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春寒未退,但花不誤節令地綻放了,一朵接一朵,一枝接一枝,一樹接一樹,纖細的枝桠被蓬勃的花朵壓得低垂,上莊的果園繁茂奔放極了,紛亂的花枝都抻出了園牆,春色滿園關不住,豈止是一枝紅杏出牆來。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莺恰恰啼。上莊的春天比唐朝詩人筆下的春天繁盛多了,姹紫嫣紅的果園以濃酽的香氣,覆蓋了上莊。
上莊人家都有闊綽的果園,兩三畝大,四五畝大。這跟上莊的人居住習慣有關。因為依山坐落,上莊人居住的均是崖窯——選擇向陽的山坡,開出一個十餘丈高的斷面形成崖面,然後掘窯洞,形成院落。根據家口大小,開出的斷面寬窄不一,掘出的窯洞也有多有少。最大的院落有六七孔窯洞,最小的院落也有三孔窯洞。上莊的土質好,是白僵土,質地堅硬,因此窯洞闊大,深、寬、高分别在12米、4米、3米左右。一般有一孔正窯,也叫主窯,然後兩邊各掘幾孔窯洞。因此,上莊的院落裡窯洞多是奇數,或三或五或七或九孔。窯門多用石頭墊基,土坯砌成,開上下兩孔窗戶。開崖面在院落兩邊形成了側崖,會再掘兩孔低、淺、小的小窯,作為草窯和牲畜窯。掘窯洞掘出的土推出來就鋪墊起一個院落,築土牆圍起來,一分兩半,一半做了院子,一半做了果園。因此窯洞越多,果園便越大。果園裡以蘋果、桃、李、杏、梨、棗果樹為主,樹壟間種些菜蔬、豆、瓜、花生、蔥、蒜之類。因此,既是果園,又是菜園。
上莊雖包裹在山的襁褓之中,但山谷間、塬頂上還是有相對平坦的土地,交通要比谷中便利多了,可平地是吃飯的好地,誰舍得用作安家?而且在平地裡落家,那是要蓋房的,木、磚、石、瓦、灰(水泥和石灰)以及匠人,樣樣都是要花錢的,而掘窯洞需要的隻是苦力。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東風。這句詩用來表現眼下的上莊确是貼切的。因為十戶人家中有六七戶院門緊鎖,花園多是寂寞的,大多數果園無人看顧。老村長說:“枝繁花茂的看上去風景得很,可結果子就不行了,多數果園好些年沒剪,樹都長瘋了,披頭散發的。以前啊這果園是咱上莊人創收的主要渠道,原先縣上提出過‘春賞山花爛漫、夏摘桃李芬芳’的發展口号,現在沒人了,樹不誤人,人誤了樹啊。”
我穿過村巷一路拍着向擋山爬去。我得上老疙瘩峰去打電話。這是每個周末的功課,給老婆報平安,向兒子問好。
擋山是一道綿延兩百多裡的山嶺,起起伏伏的憨莽身軀綿延數百裡,又左出右突生出千百條山嶺,山嶺間是莽莽蒼蒼東奔西走的溝壑,這使得擋山仿佛一條巨大的蜈蚣。山有起伏,便有了形象,十裡不同名,擋山也就有了許多名字,有叫蚰蜒嶺的,叫卧佛嶺的,也有叫脊背梁的,叫大龍嶺的,在上莊一帶叫擋山,都很形象。老疙瘩峰是擋山延伸到上莊,大約覺得太平淡了,腰身一躬,隆起一疙瘩山峰,依舊是黃土的,就是高,卻并不奇險,叫峰有些勉強,就是一堆土峁,最高的一個疙瘩看上去像一頂草帽,上莊人就叫了草帽。手機顯示的海拔有一千六百多米,無疑是上莊的通信塔了。站在老疙瘩峰放眼四顧,梁峁溝壑起起伏伏,眯着眼睛看,整個上莊就像波濤洶湧的大海。
