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筱獲悉呂克特被刀客“瓦刀臉”綁去的消息是在第三天下午。
這天下午,兵工廠廠辦通知總務科,晚上備好十來個人的飯菜,其中一份是顧問呂克特愛吃的西紅柿醬牛排和奶汁蘑菇湯。姜大明接到這個任務後,便以購物名義出了廠門,買好東西回工廠的路上,故意扯斷表鍊,急匆匆去了“祥瑞鐘表眼鏡店”,把消息告訴了四叔。
突如其來的消息使張一筱大吃一驚,繼而轉為欣喜若狂。這些天來,徐司令、吳政委還有自己幾乎沒有睡過一次囫囵覺,在山林間,在河道裡,在廟宇内,在街道中像鷹一樣瞄,像狗一樣嗅,像馬一樣奔,徐司令、吳政委他們在自己的地盤上,累了還可以歎一聲,咳一嗓,在國軍占領的鞏縣縣城裡,他張一筱化了裝,鬼鬼祟祟,提心吊膽,大氣都不敢出,憋屈到了極點。要不是事關重大,他張一筱實在不願接受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任務。現在呂克特找到了,遊擊隊的冤屈自然而然也就洗刷掉了,他既恨土匪“瓦刀臉”的不識時務,國難當頭卻幹出愚蠢之事,又從心底感謝“瓦刀臉”的回心轉意,及時把人質交了出來,使裴君明、洪士蔭和豫西共産黨之間的誤解得以化解。
張一筱不敢懈怠,馬上向中共豫西工委、徐司令和吳政委電告消息。
十分鐘光景,“洛陽大哥”來電:“稍安勿動,半夜回山。”
“瑞祥鐘表眼鏡店”的地下倉庫内,張一筱和手下的幾個人開始準備行囊,後半夜他們要分頭離城回山。
傍晚,四叔派手下的小夥計上街買點好吃的,招待張一筱他們幾個最後一頓。
小夥計提着竹籃上了街。瑞祥鐘表眼鏡店所處的街道叫詩聖街,是鞏縣兩條主要街道之一,東西走向,兩裡多長,整日熱鬧非凡。瑞祥店在街北側,不知是何種原因,這一側都是文的冷的,鐘表眼鏡店兩邊一家是個藥鋪,一家是個私塾,再旁邊還有裁縫鋪、硯台店、羅店等;街對面,都是武的熱的,一溜煙分布着米店、肉店、竹編店、瓦盆鋪、鐵匠鋪、茶水鋪、酒鋪和糊塗茶鋪……白天的時候,街南側人聲鼎沸,而街北側則是門可羅雀,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就像八卦圖一樣,有陰就有陽,鞏縣的百姓習慣了這種反差,各自走進店鋪,與店主你來我往,讨價還價,借此維持瑣細卑微的生計。但這天四叔的小徒弟和其他街上的行人不一樣,臉上蕩漾着笑容,腳下的步伐輕松了三分,師傅讓他去街上購置酒菜,他知道店裡今天沒有攬到大活,也沒有掙到大錢,心裡明白是四叔和客人們遇到了喜事,這種喜事還不是一般的喜事,一般的喜事四叔是舍不得讓他拎着竹籃上街割肉買酒的。興高采烈的小徒弟先去酒鋪打了四斤高粱酒,再去肉店割肉,但這時肉鋪已經關門了。沒有下酒菜使小徒弟犯起了愁,得找一樣同樣香的東西代替肉,他沿着大街邊溜達邊尋找,絕大部分店鋪這個時候都已經關門打烊,走了大半條街的小徒弟來到了糊塗茶店門口,一股誘人的清香迎面撲來,實在沒有其他選擇,小徒弟決定買糊塗茶代替肉。鞏縣人把油茶叫作糊塗茶。