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守良的女兒小瑞,正在村裡小學上二年級。這天早上,小瑞背着書包,像小麻雀一樣蹦蹦跳跳去上學,去了不一會兒,卻哭着回家來了。娘問她怎麼回事?小瑞說,老師不讓她上學了。娘問:你上得好好的,為啥不讓你上?
小瑞哭得聲音更大些,說:我也不知道。
房守良的妻子姓晏,村裡人都叫她晏子。晏子領着女兒到學校找老師去了,問為啥不讓她女兒上學?
房戶營村的小學是民辦的,隻有一個女老師姓崔,老師是她,校長也是她。崔老師是村裡從外村聘來的民辦教師,她說,她接到村裡幹部通知,從今天起,不讓房小瑞在這個學校上學了。
晏子很生氣,一連向崔老師問了好幾個為什麼:小瑞學習不好嗎?小瑞調皮搗蛋了嗎?小瑞犯什麼錯誤了嗎?俺欠了學校學費嗎?
崔老師說:房小瑞這個孩子各方面都很好,我也舍不得讓她走。可是,村裡有通知,我也沒辦法。你也知道,端人家碗,屬人家管,我的飯碗在人家腳面子上放着,人家的腳輕輕一擡,我的飯碗就沒了。所以,我隻能聽人家吆喝。
晏子問:是哪個村幹部下的通知?
崔老師說:這還用問嗎!
晏子說:崔老師,你看這樣行不行?你讓孩子先上着課,我去找房光民。說着把小瑞往前推了一下,意思要把孩子留下。
崔老師說:那可不行,你要是把孩子留下,恐怕我就得走人。你還是領着孩子去找房支書吧,隻要房支書一松口,你馬上可以把孩子送過來。
晏子看看小瑞,見小瑞滿眼含淚,也正在看她。此時的小瑞,好像成了一塊剛出鍋的紅薯,扔舍不得扔,拿起來又有些燙手。燙手也得拿,晏子捉住小瑞的手,把小瑞拉走了。
小瑞不願走,回頭望着老師哭喊:我要上學,我要上學!
晏子把小瑞拖得跟跟頭頭,硬是把小瑞拖走了。
晏子沒有去找房光民,而是把小瑞拖回家,往丈夫房守良面前一推說:都是你爹幹的好事,他跟人家鬧矛盾,人家連學都不讓咱的孩子上了,你說咋辦吧?
房守良苦着臉,苦得眼淚幾乎流了出來。都是因為爹愛管村裡的閑事,連累得自己的孩子連學都上不成了,這可如何是好!人隻要吃飯,就得上學,孩子上學的事可是大事,不是閑事,無論如何,他也得想辦法讓孩子繼續上學。房守良認為,他和當高中老師的爹雖說是父子關系,但他和爹是不一樣的,長得不一樣,性格不一樣,為人處世的方法也不一樣。爹自我評價過高,過于強勢,性格也過于執拗。爹在村裡辦什麼事,他從來不參與。他承認,他對爹有些害怕,有些排斥。從小跟着爹上學,他被爹罵怕了,也打怕了,能躲着爹,就盡量躲着爹。可以說,他和爹是兩股道上跑的車,互相之間是有距離的,心理上也是有界限的。如果從遺傳基因上講,他的性格更像娘一些。娘從來不大聲說話,從來不跟人争什麼,他贊成娘的做法。這麼多年,爹在村裡是得罪人的,而娘在村裡是相宜人的,維護人的。從這些意義上說,房守本和房光民不應把他和爹放在一個勺裡燴,應當區别對待。不能因爹得罪了他們,他們就把氣出在他的女兒小瑞身上。
房守良也沒有去找房光民,他找房守本去了。房光民身上有一股子說不出來的盛氣,他跟房光民沒怎麼說過話,好像說不上話似的。他要是去找房光民,說不定房光民三句兩句就把他锛兒回來。而他和房守本是同輩,他一直喊房守本大哥。以前他常和房守本一塊兒開會,二人的關系是不錯的。他想,房守本也許會給他留一點面子,不至于把他趕出來。果然,房守良一見房守本,房守本就笑了。隻是笑得有些可怕。是的,房守本的笑是可怕的。不能不說這是房守本的本事,他表面上笑得嘿嘿的,嘴巴、鼻子、眼睛、皮膚都是笑的模樣,但笑的背後,卻有寒氣逼人的東西,讓人生畏。房守本說:守良,我都下台了,你還找我幹什麼?
