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講究的老太太
先生的外婆去世了。
先生是荷蘭人。嫁給先生時,外婆已被診斷為阿茲海默症,幾乎足不出戶,和她最愛的小兒子一起住在那棟有41個房間,像城堡一樣的大房子裡。她的記憶逐漸模糊,可她從未像某些阿茲海默症患者一樣邋遢、焦躁,她永遠是美麗而清爽的,衣帶翩然,姿态曼妙。
在她還認得人時,我和她聊過一次天。那是個初夏的午後,外婆和我在她家花園曬太陽、喝咖啡,欣賞着滿園的花草。外婆端起咖啡輕啜一口,眉頭一皺,轉頭問我:“你覺得咖啡還好嗎?”我喝得正起勁,覺得沒問題,可她覺得咖啡沖得不好,再沒喝第二口。
她說喜歡中國人,她的爸爸是廣東客家生意人,媽媽是荷蘭奴隸主的女兒。她在南美洲出生長大,家裡大片的莊園,經營着種植和貿易。在那裡,她嫁給了一個意大利裔猶太人的兒子。她當時的思維還挺清楚,對往事如數家珍。
她說起坐荷航的經曆:“我隻坐頭等艙,為的是美味的酒菜。四五十年前,荷航頭等艙裡煎的牛排那叫一絕。那時的牛排是廚子現煎的,整個艙室内都彌漫着煎牛排的香味。紅酒絕對上等,溫度剛好。如今的頭等艙已沒有當年的檔次了,食物和飲料配得太粗糙。”
她說話那勁兒,讓我想起《紅樓夢》裡的賈母講窗紗:“那個軟煙羅隻有四樣顔色:一樣雨過天青,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要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地看着就和煙霧一樣,所以叫做‘軟煙羅’。”
在某種程度上,外婆挺像賈母的,她也親曆了一個家族由盛到衰的過程。
之後,再見到外婆,她便不太認識人了。她變成了一個脾氣極和善的老太太,不再挑剔食品、飲料。天氣好的時候,她坐在窗前,對着光看她的珠寶首飾,或是擦曬着那些她收藏的名貴皮包。偶爾擡眼看到人,她的神色略顯緊張,迅速地轉開眼睛,忙她手裡的活兒,臉上浮起的,還是溫順的微笑。
斑斓一生
葬禮那天,遺體告别間裡,滿室的百合、白玫瑰、非洲菊,雅緻有序地放在外婆的棺材四周。棺木還沒蓋棺,親人可以瞻仰遺容。我沒敢去看,先生去了,說外婆瘦得皮包骨,幹癟地躺着,不過很平靜。殡葬司儀叫來外婆的六個子女,每人釘上一顆棺材蓋的釘子,完成了蓋棺儀式。瞬時,壓抑的哭聲四起,我們是真的再也見不到外婆了。
在六個子女的護送下,外婆的棺材被推到祭奠禮堂。荷蘭不興中國那種特定的喪禮哀樂,而是由家人自選祭奠儀式的音樂,有些荷蘭人甚至會選歡快的流行樂來送别親人。我們選的是一段意大利歌劇的悼亡曲,凄美哀婉。
大家坐定後,大舅開始主持祭奠告别式。外婆的子女、教子們開始進行每人兩三分鐘的緻辭,每段緻辭的間隔都會配上一段外婆生前喜愛的音樂。聽得出,外婆對音樂的喜好範圍很廣,有古典音樂、歌劇、法國民謠小調、貓王的搖滾和南美舞曲。
緻辭的内容全是親人對外婆的回憶,褒貶不一。在這些緻辭裡,我隐約窺見了外婆斑斓的一生。
我聽到了外婆如何與逃避戰亂到南美的外公相識相愛。那時外公家的生意停滞,受了驚吓的猶太家族,囤着一大堆金銀珠寶不敢輕舉妄動,外公老老實實地當着醫科大學的實習醫生。外婆看上外公後,就到外公的醫院當護士,隻想和外公多親近。
外婆會帶女兒們去巴黎米蘭的時裝周購物看秀。因為四姨小時候長得很像中國人,在那時的歐洲被歧視,外婆為了保護女兒潑辣地大鬧過時裝秀。
外婆愛甲殼蟲樂隊和貓王,她會拖兒帶女滿世界追他們的演唱會。外婆的廚藝了得,是個派對策劃和交際高手。她會教孩子們彈鋼琴、騎馬,與孩子們一起寫生畫畫。
外婆給每一個成年或成家的孩子都送過一套房子,并資助他們創業,給孫子們烤美味的蛋糕。
外婆偏心家裡的男孩子,四姨恨得牙癢癢,說這是中國人和猶太人共有的傳統。外婆一輩子愛長相帥氣的男孩子,據說她投資理财的失敗,也是因為她抵禦不了理财經紀人的帥氣而被哄騙。
……
就這樣,在這些故事裡,我們一會兒大笑,一會兒唏噓,一會兒流淚,如同再次陪着外婆走過其一生。
她恣意灑脫
從沒訴過苦
祭奠禮畢就是下葬了,外婆會和二十年前去世的外公合葬。荷蘭下葬前的風俗是靈車和送行的車隊要去逝者的家門前繞一圈再去墓園,讓亡靈對家園做最後的告别。為了尊重亡靈,靈車隻能以每小時20公裡的速度緩行,親朋好友的車隊跟着靈車緩緩地開。
行駛在路上,無論行人、自行車、公共汽車、私家車,全都會停下為靈車車隊讓行,行注目禮。我看到一些正在騎車的青年人,前一分鐘還在笑鬧嬉戲,一看靈車來了,馬上跳下自行車,收起笑容站在原地,耐心目送我們的車隊遠去。
行駛到進入墓園前一公裡處,殡葬司儀下了車,步行引導整個車隊到墓園入口,此時車速更加緩慢,為的是不驚擾其他安眠于此的亡靈。下葬時,牧師帶着大家禱告,然後每人撒把土在棺材上,再由專人砌土完成下葬,逝者就算正式入土為安了。
在景色如畫的墓園裡,空氣裡夾雜着花草的甜香,我心裡沒有特别的悲傷,反而有一絲快樂和坦然。這種快樂源自于我在了解了外婆有聲有色的一生之後而感到的希望,那種生命本質中最實在的、帶着韌性和力量的希望。
想想我們中國老一輩的葬禮,逝者的生活鮮有色彩和層次,緻辭一般都是:“我們的母親受盡磨難,省吃儉用,含辛茹苦把我們養大……”我們的長輩好像都是苦的,生的時候訴苦,死了之後緬懷的也全是苦難。是我們真的那麼苦,還是我們隻能看到苦?
其實,外婆的一生也充滿悲歡跌宕。她早年在南美洲,因為是荷中混血兒而被白人歧視過,二戰後颠沛流離的家園重建,與兄弟姊妹的分離,大家族的錯綜複雜,養育六個子女,資助三個教子,平衡丈夫和衆多家人的關系,打理家裡的經濟,承擔罵名……從大風大浪中闖過來,外婆依然恣意灑脫地活着,從沒訴過苦。
婆婆守着外婆度過了她辭世前的最後一晚,據說她當時很清醒很開心。婆婆問:“媽媽,把你那套MarcBohan設計的Dior黑色紗禮服借我穿穿吧。”外婆居然聽懂了,笑着回答:“是1963年我們去巴黎買的那套嗎?不行啊,我不借。我要穿着去參加派對,一會兒就去了。”這是外婆的最後一句話。
誰說不是呢?外婆的一生就是一場聲色華麗的派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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