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周末,我要到草鞋鎮文化站去給手機、相機和充電寶充電,上網收發郵件,順帶洗澡。
在上莊待過了,一進入草鞋鎮,一個詞會脫口而出:豁然開朗。其實草鞋鎮所在地隻不過是群山互相謙讓出的一小片相對平整開闊的山谷,一個狹長的小盆地,——草鞋鎮依然是被裹在山的襁褓中。草鞋鎮是一個古鎮,宋明時的志書中就有記載。尤其是編織草鞋曆史更為悠久,宋朝的史志中就有專門的記載。編織草鞋用的就是這條山谷中遍生的席芨草。席芨草成墩生長,根系龐大,莖細節長,一支支莖稈像箭镞從根部蹿出,最長者達兩米。莖稈實心,堅韌耐磨,是紮掃帚,編織背篼、筐、簍、席、簸箕尤其是草鞋的上好材料。席芨編織的草鞋耐磨,綿柔不打腳,草鞋鎮因此而得名。1936年紅軍長征經過這裡,草鞋鎮人民給紅軍送去了兩萬雙草鞋,這被寫入了中國共産黨黨史。草鞋鎮文化站的老王告訴我,草鞋鎮人一度覺得“草鞋鎮”名字太土,而且老有被人踩在腳下的感覺,曾想改一個詩意雅緻的名字——雲河鎮。草鞋鎮沒有河,有一條沿山邊逶迤的山水溝,隻有下了過雨,溝裡才有泥沙俱下的洶湧洪水,這不是“雲河”的由來。山谷中遍生的席芨草春日出穗,至秋成熟,穗、葉、莖稈一片銀白,整個山谷就像飄滿白雲。有一年秋天,來了一幫文人墨客,賞過席芨草,做出些詩文畫作,創造出了“雲河”這個詞。更名之事一報到省上就給斃了,還被領導罵了個“沒有政治頭腦”。
鎮文化站王站長五十歲了,是個業餘作者,寫民俗散文,拟寫民歌,寫過一些漂亮的句子,譬如“低頭看得見爹娘,擡頭才看得見天堂”“風是沙的路”“這是一片失去激情的土地,因為老天爺太老了”……他搜集整理了相當數量的民謠民諺。我們單位辦有一個内部刊物,經常發表老王的作品,老王就很滿足,成為我們鐵杆的通訊員,每期刊物出來總要多要幾本。因為我也寫東西,老王跟我就格外親近,他也寫過小說,最後覺得自己天賦不夠放棄了。草鞋鎮的草鞋編織被列為省非物質文化遺産,老王對我們是感恩戴德。後來單位淘汰的舊電腦送給了他一台,他就更加感激涕零了,跟我們的聯系越發緊密。每年總要送些幹棗、果脯、山楂片之類土特産,都是大包裝。這幾年開始興吃雜糧,他又開始給我們送雜糧。我來這裡扶貧,文化站沒有小車,隻有一輛摩托車,老王提供給了我。我堅辭,說他工作要用,老王不高興了,說我要去哪裡,随便就能借上,在草鞋鎮上這點能耐咱還是有的。連汽油也要管,我說汽油回去能報銷。文化站的經費就是點人頭經費,而人頭隻有他一個,一個人頭一年400塊經費,還不夠一個月下鄉的油錢。而他的主要精力還不全在文化上,鎮上但凡有拆遷、劫訪、包鄉之類的工作,他就被抽去,一抽就是半年一年。老王是個用心做事的人,這幾年他圍繞着“草鞋”這一品牌做了不少工作,組織了一批老頭老太太編織草鞋。當然現在沒人穿草鞋了,可他和幾個傳承人對草鞋進行了創新改造,一是打低碳養生牌,為城裡人編草拖鞋,深受城裡人歡迎,因此我們單位幾乎每個幹部家裡人人都有席芨草鞋;二是開發以草鞋為主的席芨編織工藝品,微縮的草鞋、小手包、席芨貼畫、人物挂飾等,也闖開了市場。老頭老太太在家裡編織,他組織商販挨家挨戶去收,做得挺成功。他還推動鎮上打出了“發揚偉大長征精神,穿草鞋闊步新征程”的草鞋鎮精神。
