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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莊記 5

時間:2024-11-07 01:50:23

李谷拿了些泡菜來,說:“今晚到我那裡去吃。”我說:“在我這裡吃吧。”他說:“我都準備好了。”他滿屋子走了一圈,說:“你一個人老待在屋裡孤不孤?”我說:“挺清靜的,看看書。”他說:“還沒人往你被窩裡鑽吧。”說完哈哈一笑。

李谷的小賣店就在自己睡的窯洞。木闆釘了簡易的貨架櫃台。雖然地方狹小,貨倒挺全的,日用百貨五金樣樣都有,品種還真齊全。我往裡看看,說:“嫂子呢?”李谷說:“跑了,跑到你們城裡去了,都好些年了。”我覺得我是揭了他的傷疤,戳到他的痛處,就說:“不好意思,我……”他嘿嘿一笑說:“跑了就是跑了,日囊松,領不住婆娘嘛。”

我脫了鞋上了炕,李谷就像變戲法似的立刻在炕桌子上擺上了兩盤菜,一盤子豬耳朵,一盤豬肘子,都是醬的,看出來他是去進貨從鎮上買回來的。還有一碟瓜子,一碟子鹹菜拌榨菜,一小筐核桃。他擰開一瓶酒,酒杯有拳頭大,一杯足足有一兩。

我說:“把志遠也叫過來。”

李谷向裡面努努嘴,說:“能少下他的?!”

我看看拳頭大的酒杯,說:“這麼大的杯子,幾杯就把人搞翻了。”

李谷邊斟酒邊說:“夜長,慢慢喝,邊喝邊拉閑,喝得暈暈乎乎啥都不想了好睡覺啊。”

我也不客氣,我特能吃肉,老婆說我是狼轉世的。才喝了半瓶酒,兩碟肉讓我吃掉了一大半,李谷沖我豎起大拇指說:“你這人實在,不像有些人吃飯虛頭巴腦的作假,吃飯一定要實在,人要吃飯作假就不能交了,自己都哄自己,還不哄别人。”又碰了兩杯酒,他長長噓了一口氣說:“我給你說說你嫂子吧。”

我點點頭。

他點了支煙,悠悠吐出一口說,“按正常情況來講,像我這樣瘸了一條腿的半殘人要想娶個女人是做夢哩,多少健壯的人娶個媳婦都犯難哩。我爹娘早亡,除了兩孔窯洞,再沒啥家業。到我娶媳婦的年齡,我才發現爹娘積了德,給我留下一個水靈靈的妹妹。媒人一撺掇,二十五歲那年,我用妹妹換回了媳婦桑巧。這叫換頭親,城裡人覺得不道德,可在咱這方圓是天經地義的事,家裡條件不好的都是這樣解決問題的。桑巧的哥哥,身體沒啥殘疾,就是反應有些遲鈍,城裡人說的有點智障,兩個眼睛往一起鬥,就是鬥雞眼。換親有換親的規矩,怕哪一方不守規矩,半路不負責任走了歪路,把别人閃在半路上,擺一桌宴席,請兩家戶族裡主事人出面主持,立下字據,誰家女子半路上生了邪念,有了二心,另一方就要接回自家女子。為了保險起見,雙方女子身份證都交給男方家壓了。身份證攥在男人手中,女人想走也走不了。以前這種婚事是最牢固的,叫親包親。可這些年不一樣了,女子都出外打工,見了世面,有些女子就守不住了。桑巧在城裡給人家當過幾年保姆,剛娶過來,她就唉聲歎氣的,我知道她心裡潑煩,桑巧長得俊俏着哩,人都說像畫兒上走下來的,在城裡當個明星都是拔尖的。這樣的女子,嫁個啥人都配得上,嫁我這樣一個一走路日天戳地的男人,心裡能好受?可我心裡說在這村子裡誰心裡沒事,哪個出外回來心裡沒事?日子長着哩,啥心病消解得了,都能療治得好,一年半載身上掉下個肉疙瘩,就把你拴得定定的。一年後,桑巧給我生了一個大胖兒子,看得出桑巧很高興,對兒子好得,話也多了。第二年,桑巧下地幹活,上山放羊,日子理得順順當當的,我就把心放下了。娃長到三歲,我想桑巧不會走了,娃就是拴娘的樁,就是拴女人的石頭。桑巧還跟我說将來一定要把兒子培養成個大學生做個城裡人。我就想人家沒走的心,咱還把身份證扣着就沒意思了,一起過日子,總不能老這麼防賊一樣。我就把身份證翻出來還給了桑巧。忽然的一天早晨,桑巧就走了。翻桑巧留下來的東西時,我才明白從嫁給我那天起桑巧就一直準備走,三年裡她給兒子做下了能穿五年大小不等的衣服和鞋襪。對于存心要跑的人,我知道找不見,可我還是背着兒子跑了三個月的路,也是為了給她娘家一個交代,免了村裡人的口舌,丢一隻雞都得找一找,況且是個人,你說是不?”