房守良說:大哥,在我眼裡,你是我永遠的大哥。
守良,你說句良心話,以前我對你怎麼樣?
這還用說嗎,大哥對守良一直很好,守良什麼時候都不會忘記。
既然如此,你爹房國春為啥跟我過不去呢?為啥在背後給我們上爛藥呢?
大哥,我來正是要跟你說這個。我爹房國春,他是他,我是我。你是知道的,我爹做什麼事,從來不跟我說。在他眼裡,我什麼都不是,連一隻狗一隻雞都不如。
那怎麼可能!他是你爹,你是他兒子,你們的父子關系是跑不掉的。
什麼父子關系,以前我沒說過,其實我就是他的一個奴隸。大哥,我求求你,請你高擡貴手,還是讓小瑞留在學校繼續上學吧!
什麼上學不上學,你說的這是哪兒的話?
大哥不知道嗎,學校不讓我女兒小瑞在學校裡上學了。
我跟你說了,我已經下台了,我這一篇已經掀過去了,什麼事我都不知道。
那孩子上學的事,我應該去找誰呢?
有一個大人物,你應該去找他。
誰?
房國春哪!房守本又笑了,說:房國春不是學問大嘛,你從小跟着他上學,不是很好嘛!
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讓小瑞跟着他去上學。房守良大概記起了他跟着爹上學時所受的折磨,鼻子抽了兩下,哭了。他的哭是真哭,不僅眼睛流淚,眼淚還從鼻子裡流了出來。他從鼻子裡擰出了一把眼淚說:孩子還小,大人之間的事她什麼都不懂……
房守本打斷了他的話,讓他不要再說了,房守本說:不光你的孩子沒學上,以後全村的孩子可能都沒有地方上學,因為房國春告了村裡的狀,反對翻建學校。一個搞教學的人,反對辦學,真是天下少有。
宋建英對房守良說:你還有臉到我們家裡來,我不罵你,就算便宜你。就因為房國春那個老屎殼郎想讓你當支書,你沒有當上,他就把糞球子往别人家裡推。想當支書你當呀,到我們家裡淌蛤蟆尿幹什麼!
房守良說:嫂子你别說了,我要是想當支書,我就不是人。我要是想當支書,讓天打五雷轟我。
宋建英說:五雷不長眼,要是長眼的話,早就把房國春劈成八瓣子了。
還是跟人每天要吃飯一樣,孩子上學的事一天都耽誤不得。房守良隻好跑到鄰村的學校,求爺爺,告奶奶,并答應以交贊助費的名義給學校交一些錢,鄰村學校的校長才同意接收他的孩子。
晏子不願意交那麼多錢,她說算了,不讓小瑞再上學了。小女孩兒家多少識幾個字,能認識自己的名字就行了。人上那麼多學有什麼用,上的學越大,人就越傻。她雖然沒提小瑞的爺爺房國春,但她的話是指房國春說的,她的意思是說房國春就很傻。但小瑞卻很喜歡上學,一聽娘說不讓她上學了,她就狠哭,狠哭,哭得跟要殺她一樣。除了哭,她還不吃飯。爹說上學跟吃飯一樣重要,她把上學看得比吃飯還重要,甯可不吃飯,也要上學。小瑞小小年紀,頭腦裡還沒有絕食這個概念,可她的實際做法等于絕食,等于以絕食向娘提抗議。晏子隻好做出妥協,答應交錢,讓孩子到鄰村去上學。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大人相鬥,委屈了孩子。可憐小小的女生小瑞,每天要獨自一人往鄰村的學校跑三趟。來回一趟四五裡,三趟就是十多裡。好天好地還好些,孩子有愛上學的心勁頂着,一天跑十幾裡路不當一回事。一遇到刮風下雨,水天濕地,孩子上學就有些難。不管什麼樣的天氣,晏子從來不接送小瑞上學。你哭着鬧着非要上學,就不能怕吃苦。吃苦是你自找的。