從縣域地圖上看,倚着擋山大大小小上百座村莊。上莊四周的地名不是含溝帶壕,便是帶梁含峁,鼻孔梁、扁山梁、野狐壕、低頭溝、擡頭溝、門頭溝、折腰溝、斷頭溝、串山溝、土匪溝、扇把子梁……
上莊處在典型的黃土高原丘陵地帶,山、嶺既無懸崖,也無峭壁,一味的慈眉善目,因此這裡人把山、嶺多數稱梁、峁,雖然不夠險峻,但密度極大,氣勢磅礴。溝、壕更是縱橫捭阖,每道梁下都伏着幾條深溝大壕,互相串通,有些溝、壕綿亘幾百裡,倘若有水,便有大江大河的氣魄。溝、壕的垂直深度有幾百甚至上千米。有一條溝就叫十八裡溝,據說一上一下十八裡。因為溝、壕,梁、峁的高度就絕對有了,也有些險峻了。可謂梁相扶而溝相通,如果硬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這片土地,那就是“千山萬壑”。如果說這片土地用一片樹葉來形容,那這些梁、峁、溝、壕便是其發達的脈絡。在這片土地上行走,不是越梁,便是翻溝,路就是這樣被拉長了。兩個村莊雞犬之聲相聞,但因隔着一條溝,要串個門往往要走上幾裡甚至十幾裡的路。路就在巨蟒般的梁峁上、遊龍般的溝壑間鬥折蛇行,極其細微恍惚,就像誰落下的一根鞋帶。而有些路就仿佛一根根泛白的絲線,斷斷續續,那該是一家人或一個人重複走出來的,放置在這蒼蒼茫茫草木稀疏植被瘠薄的曠野,也十分的醒目明白。山野空曠孤寡,由于封山禁牧,牛羊也極少見了。一脈的黃褐上浮着一層淡淡的青色,就像霧氣。稍高一點的植物就是席芨和母豬刺,極其硬朗,因為耐旱,長得還有點氣勢。山風掠過,瑟瑟有聲。
上莊一共八個自然村,上莊、瓦棱梁、黃家川、二道溝梁、張家溝、梁家寨、榆樹壕、豬頭峁,都匍匐在擋山腳下,每個自然村又由幾個小自然村組成,東坡幾戶,西溝幾家的,各占山頭,倚梁峁臨溝壕而坐,他們稱之為莊子。莊子大到幾十戶,小則七八戶三五戶不等,最小的莊子隻有一戶人家。站在老疙瘩峰上,所有的莊子盡收眼底,倘若不是花果樹木此時正絢爛綻放,窯洞、院牆、園牆、牲口圈舍,以黃土夯築的村莊在這枯黃的山野襯托下,完全就像一個考古現場。
擋山的梯田是很壯觀的,一直從山根修到了山頂,一階一階的,像通天的長梯,不比雲南哈尼梯田、廣西龍勝梯田遜色。隻是由于雨水豐沛,莊稼豐潤的色澤組成童話般的圖案讓哈尼、龍勝梯田就仿佛一幅幅壯美的油畫,成為攝影家競相朝觐的聖地。可上莊處在幹旱帶上,已立春快兩個月,還沒下一場雨,除了續根耐旱的勁草努力長出一絲瘠薄的青蒼,整個山野一味枯黃,一道道梯田就像一個個空白的畫框,沒有嵌入濃抹重彩的畫兒。然而,人們依然在地裡勞作。
老周套着一對騾子在犁地,我說:“天都這麼旱了,還幹呀?”