每到鎮上來,我不願打擾老王。他太熱情了,總是要請我吃一頓,“改善改善,山裡生活艱辛”。我要付錢,他就說我看不起他。每當我去掏錢時,他早就把賬付了。有一回我硬把賬付了,他又把錢硬裝進我的口袋裡,很生氣,“我到了你門上,你能讓我掏錢?怕把功換下了,到時我去讨擾你?”“咱這十頓也頂不上在你們城裡的一頓。”吃過了,他還要買幾塊熟肉、肘子、蹄子之類的給我帶上。可我又不能不去他那裡,一方面想和他見見聊聊,一方面我得在他的辦公室充電上網。後來,我想出一個辦法,到了草鞋鎮,我先逛逛集市,拍拍照片,吃過午飯再去找他。
草鞋鎮是一個偏僻的鄉鎮,但在這一帶卻是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草鞋鎮三天一個集日,和周邊的太和鎮、嶺山鄉的集日統籌設定,草鞋鎮逢農曆1、4、7為集,太和鎮是農曆2、5、8的集,嶺山鄉是農曆3、6、9的集。草鞋鎮的集日很有曆史,從史料中看,明朝時就很盛大了。
到了鎮上,我先是洗澡,因為到了中午、下午,洗澡的人就多了。澡堂叫“春風洗浴”,有四五間房大,是以前的供銷社改造的,牆壁上毛主席語錄:“發展經濟,保障供給”的老标語依稀可辨。洗10塊,搓10元,給一小袋洗發膏。還有男女共浴,價格40元,豪華50元,男女共浴是噴出來的,又在後面加了小括号,寫了“夫妻”。還有中式按摩、泰式按摩、全套按摩,明碼标價。老王讓我去他家洗澡,我婉拒了。他曾陪我洗過一次,問我洗素的還是洗葷的。老王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他在說笑話的時候都從來不笑。我明白他的意思,因為招牌上寫着有男女共浴服務。我拍了老王一巴掌,說:“後面寫着‘夫妻’。”老王說:“沒看‘夫妻’是括起來的。”老王說:“知道你看不上,都是老同志了。”“老同志”這詞讓我笑了,他依然不笑,又說,“不是大嫂就是大嬸,年輕點的漂亮點的,都去大城市為你們提供服務了。”中間的牆是隔出來的,不隔音,旁邊大約就是豪華的男女共浴室,動靜還挺大的,老王隔着牆壁撂了一句:“小心命着。”我笑笑。老王說:“别看這洗澡設施不咋樣,要那啥,洗一次沒有百十塊出不來,能搞價,薄利多銷嘛。”老王是羞恥感極強的人,“那啥”有許多詞可以明指,但他羞于說出口。他說:“掃過幾次,罰了款繼續開,掃就是為了錢,你說這啥事嗎?要麼你就直接封門取締,要麼你就合法化,這麼是弄啥?風氣瞎到底了,連學生娃都知道‘春風洗浴’裡面幹的勾當,我給領導提說過,你猜領導給我說啥?無農不穩,無工不富,無商不活,無妓不繁,還給解釋說解決了多少人就業,這不是個屁話,臉都不要了。”說着一指窗外,“看着那片建築工地了嘛,建洗浴城哩,咱草鞋鎮是交通樞紐,一些跑長途販運的大車,不願掏錢上高速,都跑這裡,紅火着哩,我要不是個搞文化的,怕别人背後戳脊梁骨,早就開洗澡城了,文化這東西也害人哩。”說到這裡,他笑了笑。
洗完澡出來已是10點,集市已經很興旺了。街道其實很寬,既是街又是道,街邊就是一個闊大的農貿市場,可人們都不進去,以街為市,當街擺攤,整條街道擠得水洩不通。牛哞、驢昂、羊咩、狗咬、雞叫,人吵。馬、騾、驢、牛也随意把糞便拉在街道上,羊群經過撒下黑色丸藥一樣的糞豆,冒着熱氣。有的老漢趕集騎着馬或騾子或驢,備着鞍子,搭着褡裢,有的鞍子上備了栽絨褥子,織着簡樸的圖案。年輕人多騎摩托車,每輛摩托車都捎好幾個人,最多的大小捎七個人。也有捎羊的,羊羔用褡裢,大羊用背篼。也有捎豬娃、雞以及羊皮、五谷雜糧的。女人則多是坐蹦蹦車。