糊塗茶用的面料拿豬油炒過,裡面放上杏仁、花生仁、核桃仁及炒得渾身焦黃的黃豆,在大鍋中文火熬制半天而成,熬好後的糊塗茶色澤乳白,木勺一攪,湯汁中時隐時現金燦燦黃澄澄的幹果,令人悅目賞心,垂涎欲滴。鞏縣生意人極為講究,不會直接從大鍋中舀糊塗茶賣,而是于店中備了一人高、腰身粗如麻袋的巨大銅壺。銅壺上方有一碗口大小的壺口,壺身一側有一彎曲的壺把,另一側則是一上翹的尺半長的壺嘴。大鍋裡百十來碗的糊塗茶先被一勺一勺灌進銅壺,灌完之後,蓋上銅蓋,最後還要給銅壺穿上一層厚厚的棉衣,起到保暖保鮮作用,這樣的一壺糊塗茶從早上賣到晚上,不但溫熱如初,而且味道依舊。賣茶郎一手端碗接着壺口,另一手握緊壺把,傾斜壺身,一碗糊塗茶就從壺嘴中如清泉般汩汩流出,直到淌滿至碗沿為止。瓷碗中的糊塗茶喝起來不但味道香濃可口,而且稀稠有度,口感甚佳,是鞏縣有錢人家冬季早餐中最常見的湯食之一,配以麻葉、烙馍、油條之類的幹食,不但營養豐富而且暖胃熱肚。
“大兄弟,來碗糊塗茶?”店裡一個敦實的中年掌櫃熱情地迎了上來。
“一碗不夠,起碼八碗!”小夥計回答極為利索。
中年掌櫃看到了小夥計竹籃中的一壇高粱酒,頓時明白了幾分,笑嘻嘻地看着小徒弟說:“大兄弟,今晚有喜事,一杯酒一口茶,好主意啊!恁帶盆和罐沒有,俺好給恁盛八碗糊塗茶呀!”
小夥計這才迷瞪過來,割一塊肉可以拎着走,八碗糊塗茶就難帶回去了。不過,他腦瓜一轉,計上心來:“掌櫃的,俺是前面斜對面瑞祥鐘表眼鏡店的,先借恁個洋鐵皮壺拎茶回去,吃過飯俺給恁洗淨送來,中不中?”鞏縣糊塗茶店裡都備有五六隻洋鐵皮壺,壺身外邊同樣蒙着一層棉被,保溫保鮮,這些壺不是供來店裡的散客之用,而是為送貨到那些大戶人家。
“中,中!洗不洗都中。”中年掌櫃滿口答應。
小夥計拎着一個洋鐵皮壺,裡面盛着八碗香飄四溢的糊塗茶回到了店裡,向四叔說明情況後,四叔剛要把臉拉下來,張一筱趕緊過來解圍說,糊塗茶比肉好,香解饞稀解渴,一舉兩得,好!好!四叔隻好微笑作罷。
衆人在地下室裡剛一口酒一口茶喝過半個時辰,突然有人敲門。
守在店裡的小夥計趕緊過來報告,四叔随他去應付。張一筱他們則吹滅地下室的煤油燈,個個手提手槍,躲在暗處對付可能出現的緊急事态。
“大兄弟,俺想了想,恁買了八碗糊塗茶,不能再讓恁跑一趟送壺了,俺自個拎回去吧!”門外站着的是那個中年掌櫃。
四叔讓小夥計拎來洋鐵皮壺,中年掌櫃一陣道謝後走了。
四叔重新回到地下室裡,繼續與即将分别的張一筱他們熱鬧起來。
“一筱,俺的大侄子,新媳婦找到了,今晚恁要入洞房了。”四叔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四叔,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得謝天,金榜題名時得謝師,洞房花燭夜,謝誰呢?得謝恁!這幾天,是恁讓俺這個落魄的新郎官有個藏身之地。”張一筱也是一飲而盡。
四叔看着張一筱,哈哈笑了起來,接了張一筱的話:“别謝俺,俺為大侄子提供個睡覺的地方不假,但新媳婦可不是俺找回來的,要感謝,恁得謝謝另外一個人。”
“誰啊?”張一筱手下一起起哄。
四叔沉默不語,先是慢悠悠喝了一杯酒,又飲了一口茶,咀嚼半天之後,最後慢悠悠說出了三個字:“‘瓦刀臉’!”