他“唷”的一聲叫停騾子,說:“幹給老天爺看嘛。”
這話說得狠呀,這是跟老天爺叫勁,以幹活的形式向上天祈禱甘霖。
老周說:“正是犁地的時候嘛,地犁好了等雨,不像你們嘛,月月有個麥子黃,咱們是一年才有個麥子黃,一年的莊稼兩年做,今年沒雨了,還指望明年哩,人誤地一晌,地誤人一年,莊稼漢的日子一年指望着一年。”
上了擋山,老村長蹴在老疙瘩峰上,眯着眼睛,就像一隻打盹的老鷹。
和我一樣,老村長每逢周末也爬上老疙瘩峰來打電話。
老村長拔掉耳塞,說:“人老了,給兒子報個信還活着,頭不疼腦不熱的,再問問鎮上有啥事務。”
老村長拿過相機看看,我說:“拍兩張?”
他說:“浪費那錢做啥。”
我說:“數碼的,不浪費。”
“旱得有皮沒毛的,有啥拍頭,今年看天象又麻達了,老天爺這是要絕咱上莊啊,三年了沒給個好收成。”他把相機還給我,指着前山後嶺,說:“你看咱上莊這梯田壯觀不?雨水廣的年份,這梯田可就出彩了,一樣莊稼一樣色彩,一道一道的,漂亮着哩,那才有個拍頭。有一年雨水廣,來了幾個人,照相機就像炮筒一樣架着拍,拍了幾天,報紙上還發了老大一塊哩。”
在一個土台子前,老村長說:“你知道這土台子是幹啥的嗎?”
我看看不是烽火台,老村長說:“修梯田插五星紅旗的,旗杆比大腿還粗。一杆大旗整日在風中呼啦啦地飄揚,一過驢崾岘就能看見這杆紅旗哩,小紅旗滿山遍野都插滿了。那些年上莊紅火着哩,全省農業學大寨的典型,全公社抽人在上莊修梯田,搞大會戰。一千多号壯勞力,你想想那是什麼場面。嘿,那時間不是興比學趕幫超嗎,人的積極性要調動起來,那可是好大一股力量哩,熱火朝天的。那些年許多事情啊現在想起來就像耍哩,可是修梯田做得沒錯。咱這達年平均降水量不到300毫米,蒸發量卻過了3000毫米,說十年九旱是有些誇張,十年六七旱是常情,土地都在坡上,甯種一個窩窩子,不種十個坡坡子。窩窩子就是平地,養墒攢肥,坡地就不行了,水土流失厲害,梯田保土、保水、保肥,成倍地增産。按我那時的決心,上莊所有的山坡都要修成梯田的,修下的梯田最終得利的還是咱上莊人。這一檔一檔的梯田,是咱上莊人吃飯的金碗銀缽,隻要老天爺照顧,一年給上幾場透雨,莊稼就成了,打一年吃個三五年。”
老村長雙手叉腰,眯着雙眼審視着前山後嶺,神情有一種癡迷甚至是陶醉,我想他已經回到了過去。
李谷把老村長與兩個大人物相提并論,一個是陳永貴,一個是鄧小平。“他那時間可紅了,要不是出事,說不定能做第二個陳永貴哩。”李谷說,“陳永貴還不是修梯田修上去的?”老村長給人吆過腳(腳戶),識下了幾個字,解放後成分好,當過社裡會計,生産隊長,民兵連長,後來當了大隊長。農業學大寨那幾年,上莊大隊的梯田在全省都修出了名,好多大領導都來看,還開現場會。可就在老村長風頭正勁的時候,卻沒把住出了事。在野雞嶺修梯田放炮炸山時,炸埋了秀芝的男人,秀芝就成了寡婦。盡管秀芝已是三個娃的娘,年齡卻才二十幾歲,正是最水靈的時候。老村長和支書兩個都打秀芝的主意,可秀芝偏就喜歡老村長。支書咽不下這口氣,組織了一場捉奸,把老村長捉在了秀芝的炕上。大隊正駐着工作組,立馬召開了批鬥大會。秀芝家成分是地主,老村長不但抹了官帽,還給扣了頂四類分子的帽子,押上了批鬥台。捉了奸,這事就等于挑明了,秀芝就死心塌地跟老村長好着,再沒嫁人,老村長一手托兩家,唉,也是把苦受了。