房守良也從不接送孩子上學。那時外出打工的潮流已經開始湧動,等收秋之後,房守良也準備外出打工。
一個周末的下午,房國春又踏上了回家的長途公共汽車。剛上車時,天有些低,雲有些黑,似乎有一場雨要下。車開出縣城的汽車站不久,雨就下來了。沒有刮風,沒有打雷,也沒有打閃,什麼前奏都沒,一開場,雨的大戲就傾天而來。車上的人們說聲下雨了,躁動了一陣,有些害怕似的,就不再說話。坐在窗邊的乘客很快把車窗關上了,雨水順着窗玻璃平鋪着往下淌,如同一道道瀑布。窗外的樹木、莊稼都看不清了,成了綠色的模糊。如注的大雨打在車頂上是有些分量的,整個車身有些哆嗦。車前擋風玻璃外邊的兩個大雨刷子刷得很快,如快速擺動的兩隻船槳。但由于玻璃上的水浪一浪接一浪,“船槳”擺動越快,水浪就越洶湧。給人的感覺,這輛漆皮斑駁的公共汽車像是變成了一條船,不是在陸地上開,是在水裡開;不是在路上開,是在河裡開。司機把車速降了下來,他似乎有些猶豫,是把車停下來,還是繼續往前開?司機大概意識到了,就算他把車停下來,大雨一時半刻是不會停的。他選擇了把緊方向盤,慢慢地繼續往前開。此時坐在車上的房國春,和車上所有的乘客一樣,也沒有了自己的意志。坐在别人開的車上,他的意志是無效的。他隻能把自己的意志交給司機,以司機的意志為轉移,司機走,他也走;司機停,他也沒辦法。
汽車開到一個小鎮上,司機看見前面路中間站着一個人,在不停地對汽車招手。司機以為有人在雨中要求乘車,遂把車停了下來。雨中人如果想乘車,當車停下來之後,雨中人應迅速跑向汽車一側的車門。可是,車停下之後,雨中人并沒有移動的意思,他站在車頭前面,倒是不向車招手,改為用一隻手拍車前的擋風玻璃。雨中人身披蓑衣,頭戴鬥笠,打着赤腳,樣子有些古典,也有些古怪。司機摁了摁喇叭,催促雨中人要上車就上車,不上車就滾開。然而雨中人既不上車,也不滾開,繼續拍車玻璃。
這時車上有人提供信息,說這是一個傻子,他攔車是要錢的。
人們伸頭看了看,見攔車人在咧着嘴笑,的确像一個傻子。
司機看了看女售票員,意思說:這事兒你來處理。
女售票員也看了看司機,意思是說:我才不管呢,我沒錢給他。
雨仍在下,如同十億人同時站在天上往下撒尿。事情僵住了。車上坐的不一定都是聰明人,但都是正常人,至少不是傻子。然而在這一刻,車的世界,也就是正常人的世界,要由一個滿面固定笑容的傻子主宰,傻子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這怎麼辦?傻子的主宰何時才是盡頭?
好多所謂扭轉乾坤的英雄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現的。一貫具有擔當精神的人民教師房國春站了出來。他說:我去給他錢。他從錢包裡抽出一塊錢,問:一塊錢夠了吧?
沒人回答他。
房國春沒有帶傘,隻帶了一頂草帽,他問:誰的雨傘借給我用一下?
還是沒人回答他。有人帶的有雨傘,但他們把雨傘抓得更緊些。
房國春隻得戴上草帽下車,把一塊錢給了傻子。
傻子得了錢,把錢攥巴攥巴,攥到手心裡去了。
拿到錢的傻子,該把汽車放行了吧?然而不,傻子還攔在汽車前面,伸出一根指頭,啊啊的,一下一下往自己嘴裡指。看來這個傻子同時還是一個聾子,一個啞巴。
這個傻蛋,他得了錢還不夠,難道還要吃肉嗎?