衆人大笑不止。
四叔是個文質彬彬的技術人,修鐘表配眼鏡是把好手,鞏縣城裡就一家店,生意做得風風火火,但日子卻過得謹謹慎慎,因為遊擊隊進城出城都由他接待安置,手裡的錢頂不住山裡來的餓漢們的空腸寡肚。坐在張一筱對面的四叔一身藍色長褂,内穿白面襯衣,一雙黑色條絨圓口布鞋,裡配白色棉線厚襪,消瘦的臉盤上戴着一副眼鏡,鏡片下面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本已布滿了血絲,幾杯酒下肚,眼珠變得紅彤彤的,活像籠中白兔。
“四叔,恁就别喝了,恁的手藝高,但酒量比不上這幫兔崽子!”張一筱看着四叔,崇敬中帶着憐惜。
張一筱手下大笑,韋豆子說話了:“隊長,如果說俺們是兔崽子,四叔就是長尾巴老兔子。”說這話的韋豆子先是扯了一下四叔的長褂,接着指了指四叔的紅眼睛。
屋子裡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看看,看看,還是俺大侄子知道心疼人,恁們這幫年輕貨不中!不知道疼人,所以就進不了洞房,洞房裡的人啊,沒有人心疼不行。”四叔比年輕貨大了整整兩圈,說起話來像鐘表指針一樣不緊不慢。
“那隊長快說說,進了洞房咋心疼人?”韋豆子起哄。
“說說,說說,咋個心疼洞房裡的人,讓俺們也學學?”其他四個附和。
張一筱無言以答,衆人嬉笑不止。
“隊長,等會恁就進洞房了,俺們這兩天賴好也算給恁大婚忙活一場,不犒勞犒勞俺們?”韋豆子鬼機靈,經常給隊長張一筱提要求,出難題。
“咋個犒勞法?”張一筱看着韋豆子,一臉迷茫。
“弄段咱河南梆子戲,洞房裡的戲。”韋豆子滿臉鬼笑。
“好,好,洞房戲,洞房戲!俗話說,‘新郎新娘新棉被,三天三夜不分輩’,俺這個當叔的也沾點大侄子的喜氣。”四叔手指張一筱,笑得抿不攏嘴。
張一筱托着下巴思考片刻,終于想出了一個點子。
“這樣吧,俺把咱鞏縣的一段民謠用梆子戲唱出來如何?”
衆人贊同。
喝罷酒,吃罷糖,
俺給新人來掃房。
一掃鴛鴦共枕,
二掃夫妻情長,
三掃早生貴子,
四掃兒孫滿堂。
豎抻抻,橫抻抻,
抱個孩子石礅礅兒;
東攉拉,西攉拉,
閨女小子滿炕爬;
左一掄,右一掄,
呼爹喚娘一大群;
一把栗子一把棗,
妮子領着帶把的跑;
一把核桃一把棉,
大哩牽着小哩玩;
掃掃炕邊兒,抱個狀元兒;
掃掃炕頭兒,抱個督堂兒;
掃掃房頂兒,抱個,抱個,
抱個孫猴兒,
那個呀那個孫猴兒……
張一筱唱畢,地下倉庫裡響起了低沉歡快的掌聲。人人仿佛置身于張一筱大喜的日子裡,桌子上的酒是婚宴上的喜酒,桌子上的油燈是洞房裡的紅蠟燭,倉庫四角裡豎放的大大小小的麻袋宛如張一筱和新娘生下的滿堂兒孫……眉開眼笑的四叔擺了擺手,屋裡立刻寂靜下來,個個望着四叔,看他又有什麼新花樣。
“一筱,現在,洋蠻子找回來了,任務自然也就完成了,今晚不去看看紅櫻桃?”