過來一輛小車,給人流困住寸步難行,摁喇叭人們就像沒聽到,沒人讓路,司機就轟得油門“嗚兒嗚兒”的,一站在當街的漢子嘿嘿一笑說:“這貨脾氣還大得很,屬駱駝的,噴人呢。”其他人就都笑了。
兩個老漢站在當街說着話,一個老漢拉着驢從中間穿過,那驢尾巴一奓噴出一股稀屎來,濺在另一個老漢身上。老漢說:“瞎,把驢咋拉着哩,我給你一個砍脖子。”拉驢老漢回頭說:“啧啧啧,來來,你來嘛,有本事把驢溝子塞了去,日怪得很,谝傳到幹梁子谝去,站在當街谝傳,你站在理上了?”老漢卷起手裡提着的蛇皮袋子擦擦,抓了一把土往濺了驢屎的那一坨一撒,兩個人又繼續說他們的話了。i$O4y/k8|
街道兩邊各種吃食攤點見縫插針,一字排開,涼粉、碗坨、麻湯飯、荷包蛋、炖羊肉、羊雜碎、羊腥湯、小米撈飯、荞面圪凸、荞面饸饹、油糕、糖糕、油馍、米酒、黃米飯、黃米馍、豆錢錢飯、手擀面……蒸、炸、煎、熬、炖、炒、燴手法都用上了。賣手擀面的喊:“擀得就像紙,劙得就像線,下到鍋裡蓮花轉,撈到碗裡賽牡丹,客人吃了三大碗,過了七個州,跨了八個縣,贊的就是咱周大的面。”賣鍋盔的在喊:“人到世上,猴到樹上。文魁武魁,頂不上鍋盔,吃飽肚子,這輩子不吃虧。”賣羊腥湯直接唱着賣:“荞面圪凸羊腥湯,死死活活相跟上。喝了我的羊腥湯,幹妹子讓你摟抱上。”這真正叫把食色性也結合起來。每個攤點都圍着人,桌子凳子有限,就蹴着站着端了老碗吃,像在村巷裡,邊吃邊和人說話,做買賣。每個趕集的人既是賣家,又是買家,賣隻雞買油鹽醬醋,賣半袋子黃豆買煙酒糖茶。有販子街這頭收了皮子到街那頭賣去,賣不了趕另一個鎮的集,因此說倒騰買賣。
一個老漢拉着孫子,在糖包子攤前,孫子不走了,說:“爺,我要吃糖包子。”老漢說:“一個五毛哩,買五毛錢的糖回去做多少糖包子,還不把你娃吃得脹死,這賬不會算?集罷了爺買糖回去讓你婆給你做。”孫子打死拽拽不走,爺爺說:“走噻我的先人,嘴是好忍的,石頭是難啃的,由嘴吃倒江山哩。”老漢使勁拉拽着,就像拉一頭倔強的牛犢。
有個酒飯攤子,一個鐵皮桶套的小爐子,上面坐着個黑乎乎的鋁鍋,老漢坐在凳上,手拉小風箱呼哧呼哧地扇着。酒飯也叫甜醅子,黃米摻燕麥煮個半熟用酒曲子發酵一日而成,有酒的味道,吃多了也醉人,但具有消夏解暑的功效。老漢看我一眼說:“來一碗?”我有些猶豫,因為血糖高,這東西是很甜的。老漢說:“自己采制的酒曲子,五月端午那天上玉皇嶺采草焙制的,不是城裡的機器日鬼出來的。”我坐下,老漢說:“吃還是喝?”吃就是直接吃酒飯,喝就是酒飯加點水燒滾,打一個雞蛋,就成了城裡的醪糟。我說:“半碗吃,半碗喝。”老漢笑笑,說:“看把你吃得秀氣的。”老漢揭開鋁鍋,提起一個木勺一扣在藍邊碗裡,其實已經大半碗了。遞過半碗來,又問:“甩一個蛋還是兩個蛋。”他們把往湯裡打雞蛋叫甩。我說:“甩一個吧。”老漢又問:“要餅不?”我說:“不要。”老漢一笑說:“你們是吃稀罕哩,又不是吃肚子哩。”來了一個漢子坐在凳子另一頭,凳子立時往下一沉。漢子把帽子往桌子上一扣,說:“兩碗,一碗吃,一碗喝,來四個餅,甩四個蛋。”老漢說:“看把狗日的闊氣的,不過日子了?”漢子手捏了鼻子往地上一甩,又在桌腿子上一抹,說:“沒見過世面,這就不過日子咧?!”老漢說:“狗日的口氣大的,尋下好活咧?”漢子說:“給鎮上墁院子哩,你說是不是好話?”老漢說:“我聽說鎮上的錢不好要。”漢子說:“鎮長親自叫的咱,小品裡都說農民工工資不能拖欠,合同都簽下了。”老漢說:“你也叫農民工,守着婆娘不離炕頭,人家到城裡攬活的才叫農民工。”漢子說:“不種莊稼幹活養家的都叫農民工,再來兩碗,帶走。”