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過飯,隐約聽到吵鬧聲,出了校門,細聽吵鬧聲是在山梁背後傳來。上了梁頂,就看到馬喜貴家門前聚集着幾個人,有女人放聲号哭。進了大門,見老胡、老村長都在,春芳坐在院裡,披頭散發,鞋也蹬飛了,邊哭邊說:“我打我娃非說成我打他哩,舅、姑父你們評評理嘛。”老馬說:“你當我是瓜子,苕子,二百五,打娃哩,那是打娃嘛,娃都撲到我懷裡了,還一巴掌一巴掌扇,就差給我幾巴掌咧。”春芳号哭着說:“嗚嗚嗚,過不成了,看我不順眼嘛,我沒别人的媳婦子好嘛,我虐待你咧。”老胡的婆娘往起拉春芳,春芳卻打死拽不起來。“你們聽聽,惡人先告狀,我嫌棄過你?說過你一句重話,你娃說話捂着心口子,現在天低,小心現報了。”老馬在院子轉磨,轉上一圈就扶着牆喘氣。老馬患有心髒病、風濕性關節炎,又骨質增生,腿彎得厲害,走路很吃力。春芳說:“你們聽麼,這是咒我哩,我伺候你倒伺候出不是來了,活個啥意思麼,老天爺,你就響個炸雷把我頭提去算了,讓人家心寬着去。”
馬晚生、馬長生、馬春生、馬秋生和一個小姑娘順牆整齊地站成一排,就像是做了錯事給老師罰站,驚恐地看着這個場面,小姑娘,“咯兒”“咯兒”打着哭嗝。馬晚生、馬長生三年級,馬春生、馬秋生二年級,我說:“晚生,帶弟弟妹妹出去玩去。”馬晚生帶着弟弟妹妹出院門去了,卻都從大門門框探進腦袋來。
老村長說:“都悄聲,别吵了。”老馬說:“想當城裡人呢,咱是個拖累嘛,把人家害住了,想走你就走,把你爺你婆都帶走,我死了讓狗啃了也不要你們管。”春芳說:“我嫌你是拖累了,你說話捂着牙碴,别把牙碴嚼得掉下來。”老胡的婆娘說:“春芳,幹部都來了,老人說一句你跟一句的不怕丢人,别鬧了。”春芳兩手拍着大腿說:“是我鬧嘛,你們聽,是我鬧嗎?”老胡老婆拉着春芳進窯裡去了。老村長說:“拐子,你忍忍不行麼。”老馬說:“唉,我一直忍着呢,你說娃吃飯,打了個碗,娃娃麼吃飯不打碗讓大人打碗?”春芳在窯裡說:“昨日就打了一個碗,今兒又打了一個碗,我不能說了,不能打了?不打能長記性嗎?”老馬說:“打娃打就打嘛,你生的嘛,可你聽咋罵呢,你咋不死,你把我禍害到啥時候,你死了把禍害除了,這是罵娃娃嗎?”老村長說:“老馬,你這就多心了,兒女闖了禍,誰不罵兒女是禍害?你沒罵過?”老胡說:“就是嘛,我罵孫子也常那麼罵哩。”老馬抹着眼淚說:“一個吃屎的娃娃能闖多大的禍,分明罵我呢嘛,咱分明就是人家的禍害,擋了人家進城享福的路嘛。”老村長說:“還享福,住的就像豬圈,吃人家的下眼飯,苦死狗日的。”老胡說:“拐子,就當個聽不見,人老了不好活,該忍要忍,還自己找氣受,你啥身體把不來。”老村長對着大窯說:“春芳,跟你爹道個歉,你這個娃也是,人老了心多,以後說話做事過過腦子,别張口啥話都往出撂,你爹可有心髒病哩,最不能生氣了。”
從老馬家出來,老村長說:“老拐子生了六兒兩女,一個個拉扯大都成家立業,都安頓了,到了自己卻這麼作難,心髒病是要命的病,多少年了,都舍不得錢去看,患有低血糖都不知道,在城裡參加二孫子的婚禮暈倒才查出來,你說咱這裡人活得難不?”還沒走上幾步,馬晚生攆來了,說:“我爺倒了,我爺倒了。”我們忙回頭進去,見老馬躺在院子裡,臉色煞白煞白,浮着一層細密的汗珠,眼睛都不睜了,老村長拍拍臉,在老拐子身上摸,邊摸邊喊:“有糖嗎?”春芳從屋裡跑出來,提着一塑料袋白糖,手裡拿着勺。老胡掰開嘴,老村長往老馬嘴裡搗了兩勺糖,春芳又端來水,灌了幾勺,不一會兒老馬緩過來了,嗷嗷大哭,說:“你們救我做啥嘛,就讓我過去嘛,活得這麼難腸,一口氣上不來把孽脫了。”老村長說:“有啥難腸的,你看春芳又是拿糖又是灌水的,夠好的了,再看看這幾個孫子,能撒手就走了?不等着抱重孫了,大孫二孫都結婚了,今年該給你生個重孫了吧。”春芳說:“老大得了孫子。”老村長說:“重孫都有了,還……”老馬說:“那是人家的娃嘛,咱見不上嘛。”春芳端着個瓷缸子出來,遞給老馬,老馬邁過臉去不接,老村長接過缸子喝了兩口,“你呀真是福燒的,這麼甜的蜂蜜水遞給你你不接,眼看入土的人了,倒越像個娃娃,毛病大得不行了。”春芳說:“舅爺,我給你們也沖一缸子。”老村長說:“你爹缺糖着哩,我尿糖着哩,老拐子,以後你早晨去給我提尿壺,直接當茶喝,我省得倒了,你省得花錢了。”
