常又說:“把老瓜子喊來。”婆婆出門去了,老常說:“你坐着喝,鞋扳掉靠在被摞上,腿抻展舒坦。”說着老常把我的鞋給扳掉了。喝了幾口茶,聽得院裡雞叫,我跳下炕,穿上鞋出來,見老常已經把一隻雞的頭剁掉了。我說:“洋芋面就行了。”老常說:“你能吃多少,這些碎東西也饞了。”
白老漢進來,老常說:“老瓜子,不但把你的老相給照好了,都給你裝進相框子了,你現在死了就能用上。”老漢說:“罪孽大得死不下嘛。”看了相片,看看我說:“你這水平比照相館的高,看把我照得喜色的,像拾了狗頭金。”老常說:“就是你驢臉太長了些。”白老漢笑着說:“我也覺得,再吃胖點,把臉上這坑坑窪窪的往起填填,就富态了。”老常說:“回去讓婆娘給你多加幾把料。”白老漢說:“我這一輩子照過兩次相,一次是辦身份證,一次是大孫子考上縣一中了,送孫子去學校,和孫子在縣一中大門口照了一張,都十幾年前的事了,這是第三次照相,比前兩次照得都好。”白老漢抱着相框說:“做飯了沒?我讓那邊做了。”老常說:“人在我這邊哩,你那邊做?!”
白老漢出去了,婆婆端個熱氣騰騰的陶盆進來,雞已經在陶盆裡了。老常說:“咋就煮到裡面了,毛還拔下來做撣子哩。”婆婆說:“那不把雞皮拔爛了,燙下來的毛晾幹紮不一樣?”老常說:“那就沒光澤了,不好賣。”老常騎在門檻上拔雞毛。
白老漢進來抱着一隻雞,提着兩瓶酒,老常說:“沒看雞宰下了,領空頭人情?”
我說:“别宰了。”
白老漢說:“一隻雞還不夠你那群狼娃子撕扽的,都炖上。”
白老漢把雞遞給老常,老常卻把刀遞過來,白老漢說:“你順手宰了,讓我再糊個血手?”
老常說:“你吃肉讓我害命?”
白老漢宰了雞,拾掇出來,老常對老伴說:“一隻炖上,一隻炒上,雞血做血面,用荞面吧,城裡人興吃荞面。”
雞還炖着,酒卻已經打開,白老漢說:“先喝着等着。”
我端起酒說:“我敬二位老叔一杯。”
老常說:“不敢,不敢,哪敢給你們幹部當叔,叫我們老漢就行了。”
老常掏出三百,白老漢掏出二百,我推回去,老常說:“收下吧,你又不是開照相館,也是掏了錢的。”
我說:“沒幾個錢。”
老常說:“日子也都好過着哩。”
白老漢說:“就是,兒女們不回來,錢經常打回來的,日子沒你們幹部好過,也不難過。”
我說:“不說了,咱們喝酒,喝酒。”
兩個老漢喝慢酒厲害,一直喝到了後晌,一路上走走停停,回到上莊已經黃昏。村口跪着一群人在燒紙,我明白老馬已經頭七了。想想擡埋老馬還像是昨日的事,卻已經過去了七天。這是送七。按照老家的規矩,老人去世是要送七,——每七天都要奠酒點香升表燒紙,以家為起點,一七比一七遠一點,一七比一七遠一點,七七四十九天送到墳上,就像梁山伯與祝英台長亭更短亭的十八相送,表達綿延不盡的思念之情。我跪下去給老馬也點了張紙。
進了村,馬貴武跟了上來,說:“幹部,等一下。”
天色已經昏暗下來,也有些冷,我說:“進房裡坐。”
進了房間,他掏出煙來,給我遞了一根,點了,搓着手,說老爹這一去世就沒了拖累,老六媳婦春芳在村上也站不住了,開春就進城,晚生、春生念書就沒辦法,想轉到他打工的城市,問我那邊認識人不。我搖搖頭,确實沒有關系,他長出一口氣,一臉沮喪,我說:“農民工孩子在打工城市入學國家不是有許多硬政策,不都得接受嗎?”他說:“說是那麼說,可條條框框的,哪一條不符合就框在外面了,沒有熟人難辦着哩,花錢都找不到門路嘛。”
每個學年開始,我與教育的關系就緊密了,對于從農村出來的我,與家鄉千絲萬縷的關系這些年集中體現在為老鄉的孩子入學上,能用的關系已經用了好幾年,我隻要給他們打電話,他們都發毛了,接我的電話都有些神經質了,有些幹脆不接了,我知道他們的難處,我隻能是威脅利誘耍無賴地努力着。我多麼希望不通過關系而能夠讓進城打工者的子女名正言順地進入學校,可這有如蜀道之難,父母身份證明、暫住證、戶口所在地教育部門或政府同意其外出就學的證明、父母從業證明或用工合同、房産證或房屋租賃合同或相關居住證明、計生證明、原就讀學校的學籍證明及轉學證明、出生證明、兒童預防接種證……雖然說這幾年,在國家三令五申中所需證明不再精減,但依然需要很多證明,而老鄉最缺的證明又是那樣的稀缺,許多證明他們就沒有過,許多老鄉除了身份證,再多一件也拿不出來,就是身份證,拿出來與戶口本上的信息不相符,就被拒絕了。除了證件,還有各種門檻要邁,2012年9月6日,《工人日報》報道,魏雙恒孩子已經8歲了,因為不懂鄭州市外來務工人員子弟上學的政策,已經耽誤一年了。今年好不容易按照政策規定,辦齊了孩子入學的各種手續,被分到建設路三小,報名時遭遇面試,因為孩子膽怯,幾道題回答得支支吾吾,校方将孩子拒之門外,最後要他去醫院給孩子測定智商:智商合格原校接收,智商不過關,送育智學校就讀。這個條件是打着“因材施教”的幌子,頗有些冠冕堂皇。城市孩子入學不需要測定智商,而農民工的孩子要測智商,有人稱之為制度性歧視。其實這已不是歧視,而是污辱了。
送馬貴武出門,馬貴武走了兩步,回頭又說:“你在你的同學朋友中聯絡聯絡,看那邊他們有沒有認識的,我們花錢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