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山西大同人，父母是一家大型煤炭企業的退休幹部。學金融的我大學畢業後在江蘇無錫一家銀行工作，接下來的兩年裡，我順利結婚生子。
丈夫林茂是蘇北人，大學畢業後在無錫一家國有企業做工程師，我們給兒子取名林凡。雖然父母很不情願我在遠離家鄉的江蘇紮下根，但看到我工作如意婚姻幸福，他們還是很欣慰。
婆婆很早就因病去世，公公在老家跟小兒子生活在一起。兒子兩歲半時，老公被單位派往阿聯酋工作三年，母親毅然讓我把兒子送回娘家給她撫養，并且辦理了内退手續提前退休。從此，父母精心撫養起凡凡，從幼兒園到小學再到中學，寒來暑往，付出了無數心血。
為了給即将高考的外孫補充營養，母親每天做好飯菜，父親把飯盒揣在懷裡送到學校，等凡凡吃完再回家。讓我欣慰的是父母對凡凡寬嚴相濟的教育方式，讓凡凡長成了健康陽光的大男孩。
2008年高考，凡凡被華南理工大學計算機專業錄取，遠赴廣州讀大學，父母喜悅的淚水裡飽含不舍與失落。此時父親也退休了，看到父母白發日漸增多，我無比心疼，深深體會到他們思念外孫那割肉般的痛苦。懂事的兒子也對外公外婆十分牽挂，大學四年，兒子一放假就立即回山西陪外公外婆，每次凡凡離家，祖孫三人都灑淚而别。
一次，單位派我到太原出差。我高興地給家裡打電話，說正好可以順便回家看看二老。聽說我要回家，母親哭着說：“既然你要回來了，我也就不瞞你了，你爸病了……”我焦急地問：“怎麼不早告訴我？爸爸什麼病？嚴重嗎？”
母親說，父親确診是腰椎間盤突出。
我心急如焚地回到大同直奔醫院。看到躺在病床上頭發花白的父親，我頓時淚如雨下，拉住他的手痛哭。同病房的老人都有幾個兒女圍在左右，我的爸爸媽媽卻形單影隻。父親走路需要攙扶，有時媽媽出去買飯，父親想去衛生間，隻好求助病友家屬幫忙。我心酸不已，我是個多麼不稱職的女兒啊！
抓緊處理完工作上的事，我向單位請假一周，我要好好陪陪父母。丈夫得知後也請假回到大同，父母臉上露出舒展的笑容。
二
這件事讓我和丈夫意識到，不能再讓父母孤獨地在老家做空巢老人了。我打電話跟父母商量接他們來無錫生活，可他們說：“凡凡再過幾個月就要畢業了，還是先把孩子的事安頓好了再考慮我們吧。”
父母的話讓我們左右為難：父母老了需要照顧，兒子談了個廣東籍女友，他們已分别與汕頭的兩家公司順利簽約，準備工作穩定後就結婚，給兒子買房籌備婚事，同樣是迫在眉睫的大事。
轉眼到了春節，我們夫妻和兒子及女友回大同陪父母過年。這是父母最高興的時候，利用這個假期，全家一起商定，盡快在汕頭市給兒子選好婚房并進行裝修，緊接着籌備兒子的婚事。但我擔心忙起兒子的事恐怕顧不上父母了，所以我提出把父母接到無錫跟我們一起生活，卻被父母當即否決。他們直言不諱地說：“凡凡又不在無錫，還不如待在大同。”
最終，還是兒子和女友的方案讓兩位老人欣然接受：待凡凡婚後在汕頭安定下來，就把外公外婆接到一起生活，反正我和老公再過幾年退休之後也要去給兒子帶小孩，那時我們一家人就可以團聚在一起了。
2012年6月，兒子和準兒媳走上工作崗位。兩個月後，我和老公利用假期幾次到汕頭，幫兒子選購了一套130平米的婚房。接下來，我們又分别利用節假日多次到汕頭幫兒子裝修房子，累得心力交瘁。
2013年五一，我們在汕頭為兒子操辦了一場隆重的婚禮，并把父母和公公都從老家接來見證他們心愛的孫兒的幸福時刻。
婚禮過後沒幾天，公公就回老家了。懂事的兒媳看出外公外婆對凡凡的不舍，主動提出讓他們留在汕頭生活。母親似乎動了心，父親卻說：“年輕人跟老年人生活在一起，生活習慣都不同，會有很多不便，還是要讓年輕人有自己獨立的空間。”
于是，我跟老公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在汕頭再給父母買一套房子，讓他們跟外孫生活在一座城市，既可以經常見面，互相照顧，又不會幹擾各自生活。
這個方案得到了全家人一緻贊同。可是，我的心裡不免打鼓：為給兒子買房裝修辦婚禮，加上一輛車，我們的積蓄已所剩無幾，再買房子隻能按揭，快五十歲了還得做房奴。丈夫看出我的焦慮，安慰我說：“别擔心，有我呢。孝敬父母不能等，我們咬咬牙就挺過去了。”