還是那個了解傻子的人說:他還要吸煙。
傻鼈還知道吸煙,他可真會享受。
房國春帶的有煙,但整條的煙在提包裡放着,不便拿出來。他說:誰有煙,給他一顆吧。
這時總算有一個人從煙盒裡掏出一顆煙來,遞向房國春。
房國春說:你直接送給他吧。
掏煙的人說:我沒帶雨傘。
房國春說,他也沒帶雨傘。他還是接過煙,第二次下車,把煙送給了傻子。
傻子接過煙,把煙安在嘴上,才退到一邊去了。
草帽遮雨不行,房國春兩次冒雨下車,身上的衣服差不多全濕了。
有人認出了房國春,問:你是房戶營的房老師吧?
房國春說:出門在外的人要同舟共濟。
那人又說:你很有名呀,恐怕呂店鄉的人都知道你。
房國春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由于車速慢,中途幾個站點還要下人上人,加上傻子的幹擾,七十多裡路程竟開了四個多小時,車到了呂店鎮,天已黑了下來。雨還在下,隻是不如剛上車時下得那般緊,大一陣,小一陣。房國春想到商店裡買一把雨傘再回家,一摸口袋,錢包竟沒有了。他今天穿的是一件西式短褲,錢包就裝在短褲右側的口袋裡,怎麼不見了呢?他很快把全身的口袋摸了一遍,并打開提包找了一遍,還是沒找到錢包。壞了,他的錢包一定是被小偷偷走了。他記起來,下車的時候,有人在後面擠了他一下,小偷很可能是在那個時候下的手。他又想起來,他拿出錢包給傻子掏錢的時候,定是被小偷盯上了。錢包裡有四十二塊錢,還有十五斤糧票,這下子全完了。天雖然下着雨,房國春身上一燥,卻忽地出了一層汗。這次回來,他的心情本來就不好。被可惡的小偷扒走了錢包之後,他的心情就更糟糕,比遍地新起的爛泥還糟糕。
呂店鎮的街面是用砸碎的砂礓鋪成的。砂礓是這地方泥土裡特有的一種礦物質,它呈姜黃色,樣子奇形怪狀,也像從地下刨出來的生姜。但它質地堅硬,不溶化,不透水,是鋪路的好材料。這地方需要鋪路時,用不起沙石、水泥和柏油,就動員當地的百姓到河堤上扒砂礓,或到河裡撈砂礓。用碎砂礓鋪成的路面雖說坑坑窪窪,不太平整,但它至少是硬的,不軟化,不起泥。房國春走過呂店鎮的街道,跨過一座小橋,一旦踏上向南的通往房戶營村的泥路,路況就不大一樣。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如果房國春剛才是走在路上,一踏上泥徑,就等于掉進了泥坑。輕一點說,如果房國春剛才是走在稻田的田埂上,一走進泥地呢,就等于走進了剛和好的稻田。房國春生于斯,長于斯,從小就開始領教泥巴的厲害,他對當地的土性和泥性是熟悉的,對泥巴死纏爛打的糾纏力是了解的。也就是說,房國春對走泥巴路的艱難程度是有預見的,他的心是有準備的心。在踏上泥巴路之前,他站在小橋上,把自己的裝束和帶的行李整理了一下。他把草帽的帶子系緊了,以免風把草帽吹落。他這天沒有穿襪子和布鞋,赤腳穿了一雙泡沫塑料涼鞋。他把涼鞋的扣子拉緊,以免泥巴将涼鞋吸掉。扇子是用不着了,他把折疊好的扇子放進提包裡。這裡的泥巴起來得可真快,看着地還是原來的地,路還是原來的路,可房國春的雙腳一踏進去,覺得往下一陷,就陷落進去。稀泥自下而上漫上來,并包上來,先漫過鞋底,再漫過腳面,繼而把他的整個腳都包住了。房國春知道,走這樣的泥巴路不能駐足,不可停留。你如果停留下來,就如同掉進布滿淤泥的沼澤地一樣,會越陷越深。房國春還懂得,走這樣的泥路,最好是挑有積水的地方走,哪裡有白白的積水,表明水還沒有完全滲下去,所起的泥巴還不深。你要挑沒有積水的地方走呢,看着是個便宜,實際上就上了泥巴的當,不動聲色的泥巴就像潛伏在地下的泥鬼一樣,伸手就把你的腳抱住。房國春以蜻蜓點水的方式,提着氣,專挑有水的地方走,頭幾步總算走了過去。