“去看看,去看看,俺們回去不向司令和政委打小報告。”衆人贊成。
“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舊事莫重提,舊事莫重提!”張一筱搪塞敷衍。
四叔這時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顯得嚴肅起來,兩隻紅眼盯着張一筱,一闆一眼地說:“據俺所知,咱鞏縣城裡還有鄭州、洛陽好多有錢人托人說媒,想娶紅櫻桃,人家姑娘都一推了之,俺想她心裡一定還念着恁這個大詩人呢!”
“啥個詩人,白天藏山洞,夜裡卧草叢,心非土匪,身似土匪。”張一筱笑着搭話。
“看看,看看,動嘴是詞,出口成章,哪有這樣的土匪?!”四叔手指着張一筱,衆人的目光也齊刷刷射了過去。
張一筱再次陷入尴尬之地,撲哧一聲笑出聲來:“今天俺的新媳婦剛被刀客送回,還沒來得及進洞房,還咋能去心疼别的女人?”
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嘩啦啦響起。
“土匪詩人,來首詩吧,光喝酒沒啥意思。”韋豆子提議。
四叔和衆人再次輕聲鼓掌。
“好,俺媳婦是洋蠻子,就來首洋詩吧,匈牙利裴多菲寫的《你愛的是春天》。”張一筱肚子裡不知裝了多少首詩,在山裡的時候,打完勝仗或者手下犧牲,他都會朗誦一首詩,有時是高興的,有時是悲傷的。
“啥個國家,兇牙利?那裡的人不但‘兇’,牙還‘利’,真有意思!”反應機靈的韋豆子又是一句,大家咧嘴笑翻了天。
你愛的是春天,
我愛的是秋季,
秋季正和我相似,
春天宛如是你。
你的紅紅的臉,
是春天的玫瑰,
我的疲倦的眼光,
是秋天太陽的光輝。
假如我向前一步,
再跨一步向前,
那時,我就站到了,
冬日寒冷的門邊。
可是,我假如退後一步,
你又跳一步向前,
那,我們就一同住在,
美麗的、熱烈的夏天……
陰暗濕冷的倉庫内,充滿着酒醇,彌漫着茶香,洋溢着歡聲,蕩漾着笑語,大家沉浸在從未有過的輕松之中,陶醉在從未有過的嬉笑之中,大家忘記了身份,忘記了苦難,忘記了世間紛争……
砰,砰砰,砰!有人擂了四聲地下室的門,這是緊急情況的暗号。
四叔嗖的一聲站了起來,撲哧一聲吹滅了桌子上的煤油燈,“恁們别動,俺去應付。”一句話說完,便急匆匆走了出去。在大堂放哨的小夥計告訴四叔,門外有人。
四叔和小夥計一起直奔大堂。
“恁這個破店咋修的表帶,松得像老太婆的褲腰,戴上後走起路來咣當咣當比梆子還響!”門外人喊。
“天黑了,老闆不在店裡,恁明早兒再來吧!”小夥計朝門外喊。
“屁話!明早俺就沒事啦?快叫老闆來!”門被擂得咕咚咕咚響。
四叔辨别出是姜大明的聲音。
四叔支走了小夥計,打開了店門。
姜大明說:“不好了,‘瓦刀臉’放回來的不是俺廠裡那個洋蠻子,是另一個洋蠻子。”
四叔頓時沉默。
姜大明走時,四叔給了他兩節表帶上多餘的鍊扣。
歸心似箭的張一筱回不去了。
得知最新消息的張一筱馬上給豫西工委發了電文,告知這一重大情況。下邊的行動必須得到洛陽的具體指示。
夜深了,奔波了一天的其他人躺下睡覺了,不一會,地下倉庫裡的地鋪上就響起了震天動地的呼噜聲。張一筱和四叔沒有睡,兩人靜靜地圍坐在桌子旁,桌子上的煤油燈火苗呼呼上下蹿動,把兩人的臉龐映照得灰暗昏黃。兩人一邊等着電報,一邊把一天來分頭尋找的情況進行梳理。二十多個人按照分工把鞏縣縣城大街小巷、大鋪小店、溝溝沿沿蹚了十幾遍,雖然沒有找到藏匿洋顧問的可疑之地,但大大小小十來條線索搜尋了出來。