送父母回山西後，我們開始再次跑各個樓盤，最終在距離兒子家不遠處選中了一套兩室一廳尾盤房交了訂金。然後我們回到無錫，東拼西湊了一部分房款，兒子兒媳主動把他們婚禮收的禮金給我們救急，湊夠了首付，總算把裝修搞定了。
三
2014年10月初，我回大同幫父母搬家。之前，父母已義無反顧賣掉了老家的房子，一心南下廣東與外孫團聚。帶着父母登上飛機的那一刻，我的心裡突然湧起一股悲壯：這不是一次一般意義上的搬家，這是在家鄉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七旬父母背井離鄉的大遷徙。這一去山高水長，他們能否适應異鄉的生活？如何排解思鄉情緒？都說葉落歸根，可我的父母卻在風燭殘年飄落他鄉，表面看起來平靜的他們也許心底正翻滾着酸楚呢！
好在祖孫團聚，着實讓父母高興萬分，也終于讓我們了卻了一樁大事。從此以後，我們全家再也不用分隔三地，遙遙思念，我們夫妻和兒子再也不用在春節加入春運大軍來回趕火車趕飛機。更重要的是，父母有了兒子照應，我也不用每時每刻擔憂他們孤單寂寞或身體有恙了。
然而，新的問題很快接踵而至。一天，我給兒子打電話得知，前一天，父親早上獨自外出，搭公交去超市購物時，因為對當地環境陌生，轉乘時迷了路，隻好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家。父親認為出租司機繞了路，雙方發生了争執，父親說出租司機欺負外地人，氣得不行。
我叮囑兒子，以後每個周末帶外公外婆去一趟超市，把該買的生活用品一次性買齊，千萬不要讓他自己出去了。但丈夫說，這樣一來，又會給兒子增加負擔，畢竟他們小夫妻工作也很忙，還有嶽父嶽母同樣需要不時看望，不要給兒子太大壓力。好在兒子兒媳都很懂事，毫無怨言。
除了環境的陌生和語言溝通的不便，飲食也是父母面臨的一大障礙，吃慣了山西面食的他們，面對滿大街的米粉米線毫無食欲。母親自己動手做刀削面，卻無法買到正宗的配料，父親總是說怎麼也趕不上在老家吃的。
兒子知道外公外婆吃不慣南方水果，經常給他們網購山西特産水果，可這刀削面卻是網上買不到的。見自己親手做的面，父親吃得并不開心，母親隻有無奈地歎息。
很快，我最擔心的冬季來了。父母再也看不到皚皚白雪，而是從未見過的冬雨。在這裡，一下雨，感覺屋裡屋外都是濕的，父親的腿本來就不好，遇到雨天更不舒服；母親在一個冬天過去之後，也患上了關節炎，我不得不請假陪母親住院治療。這讓我更加體會到了年邁父母移民異鄉的孤獨。
見父親每天把電視調到山西衛視，尤其每天必看山西省新聞聯播，我不免感覺有點無聊，勸父親不要老是悶在家裡看電視，可以去小區棋牌室打打牌什麼的。母親說：“我和你爸不是沒去打過牌，是人家不跟我們玩兒。這裡的打法和老家不一樣，我們想學又聽不懂他們講話，後來就不去了。”
我鼻頭發酸，忍着沒讓眼淚流下來，小心翼翼問父親：“爸，如果實在待不慣就回山西吧？”母親接過話說：“哪有那麼容易啊！房子都賣了。”父親搖搖頭：“不折騰了，都這把年紀了，還能活幾年……”
我再也忍不住，跑到衛生間淚如雨下。我想讓父母的晚年幸福，不是讓他們過一天少一天地打發時光，坐等生命消失。可是，我真的給了父母幸福嗎？
臨走之前，我跟兒子去花卉市場買了幾盆花，又去寵物市場買了一條小型寵物狗。我想，必須讓父母每天有事做，忙碌起來。養養花，遛遛狗，也許可以幫他們排解孤獨和寂寞。
離開家返回無錫那天，父母依依不舍把我送到小區門口，目送兒子開車送我去機場。直到車開出很遠，父母還像兩棵孤單小樹，站在原地望着我們。看着他們牽着小狗孤獨的身影、被風吹起的白發，我心痛萬分，悲淚難忍……
今年春節後，兒子打電話跟我說，前段時間公司要派他到加拿大工作兩年，這是個很好的晉升機會，但他沒跟我們商量就放棄了這個機會。兒子說：“媽，我出國的機會以後還有，可外公外婆是千裡萬裡來投奔我的，我不能丢下他們。”
兒子的懂事再次讓我心酸不已：我是不是為了父母牽累了兒子？這些年，我上顧老，下顧小，可顧來顧去，自己身上的包袱越來越重，也讓親人活得不輕松。本來讓父母移民養老是想讓他們安度晚年，想不到結果如此尴尬。到底怎樣做才能讓父母幸福，讓兒子無憂，怎樣才能讓整個家庭幸福圓滿呢？
責任編輯：餘振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