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摩托推出來正擦洗,老村長和老顧進來了,老村長說:“去鎮上吧,把我們兩個捎上。”我說:“有啥事給我交代,天氣涼了,摩托車風大,别感冒了。”老顧說:“風吹了多少年了,皮實着哩。”老村長說:“事你替不了。”我說:“啥事?還替不了?”老顧嘿嘿一笑說:“看場戲,你能替得了?!”
從學校出來,遇上捏着書本從山坡上下來的汪惠梅。汪惠梅來後,每個早晨和黃昏,她在樹下梁頂背書的倩影讓上莊多了一道鮮活的風景。我想她還懷揣着遠大的理想,是準備考研或者什麼的,這個年齡段的女孩正是夢想最豐富的季節。
汪惠梅說:“你們要去鎮上?”我說:“去鎮上,你要帶點啥嗎?”汪惠梅說:“不帶啥,晚上回來不?”我說:“回來。”看汪惠梅眼裡露出驚恐,我說:“下午就回來。”昨晚看了會書就睡了,半夜被汪惠梅“咚咚咚”的敲牆聲驚醒,我出門來隔着窗戶問咋了?汪惠梅聲音發抖說你沒聽到聲音?我屏聲靜氣一聽,山野傳來叮叮哐哐的聲音,我也不明白誰在做啥,擔心給汪惠梅添害怕,就說是驚野豬哩。汪惠梅說還野豬,我來多久了,連個野兔都沒見。聲音持續了很長時間,我說也可能是講迷信,擡神送病之類的。
為打消汪惠梅内心的恐怖,我問老村長昨晚上的事,老村長說:“是老瓜子敲鑼驚天狗哩,昨夜不是天狗吃月(月食)嘛,隻要遇到天狗吃月,老瓜子準會敲鑼,一輩子就這樣。”老顧說:“你說老瓜子的,瘋瘋癫癫的,飯香屁臭都不曉得了,就這事上卻靈醒得很,他不敲鑼,我還不知道天狗吃月哩。”老村長說:“人說了,這世上瓜子瘋子癡呆是最幸福的人。”老顧說:“這話有理,像你我心裡有多少煩心事,昨日我碰見老瓜子,給了他一碗飯,他把飯吃了,把碗砸了,還罵我日你媽去,你說要是個正常人,我不刨倒他家院牆才怪哩。”我說:“我咋沒見過?”老村長說:“老瓜子逍遙自在着哩,像雲遊僧人一樣,你們猜我在哪裡見過,那次縣上組織考察,其實就是旅遊,我在華山上見到老瓜子了。”老顧說:“哎呀,你說這老瓜子,平時亂晃悠,但隻要天狗吃月,他準在村裡,準時敲鑼,你說日怪不日怪。”
汪惠梅進校園去了,老顧對我擠擠眼睛,悄聲說:“晚上回來不?已經管上了?”我說:“她是害怕,别胡說,人家還是黃花閨女。”老顧嘻嘻一笑說:“你們城裡人那事上開放,沒結婚就在一起睡着,反正女的又不覺得自己吃虧,二十幾的還纏七十歲的哩。”掃了汪惠梅一眼,老顧又說:“你說汪教師,都是公辦教師了,有這麼好的工作了,不看老天爺的臉色吃飯,還這麼辛苦地念書?大學都念完了,難道學問還不夠教這些碎?”我說:“她可能準備考研究生吧。”老顧感慨地說:“殺不死的演員,考不死的書生。”
經過張家溝時遇上了張六掮着把鍬蹴在半截牆上,說:“擠擠,把我也捎上。”我說:“也去看戲?”張六說:“還能做啥。”老村長說:“你死驢爛重的,把摩托壓壞了。”張六說:“這幸福牌鐵驢子能馱,四五個人壓不壞。”張六從院裡出來,提個油乎乎的小塑料桶。老村長說:“你提個喔把人糊了,每次抖抖擻擻,你一回把那多兌上點,老見你提個油桶子兌油哩。”張六說:“油兌得多了吃起來把握不住,費,由嘴吃倒江山哩,我一個月就兌一斤油。”老村長“啧啧啧”咂着嘴,張六說:“别賣嘴,你以前不也是這麼過日子,現在當然能說大會,兒子日能嘛。”我把油桶挂在了摩托車前面。
大戲就在市場裡唱,老村長問我你看不?張六說:“人家哪是看這兒的,人家看電影,看明星演出哩。”我說:“我從小就看秦腔,耳音灌上了。”張六說:“能出你這麼個人物,你們那村子條件肯定比咱這達好。”我說:“跟上莊一模一樣,像親弟兄。”他說:“那你就是個厲害人呀。”
