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裡,我直奔單位去找領導。單位正組織出去旅遊,不參加旅遊的,發三千塊錢。旅遊即福利。領導對我說:“給你打電話打不通,你來正好,快回去收拾吧。”我說了打窖的事,領導說:“單位你也知道,哪有錢啊,正常工作的經費都不夠,東挪西借地開展工作哩。”我說:“擠一點吧,沒個多也有個少,到時候總結起來也有個說頭。”領導說:“已經動員讓大家捐點舊衣服,還有看過的書和雜志。”我說:“重要的是水窖的事……你給上五千,我不去旅遊了。”領導皺皺眉頭說:“兩碼事。”就去接電話了。從财務上領錢出來,在領導門口站了站,我回了家,老婆把着門說:“先生,你是不是走錯了?”我說:“快準備一下,我們明天去旅遊。”老婆一聽亢奮起來,說:“你們單位組織旅遊允許帶家屬?”我說:“非典型旅遊,去上莊。”老婆神情黯淡,說:“扶貧的地方有啥旅遊的,幹山枯嶺鬼哭狼嚎的。”我說:“當今如果你真能到一個鬼哭狼嚎的地方,那多麼幸運?”老婆說:“不去,那地方窮得……”我說:“去了保證對你身心健康有很大好處。”老婆說:“有什麼好處?”我說:“淨化蕪雜的心靈,你不是老不滿足嘛,到了上莊,你就會有百分之百的幸運感,會有百分之百的滿足感。”我把照片拷到電腦上讓老婆看,她看了就來了興趣。不過老婆還是警告我說:“假如你要騙了我……”我忙接着說:“第二日,我就背着把你送回來。”我去商場買了三個籃球和一個使用電池的收音機。在上莊,确實需要一個收音機。
晚上,我約楊家泰吃飯,楊家泰說有個應酬。我說:“這樣吧,你吃完飯給我打個電話,咱們喝個茶,我在尚書房茶樓等你,不見不散。”楊家泰說:“非要不見不散?”我說:“你自己看着辦吧。”九點半,楊家泰來了,夾着一個小皮包。楊家泰中等個頭,長得挺精神,握手時他說:“我早知道你,你是作家,讀過你不少文章,我也有過作家夢,曾經寫過詩,還發表過。”我笑笑。他也笑笑,說:“我知道你在上莊扶貧,我父親跟我提到過你,我知道是我父親讓你找我的,我知道你想和我說什麼。”幾個“我知道”之後,他直接就說起他這幾年參加各種招考和工作的經曆。他很健談,口齒伶俐,思路清晰,表述流暢,叙述中夾雜着對社會嚴厲的批判與否定。
“三次第一名都被面試掉了,我到底長得歪瓜劣棗也不說了,就說去年,我和同學同考一個崗位,我筆試第一,他筆試第四,一面試,他成了第一,為啥?不就因為他爹是個官僚嗎?換位思考,換成你,你會怎麼樣?或許你沒有切膚之痛,從年齡上看,你應該是趕上了分配的政策。
“對于這個社會的腐敗與黑暗,我想你應該比我了解得更多更深,不用我細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就不該讀書,現在大家不都在說讀書是有錢人和有權人的事,這不就是個以金錢衡量一切,以權力操縱一切的社會嘛,我在想或許像我這樣出身的人不該讀書,就像那個放羊娃一樣,放一輩子羊,還沒這麼煩惱。我對這個社會已經絕望了,再也不會參加任何狗屁招考了。”
說着他看我一眼,“那個放羊娃的故事你該知道吧。”
我沒有說話,他繼續說:“一個城裡人到山裡遊逛,遇到一個放羊娃,問放羊娃放羊幹啥?放羊娃答掙錢。問掙錢幹啥?答娶媳婦。問娶媳婦幹啥?答生娃。問生娃幹啥?答放羊。這個故事你也知道吧,這是城裡人編造出來嘲弄我們這些山裡人的。不過,對我們來說有深意,現在就想如果不讀書,就像這放羊娃一樣傻乎乎的一輩子就知道放羊娶媳婦生娃,重複先輩的生活,也是挺幸福的。
“你不要聽我爹說的,一個農民,一個大山深處的農民,一輩子土裡刨食,面朝黃土背朝天,完全處在這個社會的主流之外,他什麼都不懂,他知道這個社會有多麼的腐敗與黑暗?他能理解得了你我的苦惱與不幸?他能有什麼樣的價值觀?”
說着他站起來,“我爹再找你,你應付一下就說跟我談過了,我跟我同學咋了?他以為全世界就上莊那麼大?……你就給他說我現在掙的不比你們幹部少。”
他夾起小皮包,伸出手來說,“謝謝你,如果哪天我開始寫東西,一定會去拜訪你。”
我沒跟他握手,說:“這就要走?不想聽我說點啥?”