張一筱這時異常冷靜,他知道,這次狐狸的尾巴藏得如此之深,說明自己遇到對手了。
“四叔,咱們不能這樣漫無邊際地尋找了,得分析分析誰綁架呂克特的可能性最大。”
煤油燈下,兩人盡量壓低聲音讨論,生怕攪擾了一屋疲憊漢子們的鼾聲。事情發展出乎他們的預料,時間已經過去三天,呂克特是死是活不知道,死的話被誰殺的,活着的話人又在哪裡?一大堆問題萦繞在張一筱和四叔的腦袋裡,雖已疲倦,但睡意全無。
兩人不知不覺嘀咕一個多小時後,對綁架洋顧問的可能對象排了一個序。第一是日本人,綁一個呂克特,殺一儆百,威懾所有在中國的德國顧問團成員,迫使他們撤離中國。因為日本人集結在十幾裡外的黃河北岸,随時準備渡河南犯,他們一怕德國顧問團繼續參與作戰指揮,使日軍像前面幾次戰役一樣再吃啞巴虧;二怕德國顧問主導下的兵工廠日夜造槍造炮,給南下日軍帶來重創。第二是洪士蔭的特務組織,迫于統一戰線不便明火執仗,于是自編自導,自抓自追,然後将綁架罪名強加于共産黨遊擊隊,為剪滅異己剿滅異黨埋伏筆。
商議之後,兩人聯名給洛陽發了一封電報,告知他們的意見,期望上級給他們一個明确的指示,他們好集中精力相機行動。
豫西工委淩晨時分給他們回了電報,針對有關洪士蔭的第二條分析給予斷然否決。指出現在國共合作抗日,不能懷疑友軍,應摒棄前嫌,以赤誠之心共同應對強敵。中共豫西工委還特别指出,張一筱他們身居友軍管轄之地,不能與對方發生正面沖突,被友軍中不良分子利用,影響抗日大局。電報最後寫道:“已請示延安,面上搜羅的同時,着力從兵工廠内部突破。時間已經不多,日本人為最大嫌疑。”
對豫西工委的指示,張一筱和四叔開始時還有看法,但認真思考後,他們認識到自身思路的狹隘。如果說洪士蔭在一年前極力“剿共”那陣子,通過綁架洋顧問呂克特然後嫁禍遊擊隊,會有這個念頭,也會有這個膽量!但現在日寇鐵蹄踐踏華北,戰馬嘶鳴于黃河北岸,兩軍對壘,箭在弦上,不光河南站長洪士蔭沒有這份膽量,他的老闆戴笠恐怕也沒有這番膽量!因為孰輕孰重,洪士蔭清楚,戴笠更清楚。
後半夜,張一筱和四叔理清了下一步行動的思路。四叔負責面上的搜尋,張一筱則帶領精幹人馬逐個暗查兵工廠的重點人頭,看看從他們身上能不能摸排出與日本人暗中勾結的線索。兵工廠與洋顧問最為接近的人中有三個人他們暫時查不了,也不用查。一是廠長黃業壁,此人一介書生,立志技術救國,誓言與日本人決一高低,不可能與日寇沆瀣一氣;第二個是翻譯曾鳴泉,被洪士蔭重點盯防着,不用再去花精力;第三個是司機蔺天基,與曾鳴泉類似,已被他的老上級洪站長折磨得死去活來,自然也不用再下功夫。
一番思考後,張一筱決定從兩個人入手,一是死去的衛兵“镢頭”。“镢頭”是個孤兒,割喉死亡後再無家庭成員可供盤查,洪士蔭撇下了這條線,但張一筱認為不應該丢掉這條線。在延安特訓班學習時,一位在上海工作多年的“老地下”給張一筱他們做過一場報告,其他的話張一筱印象不深,但有一句話他牢牢地記住了,就是“最不可能的最有可能!”這句話在特工界其實并不是什麼深奧的理論,洪士蔭同樣谙熟此道,輕易不放黃業壁,羁押曾鳴泉和蔺天基,他用的就是這一招。張一筱原來也想放棄“镢頭”這條線,但手下打探出來的一個信息使他打消了自己的念頭。“镢頭”父母死後,有一個表姐與他較為親近,夏天的單衣和冬日的棉衣都是這位表姐縫制。張一筱确定的另一個人是宋雙水。宋雙水是個老實巴交的技師,參與綁架洋顧問自然不可能,張一筱選擇他,主要是此人經常接觸呂克特,想從他這裡獲得一些有關洋顧問的有用信息,好順藤摸瓜,拔出蘿蔔帶出泥。