老馬從地上站起來,進窯拿出煙散了一圈,老村長說:“自己啥毛病不知道,低血糖得身上老裝幾顆糖,覺得不對勁了,趕緊吃上幾顆,虧當這是在家裡,在外面不把禍闖下了?”老馬說:“裝着呢麼,這些碎搜騰得一顆都裝不住麼。”老胡說:“心髒病準備藥了沒?”老馬說:“心髒病沒藥治,就是等死的病。”老胡說:“咋能沒藥,救心丸,你得裝救心丸。”老馬長歎一聲,在心髒的地方“咚咚”來了幾捶,說:“我就等着哪天這心不跳了,早死早超生,别拖人家的後腿。”老村長說:“你這話要讓春芳聽見,又不多心了,少說閑話威信高,多吃饅頭身體好。”老馬說:“我說的是真心話麼,把人家拖到家裡,我心裡也不受活。”
春芳從窯裡出來說:“在家吃個飯,上學期還沒叫幹部吃飯哩,幾個娃人家教了一學期。”我說:“不了,不了。”老村長說:“吃,吃。”我說“剛吃過飯。”老村長說:“當然是晚上吃,這陣都剛吃過飯,待飽客呀,誰能吃進去,春芳,你準備吧,晚上我們過來,春芳的鍋竈在上莊數一數二呢。”春芳咕咕咕叫雞,我說:“别宰雞,雞正下蛋哩。”春芳說:“不宰雞那吃個啥飯嘛。”老馬說:“宰上兩隻雞,這些碎也饞着了。”春芳又撲着捉雞去了。老村長悄聲跟我說,“兩個人剛剛鬧了仗,吃個飯說和說和,拉茬拉茬,就軟和了,要不就僵住了,一個公公,一個媳婦子,越僵越麻達。”老馬說:“窯裡坐。”老村長說:“院裡多敞亮,又透風,就坐院裡。”
老村長說:“人老了,能忍就忍,還火氣大得不行了,該躲的氣要躲呢,不着氣心都不好好跳,還自己找氣受。”老馬說:“鬧騰着想進城哩,男人走的時候就跟男人鬧騰,把男人惹毛了,捶了一頓,就把仇記到我身上了,能躲過去?”老胡說:“拐子,你也别執氣,春芳也不易,不是你拖後腿,肯定早進城了,現在你看年輕媳婦子都在城裡撲騰哩。”老馬說:“這我知道,我說你要走你走,别管我,我自己能吃到嘴裡,她不走嘛,待在家裡跟你鬧騰。”老胡說:“她走得了?你行動利索着也不說了,腰來腿不來的,别的不說,就說吃水從窖裡能拿回來?像你這樣三天兩頭鬧病,哪天頭一歪走了,非讓蛆唼了不可。”老馬說:“蛆唼了就唼了,人死了還管毬那麼多。”老村長說:“你六兒兩女八個地養哩,死了讓蛆唼了,不給兒子們把話把兒落下了?由着性子活人?”老馬說:“那你說我咋辦,命長得就是不死麼,你說人家得上心髒病動不動就死了,我得上不死麼。”老村長說:“你死了把孽脫了,想過兒子以後還活人不?他們人前能擡起頭?說得起話?光圖自己零幹。”老胡老婆走過來說:“春芳也不單是想進城打工,也不單是不想養老人,是怕男人在外面學壞了,城裡社會瞎得很,她堂姐就在家裡伺候老人和孩子,結果男人在外面有人了,把娃都養下了。”老胡說:“也是啊,那張三的娃不是在城裡跟比他媽還大的女人睡在一起吃軟飯麼,回來鬧離婚,還要跟那老婊子結婚。”老村長說:“收音機裡說農民工離婚率越來越高,因為夫妻長久分居,結果城裡就有了許多臨時小夫妻,這麼下去可不是個辦法。”
坐了一會兒,先都離開了,春芳跟我說:“麻煩你來的時候把汪老師也叫上。”回學校的路上我問老村長:“春芳是外孫女?”老村長說:“拉茬親戚,在咱這方圓,扁豆芽拌黃豆芽,勾勾連連的都能串上親戚。”
晚上過來吃飯,我提來了兩瓶酒。斟好了酒,老村長說:“春芳,給你爹敬個酒,認個錯。”春芳過來,雙手捧起酒敬給老馬,老馬說:“我這病大夫說不能喝酒。”老村長說:“這杯喝了,死不了。”老馬喝了,老村長說:“春芳,你是小輩,你爹把你男人兄弟姐妹八個養大不容易,你爹的心髒病、低血糖,都是苦下的病,給你們都置這麼個家業也不易,人老了容易犯糊塗,你就多擔待點。你的三個娃還小,現在進城把你腳纏了,你能做啥?進城養活得住?有你爹給你搭手,你在家種地,操心羊和豬,總還能有點收成,娃大點了進城掙錢也不遲,誤不了你們扒光陰,貴兵是個好娃,我看着長大的,人要學壞,骨裡得帶,貴兵不是那号人。”又說,“天下老随着小,老人随小兒子過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别把老人看成拖累,人都有老的一天,也别盯着你幾個嫂子比,行孝麼跟人比啥?多在老人跟前行孝沒壞處,現在國家都提倡孝道哩。”
老馬忽然抓起酒杯連喝兩個,嗷嗷大哭,說:“你說啊,我有了重孫,眼看一歲了,現在是個光臉麻子都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