秀芝大兒子18歲那年想當兵,老村長雖然倒台了,但畢竟當了好幾年大隊長,在上面為下人哩,跑前跑後想盡辦法讓那娃當了兵。“這事不簡單哩,那時間幹啥都講個成分,成分天大,壓得多少人擡不起頭來,你想想這娃爹是富農,娘是地主,那事有多難?可他硬辦成了,上面人其實還是認他哩。”李谷說。秀芝的兒子當兵當得好,在部隊上提了幹,後來轉到縣上,出息得很,現在已經是大局長,不但把兩個弟弟在城裡安置了,連老村長的兒子也拉拽進了城裡,說是打工,其實已經是城裡人了,坐辦公室哩,幹的活又輕松,這金那金的啥都有,樓房早都住上了。“你猜猜他和那支書最後咋樣了?他們結成了兒女親家,老村長的女兒嫁給了支書的兒子,你說老村長這度量,那才叫大哩,一般人這樣的仇不知要記幾輩子哩。”李谷說得非常感慨。老村長老伴去了,秀芝就過來服侍老村長。“他們沒領結婚證,老村長說秀芝死了還得埋回人家墳裡去,總不能讓人家隔世落單,咱墳裡已經埋下一個了,你說老村長這人做事,那叫義長,大氣。”
包産到戶後,老村長當了村長。有一年上面下來調查農民人均純收入,選點選在上莊,鎮上的書記親自陪下來調查。他們算純收入,越算老村長覺得越可笑,把驢糞、牛糞、豬糞、羊糞、人糞都算成了錢。老村長說:“噢,原來拉泡屎都是收入哩。”書記就說:“你想,如果你不拉屎,地裡就沒肥上,莊稼就會減産,要上肥就得買肥料,可不就是錢,省下的就是掙下的,這理也不懂。”老村長就說:“噢,書記,你還記得嗎,我有一次把一泡屎拉到你家了,你還沒給我開錢哩。你要不給我開錢,那就要在我家純收入裡扣掉一泡屎錢哩。”老村長和鎮上的書記是老熟人了,他對這麼算收入有意見,就敢說。修梯田那會兒,書記還是個娃娃,當宣傳員,上莊修梯田上了省報,就是他寫的稿子。書記的臉子都掉下了,他還笑着說:“要這麼算,我看純收入能過三千哩,該小康了。”結果鎮上人均純收入大打了折扣。書記發火了說:“你不要幹了。”老村長不饒人,說:“就因為一泡屎錢?你當我願意幹?連個破夜壺的錢都不值,下次你再帶上人來算收入,幹脆把屁也算上,那股臭味還熏過莊稼,莊稼也長膘哩。”
後來,老村長又給選上了,這次是支書。有一次鎮上開會,鎮長說:“隻有落後的幹部,沒有落後的群衆。”老村長說:“你說的這是心裡話?”鎮長說:“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老村長說:“那你還不向我承認錯誤,向我道歉?”鎮長說:“我為啥給你承認錯誤,給你道歉?”老村長說:“你剛才是不是訓我了?”鎮長說:“安排個工作你先推三阻四的,我還想抽你哩,訓你算輕的了。”老村長說:“是啊,隻有落後的幹部,沒有落後的群衆,我和你相比,可不就是個群衆,你咋能訓我,還想着抽我?再說你說的這工程那工程的,不合實際嘛,還不讓人說話。”鎮長說:“你别給我登着鼻子上臉。”老村長說:“咱哪裡有資格登着你的鼻子上你的臉,鎮長,是你心底陰暗,才那樣想的。”鎮長就拍了桌子,說:“我就心底陰暗,你能咋樣了我,你這個支書不要幹了。”老村長也火了,說:“就你這樣還往四海裡放哩,不要說老龍王,蝦兵蟹将都不要!”後來,有人給他分析說老村長是“心底陰暗”這個詞用壞了。老村長說:“我平時哪裡用過這麼高級的詞,可那天不知這個詞咋就冒出來了,可能是旁邊幾個小幹部悄聲說的,灌進耳朵裡了,沒壓住又蹦了出來。可他發那麼大的火,值得嘛,比娃娃翻臉還快。”