看戲的人真是不少,來得有些遲了,隻能看見人頭。蹦蹦車、手扶、自行車都成了登高看戲的工具。我還在給他們找位置,一回頭發現他們貓着腰已經蹿到人群前頭去了,引來一陣喊罵聲。戲已經開演了。戲看完,還有晚場,戲是《遊龜山》。我看出幾個老漢想看晚場,就說:“幹脆咱們把晚場也看了。”他們就高興起來,張六說:“老黃瓜,你也是官呢嘛,請我們吃一頓噻。”老村長說:“吃你婆娘?”老顧說:“一人一個爪子,一碗萬三搓面,也就十五個元,要再給我們上一瓶酒,二十元打住了,喝點酒看戲,那是啥感覺,那樣我們下次還選你。”老村長說:“你們要下次不選我,我就請你們吃一頓。”老村長走了。老顧說:“你攢下錢墊棺材底呀,到那一世花不了。”張六說:“不請算了,你走個毬,咱們攤噻,打平夥。”老村長已站在萬三酒館門前了,說:“磨蹭,吃小心讓屄搶去了。”
進了萬三酒館,我說:“今兒我做東。”張六說:“你做啥東,一人點一個菜,誰點的誰掏錢。”我說:“我是拿工資的,還有稿費,那比工資強。”張六說:“稿費是啥?”老村長撇撇嘴說:“就是寫文章掙的,就這還講究在城裡待了二十多年。”老顧說:“寫一篇文章多少錢。”我說:“按字數算,一個字有時幾毛,有時一塊。”老顧說:“媽呀,一個字就一斤麥子。”張六啧啧啧說:“看,我說你是個厲害人麼。”老顧說:“扶貧能住在咱上莊不走,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我想把鎮文化站的老王叫來,可又想叫來他肯定要掏錢,還是算了。點菜的時候我說:“一個點一個最喜歡吃的,剩下的我來點。”他們點過,我一看都是些便宜菜,怕他們攔阻,我出來在櫃台點了東坡肘子、毛氏紅燒肉、豬肉炖粉條、紅燒肥腸、回鍋驢肉、辣爆小公雞、糖醋裡脊、大塊羊肉,一人一個豬蹄。大胖子拉開冰箱說:“不來個這。”我一看是驢鞭,他提起來一比畫,足有一條胳膊長。大胖子嘿嘿一笑說:“吃啥補啥,幹部都搶着吃這,平日都供不及,今兒正好有。”我說:“好,來一條。”大胖子又一笑說:“不是一條,是一根,人的那不是叫塵根嘛。”我笑了,大胖子說:“這東西做起來慢點。”我說:“沒關系,趕開戲前上來就行。”最好的酒是三十塊錢的老糜子,我要了四瓶。
吃着喝着,老顧說:“現在村子寡得連個戲都唱不起了。”我說:“唱一場戲得多少錢?”老顧說:“要說錢也沒幾個,二百也唱,一百五也唱,有時一百也唱,一戶收個三塊五塊就能唱一場。”我說:“那就唱一場,你給咱張羅,我來掏錢。”老顧說:“不是唱起唱不起的事,現在戲班子散了,戲子也都進城打工了。以前吧,一到閑月戲班子就走村串莊唱開了,一路走一路唱,一個村最起碼要唱一場兩場,婚喪嫁娶,老人過壽,娃娃做滿月,都要請大戲唱唱,日子順了不順了唱敬神戲,人麼,活的就是這麼個。戲班子也是好收入,唱一季一人能掙幾百。現在滿村子沒幾個人了,幾個村都湊不起一場。”
喝過兩瓶,他們你一段我一段地唱起來,真是其樂融融。驢鞭上來,他們就擡起杠了,也會偶爾捎帶我幾句,話語雖然是葷了點,但那是智慧與幽默的結合。老漢們喝慢酒厲害,四瓶酒見底,并未顯出醉态。我去結賬時,那胖子說上莊的老村長來結過了,錢沒帶夠,挂賬了。我結了賬,把欠條撕了。菜點得多了,我讓打了包。幾個老漢硬要按打平夥掏錢,我明白,他們怕欠着我。在他們看來,我隻是一個過客,在村子裡是“有今兒沒明兒”的人,欠下我這樣的人的人情沒辦法還,會成為他們的負擔。他們是甯願忍着嘴,也絕不想心裡裝着事。我說我在你們誰家沒吃過飯,就不能讓我請一頓?!
夜戲是全本的《遊龜山》,看完已是十二點半。夜已寒涼,酒醒得快,四個多小時的戲,酒已經醒了。三個老漢上摩托的時候,張六問我能不能騎,“别我們這幫老鬼日塌到溝裡去了。”我說:“酒早醒了。”老顧說:“說話沒個把握,你一條爛命還金貴的,人家是幹部,國家養活的人,命不比你娃的值錢,能騎不能騎把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