老漢說:“還念想着婆娘?啧啧啧,看你娃出息的。”漢子說:“她沒喔口福,給鎮長婆娘捎的,鎮長婆娘愛吃着哩。”老漢說:“啧啧啧,會來事咧,逛得比猴都精了。”漢子嘴忙起來,一碗酒飯竟然五口吃完了。老漢端上一個藍邊的老碗,漢子接過呼噜呼噜吞咽,邊哈着氣,我一小碗還沒吃完,他一碗湯四個蛋四個餅猶如風卷殘雲。漢子把帽子往頭上一扣,看了我一眼說:“幹啥的。”并不等我回答,提了塑料袋便騰騰走了。老漢說:“錢還沒掙上就大吃二喝的,吃嘴撂腳後跟的貨,掙鎮上的錢,鎮上都花的是貸款哩。”我笑笑,老漢說:“一個侄孫子,戀家,圍着鍋台轉的貨。”我說:“老人家在鎮上住?”老漢說:“在火村,天旱了嘛,跟集賣個酒飯。”我說:“一天收入還行吧。”老漢說:“貓兒吃漿子,嘴上抓挖哩,靠這發不了财。”又笑笑說,“不像你們,背個包包,晃蕩着啥力不出就把錢掙下了。”
竟有賣烤洋芋的。在城市裡賣烤紅薯的到處都見,賣烤洋芋的還是第一回見。法國人把馬鈴薯稱為“地下蘋果”,德國人稱為“地梨”,俄羅斯人稱為“第二面包”,這裡人不會這麼比喻,他們說草鞋鎮三件寶,洋芋、土豆、馬鈴薯。開始聽到我說這不都是馬鈴薯嘛。老王說:“不一樣嘛,說洋芋是糧食,說土豆是蔬菜,販子則稱之為馬鈴薯。”這一解釋立刻就覺得有内涵,深刻了。老王說:“咱這裡人苦日子過成習慣了,出多遠的門,就帶幾個燒洋芋當幹糧。”是啊,上莊有些學生就帶幾個洋芋當午飯的。洋芋烤得皮黃裡酥的,一個才五毛錢,大小随便挑,都有拳頭大。紅薯一個要一塊。我要了兩個洋芋,賣洋芋的是個女人,看看我說:“吃稀罕?”我點點頭。她捏了一撮鹽面子用小紙片包了,說:“撒點鹽沫子,吃上香。”
經過一個雜糧攤,有荞面、黃米、小米、苦荞米、綠豆、黑豆,攤主說:“帶些粗糧回去吧,你看這小米多黃,綠豆多綠,黑豆多黑,咱這荞面純純的,不像你們城裡賣的荞面一撮荞面都沒有,白面裡摻了麸兒子當荞面賣哩。”說着抓了一把黑豆,往一個盛着清水的碗裡一撂,“你看我這黑豆沒染過一丁點顔色,不像你們城裡賣的,回家一泡,水黑了,豆白了。”我笑笑,說:“過幾天買點。”攤主一聽我沒買的意思,說:“俺們剛吃上肉,你們又吃菜了;俺們剛娶上媳婦,你們又包二奶了;俺們剛吃上糖,你們又尿糖了;俺們剛吃飽肚子,你們又開始減肥了;俺們剛拿白紙擦溝子,你們又用它擦嘴了……哎呀,你們城裡人呀你說咱們這麼失笑人!”說完自己開心大笑起來。
看到了老曹,就在街道邊,身後放滿了背篼、筐、簍……一個套一個,高高的有幾大摞,看上去就像一座座塔,席子和掃帚擺放在地上,占了老大一塊地方。前一陣,我去老曹家想買兩個背篼,幾把掃帚。學校裡打掃衛生用的背篼爛得脫了底,掃帚也秃了,學生打掃衛生輪到誰誰就得從家裡往來帶工具。有些家遠的學生不帶工具,幹脆就用書包往出背垃圾。老曹一次給了我背篼、筐和簸箕三件套,四把掃帚。我給他掏錢,他說值個牛價還是馬價,咱能讓你掏錢,要說我該給學校贊助贊助。老曹有七個子女,四個兒子都在城裡打工。三個兒子都成家立業了,孫子都還在身邊。隻剩下四兒子這一個負擔。老曹年齡不大,五十出頭。按說這年齡在城裡打工,找個活路還是很容易,工錢上也不會吃虧。但因為老曹有這門手藝,一直沒有出門打工,邊種地邊務勞這門手藝,農閑時節,老曹像個織網的蜘蛛,整日坐在銀白的席芨杆上,編織他的生活,用上莊幾個老漢的話說,“老火鐮旱澇保收”。因為老曹常年盤腿坐在那裡編織席芨,雙腿羅圈,背也駝得厲害,人們就給他起了個外号“老火鐮”——火鐮是一種比較久遠的取火器物,形狀酷似彎彎的鐮刀。老曹編織席芨的這門手藝是家傳的,一家給紅軍編織過草鞋。