确定下一步兩個重點偵察對象後,張一筱如釋重負,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猛然把一缸茶水一飲而盡,和四叔一起讨論商議了幾個小時,他把喝水的事都給忘了。冰涼的茶水穿喉下肚之後,張一筱整個人像吞了一根挂在屋檐下長長的冰淩,倏然打了一個冷顫。這個冷顫讓張一筱毛發悚然,肌肉收縮,頭腦異常清醒。張一筱猛然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件事。這關口忽略任何一件事都會造成天大的失誤。張一筱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空空的茶碗,他從心底感謝這碗冷茶,也慶幸自己的一飲而盡,一口一口地喝下是不會打這個冷顫的。張一筱想起的這件事與瓦刀臉孫世貴有關。
一天來,一個疑問在張一筱的腦海中忽隐忽現:“瓦刀臉”真的如大家都認為的那樣,在他人綁架呂克特之後,看到無人聲明贖人,頓生一計,以英國洋蠻子冒充德國洋顧問換取所需武器?存在不存在另外一種可能,“瓦刀臉”預謀在先,從内部獲得可靠消息後,确實綁架了呂克特,沒有料到後面風聲如此之緊,影響如此之大,就殺掉真的洋顧問,再上演一出“狸貓換太子”達到換取武器的目的呢?如果是這種可能,就可以從“瓦刀臉”那裡查出誰提供了洋顧問晚上去看戲的消息。張一筱迅速把自己的這個想法告訴了四叔,四叔認為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敢貿然排除。
“有一線可能,我們就得去查證。最不可能的事情最有可能!”張一筱認為。
“如果這種最不可能的事是真的,‘镢頭’的死不但找到了債主,還可以借此挖出‘瓦刀臉’的内線,最重要的,洪士蔭也就不能再嫁禍我們啦!”四叔豁然開朗。
張一筱并沒有因為四叔的話而興奮,反而冷靜下來:“情況雖然對我們有利,但我還是最不希望這種可能發生,我們洗清了冤屈,但洋顧問卻死了,鞏縣兵工廠的生産不但受到影響,整個德國顧問團就會撤走,老日最高興,中國人替他們實現了自己完不成的任務。”
“恁想的對,但願王八蛋‘瓦刀臉’不會那樣做,不然的話,他可真成了該千刀萬剮的民族罪人了!”四叔神色冷峻。
最後,兩人決定把整體方案上報豫西工委。
豫西工委的電報這次回得極快,趴在桌子上的張一筱和四叔剛剛打起幾聲呼噜,譯電員就送來了電文:“同意重點盯防兩個人頭,續查孫世貴之事商定後回複。”
冬天,平原上的清晨總是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霧氣之中,東方天際露出的小半個紅日透過這層薄霧,把剛才還灰蒙蒙的鞏縣大地照得清亮起來,大地上的房屋、樹木、河流立刻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金黃。行走在縣城街道上的人們,三十米外隻能看清對面行者的輪廓,十幾米遠才能分辨出熟人和生人來。遇見熟人打聲招呼,遇見生人随便點一下頭或者瞧上一眼,算是嶄新一天的問候與祝福。這份溫情隻有早上才有,這是陽光帶給寒冷人間的絲絲暖意。漆黑之夜的犬吠停止了,代替的是雞鳴,雞鳴不是叫給這些起早之人的,他們在雞鳴之前就已經出門了,雞鳴也不是叫給張一筱和四叔的,他們坐在煤油燈下,整整嘀咕了一個通宵,兩人從地下室鑽了出來,遠眺東方金燦燦的半個太陽,一時竟睜不開眼來。