村組織搞改革,支書、村長一肩挑,老村長又被選上了。那年縣上推廣種紫洋芋。紫洋芋産量高,價格好,可是嬌貴,怕旱,不好抓苗,而且子種貴,還要上化肥,下得苦多,投入又大。頭一年,一秋沒雨,一冬沒雪,地裡就沒底墒,種上成活率也不高,産量肯定上不來,大家積極性不高,再說人都進城打工去了,地都撂荒了。可上面要的是畝數,不是産量。老村長說:“這有難度,也不符合實際。”鎮長戳着老村長的鼻子說:“你少在這裡給我扯卵泡子(睾丸),這是縣長從外國取回的經,今年他親自抓的頭号工程。”老村長說:“不要說是縣長,就是省長能咋?問題是天不下雨,種金子它也不長。除非是龍王爺抓的工程。”鎮長說:“少給我找借口,完成不了任務數,到時候翻臉把你撤了别怨我。”老村長說:“那你現在就把我撤了吧,我給你燒高香哩。”鎮長說:“把你想得美死了,要給我畝數報不上來,在部隊上我讓你提頭來見哩。”這鎮長是個軍人出身,做事喜歡絕對服從。推是推不過去了,老村長把手機一關,躲到城裡兒子那裡去了。種紫洋芋的季節過了,老村長回到村子才知道他已經不是村長了,鎮上派了個幹部兼村長。年底,種了紫洋芋的連種子、化肥錢也沒收回來,找到鎮政府,幹部們全都躲回家去了。兼村長那幹部摩托車、手提電腦啥都讓人扣了,還是老村長要來給送回去的。李谷說:“鄧小平才三起三落,可老村長都四起四落了。”
“唉,沒人了,你看這前山後窪,能看到幾個人,以前哪塊地裡沒人?螞蟻蟲兒一樣在地裡忙活,人就是土裡的個蟲蟲兒,現在徹底孤寡了。”老村長說。
天氣還有些寒涼,給山風一掠,就更有些寒冷,但隻要避風向陽,就暖和多了。在一個避風向陽塄坎後面,老村長坐了下來,點了根煙,說:“咱上莊說是八個自然村,那是指村民小組,其實要說十幾戶以上的自然村有二十幾個,現在一大半都沒人了,村子荒廢掉了。”他關掉了收音機說,“有個馮骥才你知道吧,那是個厲害人,他把事看得透徹啊,提出來要保護這些古村落,他說古村落是中國的根脈,這有道理啊。”
傳統村落被稱為中華民族的DNA,有着豐富的物質文化遺産和非物質文化遺産。根據民政部的統計數字,我國自然村落十年前有360萬個,現在隻剩下270萬個,過去十年總共消失了90萬個自然村,每天都有80個至100個村落消失。1300多項國家級“非遺”和7000多項省市縣級“非遺”絕大多數都在村落裡。專家指出中國的自然村落是農耕文明最小的社區單位,由于曆史悠久、文化闆塊多樣、民族衆多、環境不同,導緻村落形态各異,經過曆史的變遷,中華文明最遙遠綿長的根就在村落裡,大量重要的曆史人物和曆史事件都跟村落有密切關系,甚至是發源地。傳統自然村落民間文化生态“博物館”、鄉村曆史文化“活化石”,是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和象征,價值不比長城小。曾經翻譯過法國農村社會學家孟德斯《農民的終結》的李培林通過幾年的調查,寫成了《村落的終結》,提出了這樣一組數據:20年的時間裡,我國的行政村數量從100多萬個銳減到64萬個,他這樣感慨:“它們悄悄地逝去,沒有挽歌、沒有诔文、沒有祭祀,甚至沒有告别和送别,有的隻是它們的廢墟上新建文明的奠基、落成儀式和傳承歡呼。”