老曹說:“正好晌午,請你下館子。”我遞給他一根煙說:“發大财了?”他嘿嘿一笑說:“咱們這号人能發大财?能發财的都是财神爺的娘舅,不過今兒運氣美得很,縣環衛處的一個幹部,一下子要了三百把掃帚,一看是個大幹部,幹脆得很,拍了二百塊錢的定金連個字據都沒要。”我說:“我請你。”他說:“今兒你别跟我争,得我請你,掙大錢,打個尖,打個尖才能留住錢。”說着回頭喊,“大麻子,兩老碗燴肉。”我說:“老碗大了,我吃了酒飯,買了兩個洋芋還在手裡捏着哩,來一小碗吧。”老曹悄聲說:“老碗跟小碗裡面的東西沒多少區别,就是多口湯水,這些街面上的人奸得屎裡面挑着吃豆子哩。”大麻子喊:“吃芫荽不?”芫荽就是香菜。我說:“吃。”大麻子又喊:“吃辣子咋樣?”我說:“紮實着呢。”老曹說:“你把我們這達話說會了。”我遞給老曹一個洋芋,老曹嘻嘻一笑說:“這也買着吃,多少錢一個?”我說:“五毛。”老曹說:“啧啧啧,一斤洋芋才買三毛,這錢掙得跟搶一樣嘛。”藍邊老碗真是實誠,滿得往外潽。我把肉往老曹碗裡搛了些,老曹說:“你這人,請你吃個飯,你把肉全搛給我了。”老曹問我要米飯還是餅。我說:“米飯吧。”他要了一碗米飯,自己從包裡掏出馍來,說:“天氣熱,不吃就壞了。”我想到一個笑話,說是一個老漢趕集,中午進了飯館,問一碗燴肉多少錢,一碗揪面多少錢,一籠包子多少錢,逐個問了一遍又問一碗面湯多少錢,掌櫃的說不要錢,老漢說那來兩碗。然後坐在那裡掏出背的馍泡着吃。我想老曹大概是這樣的,或許他會偶爾下一頓館子,但更多的時候,他要碗面湯泡着自己的馍吃。吃飯的工夫,老曹賣掉了幾個背篼,兩把掃帚,老曹說:“沾你的福氣了。”我笑笑。老曹說:“這些東西家家得用,現在做務勞這門手藝的人越來越少,生意好着哩,幾個兒媳婦就是靠我這手藝拉扯回來的,我叫他們回來一起幹,咱也能成立個啥公司,可狗日的都戀城裡,也看不起這活,其實我一個幹這一年,等于他們兩個人在城裡一年打工的收入,城裡能掙錢,可也能花錢,攢不下嘛,要能掙還要能省呢嘛,省下的就是掙下的,唉,也沒辦法,孫子都得在城裡念書,不念書咋行?待在村裡,就把娃的書誤下了。”我說:“現在有幾個孫子了?”他說:“光家孫子七個了,最大的都十六了,明年高考哩。”我說:“學習該不錯吧。”他說:“聽說好呢,咱也不懂。”我說:“下午我捎你回。”老曹說:“我趕了驢車。”
傳來鑼鼓梆子聲,我說:“有唱戲的,咱看戲去。”老曹說:“你看這一攤子,沒工夫嘛,在這裡能聽着,聽聽也過瘾,在市場裡唱哩,你去看吧。”我遞給老曹一根煙,點了,一扭身看到了老王。老王說:“我估摸着你今天要來,等了你一個上午不見,果然在集上。”我說:“估摸?”老王說:“你電腦、手機都該沒電了吧?”我笑笑,老王說:“吃過了?你咋這人嘛,到門上了溜牆根,怕把功換下了到了城裡連累你?”我說:“上莊的老曹發财了,非要請吃個飯。”老曹說:“就是,就是,我給站長要一碗?”老王說:“我吃過了。”我給老王點了根煙,老王在老曹的屁股上踢了一下,說:“我給你說的喔事你咋想下了?”老曹嘿嘿一笑說:“咱粗手笨腳地幹不了你喔細活麼。”老王說:“你個貨就是鑽錢眼裡了,我給你說把你列為非遺傳承人,給你錢不說,以後留名百世哩。”老曹嘿嘿笑着,說:“你先把我列上麼。”老王說:“做夢娶丫頭,盡想好事,沒有付出就想得到。”老王跟我一起走,說:“我讓他加入草鞋非遺傳承保護組,就是叫不進來麼,這些人啊,腳梁面上看事,都是見利不見義,鎮上幾個傳承人,我一個人給他們寫了幾千字的東西哩。”