我給他添了杯酒,續了支煙。他說:“半年後,我去了妹妹家。妹妹生得稠,已經兩個娃了。我往妹妹門口一站,妹妹知道我的意思,就背了一個娃抱了一個娃跟着我回來了。妹妹的公公婆婆隻是眼淚汪汪盯着我,啥話也沒說。我正在氣頭上,他們要攔阻,我會和他們拼命的,我腰裡别着家夥哩。可他們就那麼看着,唉,都是老實巴交的人。妹夫跑到我前面一步一個頭一步一個頭地磕着,我一直努力着不去看,可妹夫就那麼跟着,一村人就那麼看着。難心啊,我都覺得我太不夠人了。可我還是沒有松口吐話。妹妹邊走邊說你回去吧,母豬肚子大了,出不了三五天就下,警醒些,把娘叫過來,别下下來讓母豬一屁股全壓死了,心就白操了。走過幾步,又喊着說晚上記得上大門,這幾年不及那幾年,下夜功的人多了。都過了一道山嶺了,妹妹還喊着說豌豆該鋤第二遍了,荒了莊稼咱就沒吃的了。我明白,妹妹這麼喊着說話,看上去是在給他男人安排活,其實是在說給我聽。我心軟了幾次,可還是沒讓妹妹回去。妹妹來家後,下地幹活,回家收拾屋子做飯,活幹光了一閑下來就站在門口發呆。這麼過了幾天,妹夫就攆來了,說豬娃下了十三個,死了兩個,娘照顧着哩,糜谷都鋤過了,家裡啥東西都沒丢,五個母雞下蛋,兩個母雞鬧窩,一個公雞讓老鷹抓走了。聽着兩個人說話,我心裡好涼好涼。妹妹還給我說别人說柱子傻柱子呆,哥,他一點都不傻,一點都不呆。兩個人在地裡幹活說說笑笑,回到屋裡叽叽咕咕,晚夕睡下一家幾口又說又笑又打又鬧的,兒子也擠在偏窯裡不願回來,我硬将兒子抱了回來,屁股上拍了兩巴掌,兒子嘴一扁一扁的不敢哭出聲來,卻憋得咕兒咕兒的。我感到很煎熬,又過了幾天,實在煎熬得不行了,我就對妹妹說你們走吧,回家吧。妹妹抹着淚水說哥……妹夫跟着也說哥……我說回呀,快回呀!妹妹說哥,我和柱子回去給你好好苦,掙下錢給你再娶個女人。我說啥都别想了,好好過你們的日子,我有福旦就夠了,桑巧也對得住咱李家了,給咱留下了根,也就夠了。妹妹嚎哭着領着男人走了。我坐在山梁上放開嗓門嚎哭了一個下午。家門中幾位吃了宴席在協議書上按了手印的主事人都來了,說世事再瞎也還沒瞎到這種地步吧,他們不把人找回來,就賠錢,當初訂下的規矩。我搖搖頭說,算了。他們說還翻了天不成?難道我們說話像放屁?我們的臉是溝子(屁股)。我說算了,算了。老人們不依不饒地說你怕啥?有我們呢,這事我們不能不管,還沒規矩了。我說算了,這是我的事,我做主了。他們沖着我發了火,罵我日囊松,羞先人,女人活該跑了。

“後來,我把娃撂到妹妹家進了城,邊打工邊找桑巧,要找到她我就一刀子把她捅了,都别活了。可是我腿子有毛病,幹活力沒比人少出,可人家覺得我沾了他們的光,老闆也看咱像個混工錢的,吃人家下眼飯,掙的也是下賤錢。有一年,我回來看過兒子,去城裡走到鎮上,在老拐子擺的種子攤前坐了一個下午,我又踅了回來。從我記事起,爹帶着我去趕集,老拐子就擺個小攤,小攤上擺着幾十個小布袋,裡面裝着各種菜子瓜子,每個都有幾個品種。娃娃們欺負他腿瘸,溜到跟前抓一把就跑,因為有些種子是能吃的。他不追隻是跺跺腳,用一個長竿子夠着捅一捅,說吃種子,養騰子(傻子)。幾十年了,他還那樣擺着個攤。可他把三個兒子都供養成人了,還出了兩個大學生。回來後,我就辦了個小賣店。”

他又開了一瓶酒,說:“不說這些爛事了,你幫我端詳端詳志遠,讀書有沒有出息,将來能不能考上大學。”

我說:“他很聰明,考大學沒問題。”

他盯着我說:“實話?”

我說:“實話!”

我隻能這麼肯定地說,其實他也知道這事誰也說不準,日子還長着哩,日子越長不确定因素就越多,變數就越大。但我知道他需要這樣的話。

李谷就很激動,一擡脖灌了一杯酒說:“日子就像鐵匠鋪裡的砂輪,什麼溝溝坎坎都能打磨平了。現在我一點兒都不恨桑巧了,鳥兒都揀胖枝子落哩,别說人了。城裡那麼好,要啥有啥,我去了都不想回來哩。桑巧那麼漂亮,就是給城裡生的,應該過得好着哩。我現在啥都不想了,就想着哪天她突然回來把兒子帶走到城裡去讀書,兒子要是在城裡念書,考個大學沒問題,這娃就是念書的料,可在咱這山窩窩裡就難說了,教書是個大學問,要專業的。”看看我又說:“我不是說你,你别多心,學校不是這麼開的。”

他從櫃台下摸出一條子“雲煙”塞了過來,我說:“你這是幹啥?”他嘻嘻一笑說:“不讓你白吃,你要付出勞動的,給娃開個偏竈,吃個偏食。”我說:“說實話,我給全村的娃娃都開偏竈哩,一共就40來個學生,負擔又不重。”他說:“你不收我咋整?你也知道咱這誰吃得起這麼貴的煙。”我掏出100元錢,說:“那我買了,反正我抽煙。”他不接,我說:“我知道,你啥話也别說了,再說我生氣了。”我把錢塞進他手裡,他長歎一口氣說:“你們是可憐我們這些人啊。”笑笑又說了一句,“啥時間能讓我們這些人可憐一回你們這些人,日子就有過頭了。”這話透着一股砭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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