他愣了一下,說:“有啥說的,檐前水滴的舊窩窩,都是老一套。”
不過他還是坐下了。
我點了一根煙,說:“一個農民,一個大山深處的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土裡刨食,愚昧,無知,渾渾噩噩,是不?這就是你眼中的父親?你就這麼總結了他的大半生?我能想象得出你跟父親說話的語氣、神态、舉止,那是不屑的,蔑視的,頤指氣使的,理直氣壯的,你從沒認真審視過你的父親,因為你從沒看起過他。”
他說完就走的舉動刺激了我,我來氣了。
“你們弟兄是怎麼長大的?喝西北風?你兩個哥哥如何成家立業?你複讀三年,不是父親的堅韌頑強,你有複讀下去的信心和條件?你的價值觀又在哪裡?就憑他請我來找你談談,就不值得你感動與反思?毫不客氣地講,和許多農村出來的孩子一樣,你染上了看不起自己出身,包括看不起親人與故鄉的惡習。說到他的懂與不懂,他懂得供養你讀書,希望你過上和他不一樣的生活,不要重複他的苦難,這就足夠了,你還要求他懂什麼?!
“擺上一桌,宣布不參加任何考試,你給誰宣布?除了你的親人,誰會在乎你的宣布?你的宣布隻是對你的親人在宣布。我寫過一篇《我是父親的想象》,對于一個父親來說,兒子是什麼,就是父親的想象,因為,他把人生所有的意義與夢想都寄托在了兒子身上。他種了一輩子莊稼,你是他種的一種特殊的莊稼,他傾注了大半生的精力在等待收獲,你的宣布讓他一無所獲,這比他種了莊稼卻沒有一點收成更讓他絕望,你傷害了他的尊嚴,你讓他所有的付出都失去了意義。你說換位思考,那麼你站在父親的角度思考過嗎?你說父親不理解你,那你理解過父親嗎?你和他有過推心置腹的交流嗎?你宣布之後輕松了,但把不幸和痛苦轉嫁給了你的父親,你不覺得太自私太惡劣了嗎?
“你宣布不參加任何考試,或許會有人說你恃才放曠,甚至你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你覺得這個社會委屈了你,但我不這樣認為,你無‘才’可‘恃’,充其量也隻是毫無意義的‘放曠’罷了,你有什麼?你就像那些明星為了引起關注而故意制造绯聞,像一些名人寂寞得久了說幾句毫無根據的大話沽名釣譽,有的隻是一身玩世不恭的痞子氣,拙劣至極!考試拿到第一名能證明什麼?不要說像你這樣的重點大學畢業生多如牛毛,就是研究生也滿大街都是,你拿什麼來證明你的優秀?拿一遍遍炒公司鱿魚?拿把茶水潑到老總的臉上?從你自談的所謂經曆我反而看到的是你的好高骛遠,怨天尤人,牢騷滿腹,浮躁委頓,頹廢逃避。你把自己估計得太高了,你太飄忽了。不錯,我是趕上了分配,我在一個離縣城一百多公裡比草鞋鎮還落後偏遠的鄉鎮中學教書十年,你會接受分配一待十年?”
我想我的話語是刻薄了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就楊家泰目前的狀态,是需要刻薄一些,甚至是刻毒一些。
“這個社會确實存在着這樣那樣的問題,你有很多正義的理由與激憤把這個社會駁得體無完膚,但是,你理性地思考過這個社會嗎?你能全部批判否定?你和在酒吧裡喝着啤酒罵娘,在網吧裡打着遊戲發微博罵娘的憤青沒什麼區别。翻年你就小三十了,就是做一個憤青,也到了該理性思考的時候了。你以為你看透了這個社會?說實話你連父親都沒有看透!他說過一句話,你想都想不到,他說人可以糊塗一世,不能糊塗一時,糊塗一世那就沒治了,糊塗一時會害人一輩子的。有一篇文章題目是《是什麼限制了你的能力》,其中‘否定性思想’‘抱怨’‘自以為是’等幾條名列前茅,建議你去讀一讀。”
說完,我走了,到門口,我又說:“如果不讀書真就不會這麼煩惱?不讀書你就是那個放羊娃,進入那樣的生活輪回,隻不過放羊換成了打工,你父親所有的苦惱都是你的苦惱。放一輩子羊真的很幸福嗎?不要說放一輩子羊,你現在連上莊都不願意回,清明你都沒有回去上墳,跟我談論這個話題你還缺乏起碼的閱曆。”
到了外面,坐在街邊一條石凳上,我想我是不是有些過火傷害着他了,畢竟他是受了傷害的人,可又想,或許從不同角度的傷害可以起到療傷的作用,正如以毒攻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