一輛“時風”三輪車開過來,上面拉了人,還有鋪蓋卷兒和大包小包的,簡直就像個移動的小山丘。大緻數一下,這輛車大小拉了三十六人,比中巴還能拉人。車上全是老人女人,還有幾個十幾歲的孩子。開車的倒是個小夥兒。三輪車這裡人叫蹦蹦車,城裡人卻叫“三二八”。老王給我解釋過“三二八”,說“三”代表車子有三個輪子;“二”是指二百五,通俗來講就是指腦子缺根弦兒,做事不要命;“八”是指八成人,就是指心智不健全,不知死活的人。所以“三二八”可以這麼理解:一個不要命的二百五,開着三個輪子的車,上面坐着一群不怕死的缺心眼。老王說:“城裡人就這樣,罵人不帶個髒字,放到這裡來,活得還不如鄉下人哩。”蹦蹦車是這一帶主要的交通工具,趕集、拉運貨物,人們出行基本全是靠蹦蹦車,因此還有一個形象的叫法,“肉包鐵”。車廂是經過改裝的,加寬加高了鐵護欄,捆綁着三層木闆,一層一層往外延伸,就像體育場的看台。馬力也是改裝加大了,跑得過大卡車。安全系數自然不高了,經常出事故。前年曾出過一個大事故,一車人翻到幾十丈深的溝裡去了,死亡十六人。我正照相,小夥兒停了車撲過來說:“少照毬我。”我笑着說:“就照兩張。”小夥兒說:“一張也不行。”旁邊一人說:“你是記者吧。”我說:“不是。”小夥兒從車上抽了搖把提到了手裡說:“不是記者也不許照!”我笑笑,他脖子一擰說:“我看你給我照?你給我少騷輕,小心我把你喔吃飯的玩意兒砸了。”老王正和人說話,攆過來說:“把你娃說得日能的,你砸我看看,你知道喔多少錢?你幾個蹦蹦車的錢都買不來,還砸了,你蚊子打噴嚏,好大的口氣。”小夥兒說:“人服王法草服風,我沒犯王法,誰能把我咋樣?”老王說:“你沒犯王法?這車是拉人的?你拉人去幹啥當我不知道?”小夥子呼着粗氣翻着眼睛看着老王,老王說:“咋,不服氣,這裡是你撒野的地方,不撒泡尿照照。”小夥兒說:“不用照,知道你是公家的人,背靠大樹乘涼哩。”又搖着了車,對剛剛下車的人咆哮,“上車,上車,走咧,走咧。”一個女人說:“不是說連夜走麼,不怕路上給攔住罰款了?”小夥兒說:“讓上車就上車,話多得很,沒看着人家臉子吊得比驢臉還長。”老王踢了小夥兒一腳,說:“想起事?”小夥兒說:“硬跟老虎争食,不跟官差起事,咱哪敢跟你們生個事,你們拿指頭摳個壕壕,咱們這些人當溝的翻哩,你起開,不跟你弄毬事。”我收起相機忙說:“不拍了,不拍了。”然後扯了老王就走。就聽身後有女人嘟囔:“說好了趕個集,給娃買件衣服,都給娃捎話讓請假在路邊等着取哩。”
老王說:“知道為啥不讓拍麼?蹦蹦車不是老出事故,現在嚴禁這種車拉人,他們這是要去内蒙古抓發菜,抓發菜破壞植被,國家也三令五申地禁哩,怕你拍了照,到時候交警、農牧這些部門拿着照片找他罰款。”我說:“就開着這蹦蹦車到内蒙古去抓發菜?這裡離内蒙古境可不近哩。”老王說:“蹦蹦車是農用車,不讓上高速(公路),也不敢上高速,隻能黑明晝夜地走,白天躲着,去内蒙古得走三夜兩天,去了在荒山野地一住兩三個月,直到麥子黃了才回來,今年看這架勢又是個旱年,夏收時節也不一定回來。”我說:“内蒙古不管嗎?”老王說:“抓哩,咋不抓,比咱們抓得力度大,可内蒙古地盤多大,管不過來,再說有發菜的地方都在荒漠深處,人迹罕至,打遊擊戰嘛,給他們取了個名叫遊擊隊員。”我回頭看看那輛蹦蹦車,并沒有開走,人都已經散進市場裡去了。老王說:“人窮了命就賤了,沒辦法,你看都是些老人女人娃娃,這一旱,地裡一點指望不上,總得搞點副業,也都可憐着哩,這老天爺沒有悲憫情懷啊。去年,有一車人進了沙漠再沒出來,鎮上派人搜尋過,沒有找到,估計怕是讓沙塵暴給活埋了。”