馮骥才是中國文聯副主席、國務院參事、作家,近年來緻力于非物質文化遺産搶救和保護,2012年4月,在他的倡議下,國家決定由住房和城鄉建設部、文化部、國家文物局、财政部聯合啟動中國傳統村落的調查與認定,将保護傳統村落列入國家重點項目,并頒布了第一批646個中國傳統村落的名單。2013年10月,住建部、文化部、财政部共命名兩批1561個中國傳統村落,并建立了國家保護名錄。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牽頭完成的《中國農民工戰略問題綜合研究報告》說:農民工在城市沉澱的程度和長期居留傾向增加,由“候鳥式”流動向遷徙式流動轉變。這就意味着我國農村的大量村落将走向衰亡。
老村長說:“你說咱上莊這些莊子,哪個不是老莊子,黃家川、梁家寨、周家台子,那都幾百年上千年的老村子了,這你從那些老墳就能看出來,大戶的老墳都一百多座。有這些莊子的時候還沒有縣城哩。前些年收古董的一撥一撥往來跑,老常一個尿壺還賣了一千塊。結果惹得一些人都在地下挖,有幾戶人家的祖墳都給人刨了,碑都讓人拉跑了,唉,這啥世道麼。梁家寨挖出一塊碑,一個匾,是唐朝的,新新的,驢日的都是敗家子,賣了,我蹬着門檻罵過,也隻能罵罵,還不敢往上說,說了把人抓進去咋辦?”
老村長說,“翻年我就七十了,兒子和你嬸的三個兒子來搬過幾回了,最後都發火了。兒子蹬着門檻跟我喊我是你抱的撿的?我不養活你了?讓人咋說我們?就是到城裡受罪你也得受!兒子也說得對着哩,小着我養活你,老了你養活我,人活着就是個交換,互相享福的事,誰不享誰的福都不行,惹人笑話嘛。
“可看着村裡的事沒人管嘛,就剩些女人、老漢、娃娃、癡傻、殘障,沒人操心,連要個救濟都摸不着門,就說娃娃上學吧,要是沒個人管,學校早成牲口圈了,你說能不管嗎?我在上莊起起落落的幾回,村裡人張口老村長,閉口老村長的,一選就選你,你說你不管誰管?”
老村長把鞋脫下來墊在頭底下,身子抻得展展的,說:“你說這麼躺下多舒坦,這太陽好的,能把骨裡蓄下的陰寒逼出來,你說城裡有這麼好的太陽,有這麼好的地方?就是有,你在這麼睡下,人家不把你當瘋子才怪哩,躺的地方不對,人家還說你影響市容哩。”
我也那麼躺下來,老村長說:“人把苦下到哪達哪達親,我在上莊把苦下了,看着一棵樹一堵牆一個塄坎都是親的。上莊接這村長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李谷,一個是秦家堡的馮有,我給兩個人說過,可都不願意幹,說法都是一樣的,跟上面人不對卯,見了面還沒張口就頂上勁了,其實他們是覺得就剩下些女人老漢,癡傻殘障,當村長沒意思,事還不少,上面有個啥動作你得應事,幹部下來你就得伺候,一個月給的那點錢,不夠三天兩頭開會摩托燒的油錢。可除了李谷和馮有,老的老,病的病,見了幹部連個話都說不頂當,整日盯着自家的小日子盤算,還連家裡的疙瘩都弄不平整,再就剩下些女人了,擔子沒人接嘛。”
我說:“女人也能幹,像盼香。”
他說:“豬毛擀不了氈,女人當不了官,再說,盼香心裡盛着事哩,遲早是要到城裡去的。”
說着他竟然打起呼噜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