不料雨水對泥土滲透的時間還不夠長,表層雖說稀泥化了,稀泥下面的地還有些硬,有些滑。房國春一腳沒踩穩,腳下一滑,雙腿像是要劈一個叉一樣,一下子趴在泥巴窩裡。他趴倒時,手裡的帆布提包先着地,提包上頓時沾滿了泥水。他脫口而出,罵了一句粗話。這樣的粗話,他好久沒罵過了。當他的耳朵聽到一個高級教師所罵出的粗話時,他自己都有些吃驚。當房國春從泥巴窩裡爬起來時,他的樣子就有些狼狽,身上沾滿了泥水不說,當腳收回來時,他腳上的一隻涼鞋卻被泥巴沒收了。赤着腳倒是利索多了,他小時候踏泥巴上學,從來都是赤腳。可是,他還是要向泥巴把他的涼鞋讨回來,不然的話,回家隻穿一隻涼鞋,是不像樣子的。
房國春彎下身子,一手提着提包,一手像在泥巴裡摸泥鳅一樣摸他的涼鞋。此時天已黑透了,黑得非常結實。通常,人們多用伸手不見五指形容黑。到這種境地才知道,用這種常見的形容詞來形容黑遠遠不夠。它好比在黑夜裡,用一口倒扣的鐵鍋把人扣在下面,鍋裡還塗滿了鍋煙子,黑得連一點兒氣都不透。又好比把人放進一口棺材裡,蓋上棺材的蓋子,上面又封了一大堆土,黑得像是與世隔離的狀态。雨還在下,房國春看不見雨點,此時的雨似乎也變成了黑的,黑得像墨汁一樣。一路兩邊都是長起來的莊稼,那些莊稼應該比人還要高。若是晴天,房國春會聽見一些蟲子在莊稼地裡鳴叫。這會兒蟲子的叫聲沒有了,滿地裡都是雨水打在莊稼葉子上的嘩嘩聲。房國春摸了一遍,沒有摸到他的涼鞋。如果是在泥巴裡摸泥鳅,起碼能看見水面,還能看見泥巴裡冒出的水泡兒,而這裡什麼都看不見,隻能憑手指瞎摸。
因為雨天泥巴深,也是因為天黑,此時路上已斷了行人,莊稼夾岸的黃泥地裡隻有房國春一個人。房國春記起,他上次放麥假時回來,路上遇見了外号叫織女的張春霞。張春霞為他拉着提包,一路上還跟他說了不少話。這會兒張春霞不會出現了,所有的人都不會出現了,房國春完全陷入一種孤立無援的境地。有那麼一刻,房國春産生了一個錯覺,覺得自己好像走進了一個蠻荒之地,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全世界隻剩下他一個人。但房國春沒有傷心,更沒有落淚。他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以落淚為羞恥。他終于把自己的涼鞋摸到了,涼鞋陷在泥巴裡,被泥巴吸得很緊。他摳住涼鞋的鞋底,才把涼鞋拽了出來。拽涼鞋時,他又滑了一跤,這一次不是往前趴,而是蹲坐在泥水裡。至此,房國春渾身上下都濕透了,連耳孔裡都存了水。他不僅是一身水,還沾了一身泥,使全縣第一高中的高級教師完全變成了一個泥巴人。這就得感謝黑夜了,若是在白天,真不知房國春變成了一個什麼樣的形象。
既然泥巴地裡不适合穿鞋,房國春把另一隻腳上的涼鞋也脫了下來,把兩隻涼鞋都提在手裡。沾滿了泥巴的涼鞋比沒沾泥巴時沉了若幹倍,如同提了兩塊泥巴坨子。離房戶營村的路不算長,但沉沉的夜還很長,房國春相信,今夜他一定會走到家裡去。
走着走着,房國春走偏了方向,竟走到一塊玉米地裡去了。玉米地如陡起的一堵牆,房國春的頭撞了“牆”,臉觸到了寬如大刀、長如寶劍的玉米葉子,才意識到自己偏離了路線。房國春想起了關于鬼打牆的說法。按人們所說,在這樣陰雨如漆的夜裡,小鬼們非常活躍,也非常歡欣,願意與路上的活人做一些遊戲。它們在活人面前打起一道道牆,布置起一個個迷魂陣,讓活人隻在原地繞圈子,一整夜都走不出迷魂陣。房國春的頭腦是數學頭腦,也是科學頭腦,他從來不相信有什麼鬼,也不相信有什麼神,隻相信他自己。他及時調整好方向,繼續在泥濘中跋涉。
當房國春終于回到家時,村子裡的人都睡下了,處處黑燈瞎火,一片爛泥。誰家關在院子裡的狗偶爾叫兩聲,聽來拖泥帶水,似有些遙遠。院子的大門從裡邊插上了,房國春敲了兩次門,都無人應聲。敲第三次門時,妻子才把堂屋的門打開了,問:誰呀?