老王說:“先去辦公室把電充上。”我們就去老王的辦公室,把幾塊電池和充電寶都充上。來到了市場門口,老王說:“我給咱們買兩瓶水。”我想讓他買吧。三個老漢在門口和把門的讨價。門票每人三塊,三個老漢非要每個人少五毛。把門的是鐵塔一樣的壯漢,鼻尖上長一瘊子,堅稱不能少,三個老漢趔了個架勢要走,把門的說:“趔過(錯過)黃河沒渡口了。”一個說:“沒渡口就沒渡口了,不看死不了人。”三個老漢真要走了,把門的就喊,“一個人給你們少五毛,啧啧啧,五毛你們就富了。”一個老漢說:“那你從我們每個人身上多掙五毛就富了?說喔閑話做甚?找氣受呀。”三個老漢心滿意足進去了。把門的看着我說:“看不?跟他們一樣吧,你也兩塊五。”我給了他六塊說:“按三塊收吧,還有一個人。”把門的笑着說:“城裡人就是大方,這些人毬毛是捋着吃虮子,也不嫌腥氣,五毛錢費半天口舌。”我笑起來,這家夥說話真狠。老王買來了兩瓶水,說:“你票買了?”我點點頭。老王說:“我們的錢你也收?”把門的眉毛一挑說:“你誰?”我說:“文化站王站長。”把門的立刻滿臉堆笑說:“噢噢,噢噢,呀呀呀,王站長,有眼不識泰山,那咋能收。”忙把錢退給我,又掏了煙遞過來,打着火機給我們點了,說:“站長,陪領導呀,這陣沒好地方了,你到台上去坐,老王在台上哩。”進了大門,我說:“你挺有威信的。”老王說:“用得着我哩,他們唱戲,得我批了才能唱。”又說,“不管理不行,他們胡演哩,以前放開不管,跳脫衣舞,木樁舞,說黃段子,還有政治笑話,嗬,把中央領導的段子都講,跳脫衣舞,還讓你上去摸,摸一下五塊十塊地掙哩,城裡打擊的東西多都流竄到這裡來了,咱這裡山高皇帝遠的,都以為可以胡作非為嘛。”
看戲的人真多,已經離戲台很遠了,滿眼都晃蕩着腦袋。自行車、摩托車、蹦蹦車、手扶拖拉機都成了登高看戲的工具。戲已經開演了,人還繼續湧進來,一會兒我們就給裹在人中間了。背後一人問:“唱的啥?”一人說:“好像是《周仁回府》,我看耍帽翅把帽子耍掉地上了,像是周仁正哭墳哩。”一人罵罵咧咧:“那不是賣肉的朱屠戶,他也上台唱戲哩,毬,騙人哄錢,為錢都不要臉了,啥人都敢上台,難怪耍帽翅把帽子耍掉了。”一人說:“草台班子将就戲,湊合着看,有看的總比沒看的強。”我覺得脖子涼飕飕的,像是有雨星落下來,可擡頭看看,晴空萬裡。抹抹脖子,是麻子殼。回頭看看,幾個人站在手扶拖拉機上面,每個人嘴唇上都粘着一堆麻子殼。一個老漢提着個蛇皮袋子,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到我跟前說:“買麻子不?”我說:“咋賣?”他撐開袋子,有三個大小不一的紙杯,說:“小的五毛,中的一塊,大的一塊五。”我說:“沒處裝嘛。”老漢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疊成三角形的報紙袋,我說:“來一塊的。”老漢了一杯倒進紙袋裡,看上去杯子很大,倒到紙袋裡其實沒多少。老王拿過那紙杯說:“你個老虧心不,一拃高的杯杯裡面墊了半拃厚的紙。”老漢說:“量不少,值的,紙杯大點人愛買麼,人都喜歡眼見的便宜麼。”說着又抓了一把遞給老王。老王說:“我不要,門牙死光了,嗑個毬。”老漢嘻嘻一笑說:“像娃娃那樣嚼也香哩麼。”老王接到手裡對我說:“到台上去看?這裡一個字都聽不清,音箱不行,從歌舞廳擡出來的。”我說:“我照相,你到台上看去。”老王說:“我不看了,都是草台班子,到跟前也聽不清,記不下詞兒就胡哼叽,省團啥時下來看看,名角就是名角,那才過瘾。”又說,“街面上幾個能唱幾句的一湊,找了兩個串村唱戲的,就唱起大戲了,也是好收入,現在啊,隻要能掙錢,啥點子都敢往出想,啥台子都敢擺。”
市場其實是個老戲園子,戲樓是個古戲樓,大約建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兩邊的牆壁上用水泥制作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争”“階級鬥争一抓就靈”“要鬥私批修”“無産者聯合起來”等毛主席語錄,戲樓子正中額頭頂着一個“忠”字,每邊有三橫,表示萬丈光芒。看得出那時間做的活結實,經曆了幾十年風雨沒有一個字缺胳膊少腿。倘若是現在的活,估計不出一年,也就殘缺不全了。也有些新标語,是白灰刷上去的:“打工是鐵稈莊稼,結紮是緻富根本!”“要想早踏緻富路,少生娃娃多養豬!”“販毒,槍斃!”“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盜墓,就是自掘墳墓!”“邪教就是地獄!”“打好綜治維穩總體戰,争創安定和諧幸福鎮。”……
腳底下到處都是牛羊騾驢的糞便,散發着臊臭。圍牆邊還拴着牛羊騾驢。看樣子戲園子是一園兩用,上午是做牛羊騾驢市場,中午騰空了場地唱戲。老王說:“我都建議了幾年了,把戲園子與市場分開,可文化是軟實力,軟得稀裡嘩啦的,說話就像放屁,兩三萬塊錢的事都辦不了,門前弄了個看不來名堂的不鏽鋼雕塑,像個棒槌一樣,花了幾十萬,”說着,老王一指高高的雕塑,“你猜老百姓把喔雕塑叫啥?叫他大(爹)的錘子。”說完哈哈一笑,“你仔細端詳端詳,真有點像哩。”我眯着眼睛看看,點點頭。錘子,在上莊一帶是指男人的生殖器。
我想找個高點的地方拍照,旁邊有個蹦蹦車,我往上擠,一男子說:“下去,下去,你肥得就像咆牛,上來還不把車壓趴下了。”咆牛就是種公牛。老王喊一聲說:“紙糊的?”那男子說:“就是紙糊的,咋了?”老王擠過來,一個老漢忙上前說:“你個瞎,瞎眉日眼窩的連王站長都不認識,鎮長的講話都是王站長寫的哩。”那男子嘿嘿一笑,一把就把幾個人掀下車去,騰出老大一塊位置。我說:“照幾張相就下去。”男子說:“你照,要不我開上拉着你轉着照。”我笑笑說:“謝謝,不用。”照了一會兒相,我對老王說:“去你辦公室吧。”上網處理了些郵件,幾塊電池和充電寶充滿了電,我就告辭,老王非要留飯,我說:“回去要備課,明早還要上課。”老王說:“吃了喝了再走,有‘電驢子’你怕啥?”我說:“夜不觀色,不怕掉到溝裡去。”老王看看太陽說:“這陣就開始,喝兩盅,我也想喝。”我說:“吃了一碗燴肉,這陣才四點,能吃進去。”老王說:“你先看陣門。”就走了。不一會兒提來一個塑料袋,有鹵豬蹄、醬牛肉,還有半個雞。我說:“你呀……”老王說:“值個牛錢還是馬價?頂不上省城三道菜。”老王去單位上,領導安排讓我請過一頓飯,現在他把情全還到我身上了。
出來,街道上已空落落的,雜物遍地,一片狼藉,我說:“這麼早集就散了。”老王說:“出門不走夜路,趕集的都在山裡住着,幾十裡路程,走好一陣哩,不像城裡逛街,街都在自家門前,就跟自家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