我。由于長時間淋雨,房國春渾身精濕,好像連嗓子也濕了,他的嗓子有些喑啞。
妻子沒有聽出他是誰,沒有馬上去開門。近日以來,不知什麼人,在夜裡,隔着院牆,往她家院子裡扔瓦片、爛鞋,還有死長蟲,把她吓得夠嗆。在沒有弄清是什麼人敲門之前,她不敢輕易開門。四弟早就睡下了,四弟在家裡吃涼不管酸,不管誰敲門,從來不管不問。她又問了一聲:你到底是誰呀?
房國春想罵人,說:我就是我,連我你都聽不出來嗎?
這一回,妻子聽出是丈夫回來了,她有些慌亂,沒顧上打傘,沒顧上拿手電筒,連雨鞋也沒顧上換,隻穿了一雙布鞋,說着來啦來啦,跑着就出去了。妻子打開院子的大門,說:我的老天爺,你咋這時候回來了?
房國春不說話,把提包和一雙涼鞋往妻子手裡一遞。
妻子到堂屋放下東西,一邊點桌上的煤油燈,一邊對丈夫說:你趕快歇歇吧,我去給你熬點姜糖茶。
房國春還是不說話。由于他身上沾滿了泥,使他幾乎變成了一尊泥塑的神像。“神像”隻接受别人燒香,磕頭,當然不說話。
妻子把煤油燈點亮後,才照見了丈夫,她又叫了一聲我的老天爺,說:你咋弄成了這樣子!妻子暫時不去熬姜糖茶了,讓丈夫趕快把泥巴衣服脫下來,她去打盆清水來,讓丈夫先洗一洗。
在妻子的伺候下,房國春洗了手臉,擦了身子,喝了一碗姜糖茶,又吃了兩碗雞蛋面條,才漸漸恢複了元氣。不管喝姜糖茶,還是吃雞蛋面,房國春從來不到竈屋裡去,都是妻子,蹚着泥巴,從竈屋裡一碗一碗端到堂屋,送到他手上。他坐在椅子上,甚至連屁股都不用挪,都是妻子上前把他吃完的飯碗接過去,再把盛滿的飯碗端到他面前。不僅僅這次是這樣,幾十年來,房國春每次回家,妻子都是這樣伺候他。房國春接受伺候時心安理得,已經養成了習慣。吃完了飯,房國春才問了一句:老四呢?
房國坤在西間屋裡嗯了一下,說睡了。
妻子沒有跟房國春說家裡發生的事,更沒有說宋建英找上門來,叫着房國春的小名罵房國春,她隻是對丈夫說:你累了,明天多睡一會兒,别起那麼早。妻子像是猶豫了一會兒,又說:外邊泥巴天泥巴地的,你明天最好别出去了,最好别讓村裡的人知道你回來。
為什麼?
宋建英那人不好惹。
我這次回來,就是跟她算賬的。
國春,我沒問過你的事,這一回,你就聽我一句勸吧。你就是一個教書先生,咱鬥不過人家。
我不信。真理在我手裡,我就是要和他們鬥一鬥。
鬥來鬥去,對誰都沒好處。就算你不為自己考慮,也應該為孩子考慮考慮。都在一個村住着,一鬥就沒個完,祖祖輩輩都會變成仇人。要是那樣的話,咱家今後的日子就沒法兒過了。
房國春的話讓他妻子皇甫金蘭膽寒,他說:你不要管我,沒法兒過,就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