胡亂扒了幾口早飯,張一筱就和韋豆子上了路,他們要到離縣城五裡外的宋雙水家,也就是韋豆子的大姐家。
走在左邊的韋豆子頭戴翻毛羊皮帽,身披翻毛羊皮襖,肩上挑了一根扁擔,扁擔兩頭挂着幾張狐狸皮和野兔皮。右邊的張一筱一改前兩天賣柴農民裝束,身着長衫,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鏡,頭戴黑色禮帽,腳蹬一雙灰色毛氈鞋。韋豆子以前給姐姐和姐夫講過,自己在洛陽一家皮貨棧混飯,吃穿不愁,老闆對他也不薄。見到姐姐該說的話韋豆子心裡也琢磨停當了,大意是,冬季到了,莊稼人閑時狩獵野物,這兩天随老闆來鞏縣進貨,早上抽空來姐姐家瞧一眼外甥和外甥女。
兩人進村時,天色已經放亮,農閑的村民們還沒有起床,莊子裡的土道上空落落的。往年鞏縣縣城附近的村莊不是這般景象,女人們在炊煙袅袅的竈屋做飯,男人們準備進城賣糧賣菜的活計。今年變了,日本人已經占領了黃河北岸,天空中不時飛來老日貼有膏藥旗的飛機,傳言如冬天的寒風,在家家戶戶中流傳。說老日的炮彈一爆炸就是個十來米的深坑,幾年下不了高粱玉米種;說老日的“鐵烏龜”(坦克)隻走莊稼地不走平路,因為在莊稼地裡比在平路上跑得還快,還說老日的飯量像騾子又像馬,不就鹹菜一頓能吃下一鍋紅薯幹還要加半鍋紅薯湯……莊稼人誰都沒有見過東洋人,不知傳說是真是假,因此也就不敢再進城賣糧,都把糧食和貴重的家什埋藏起來,人們足不出戶,惶惶不可終日。
“大姐,大姐。”韋豆子一連叫了兩聲。
屋裡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大清早的,誰呀?”
“大姐,豆子的聲音恁都聽不出來?俺來鞏縣收貨,正好路過恁村,順便來家裡看看。”
門開了,一個幹淨利索的中年女人開了門。中年女人看到自己的弟弟很是吃驚,看到身後體面的張一筱更是吃驚。
“大姐,這是俺給恁提過的蕭老闆。”韋豆子介紹。張一筱脫下禮帽緻禮。
韋豆子大姐看見弟弟後面站着一位體面人,還是弟弟的老闆,立馬怪罪起自己的弟弟來:“噫!恁看看,蕭老闆大老遠好不容易來一趟,恁哥又不在家,咋辦呢?”
“大姐,俺們坐會就走。大哥咋沒回來呢?”韋豆子明知故問。
“本來廠裡這一段日夜加班,回來得就少,前兩天廠裡又出了大事,就不讓回來了。”豆子姐姐給客人邊讓座邊抱怨。
韋豆子一臉茫然,盯着大姐問:“出了啥大事,俺大哥又不是廠長,家都不讓回了?”
大姐一改剛才說話的大嗓門,聲調壓低了許多:“姐給恁說,恁在外邊千萬别講,恁們看到貼有兩個綁匪畫像的布告了嗎?”
“看到啦,但上面沒說綁走了什麼人啊?”韋豆子有些好奇。
豆子大姐的聲音更低:“聽恁哥說,綁的就是他們廠裡那個大個子洋顧問,工廠裡正挨個排查呢。”
“這事不是俺哥幹的吧?”韋豆子接着問。
“恁哥的膽量像個大閨女,放個響屁都左右瞅半天,還綁人?!”豆子大姐的話把韋豆子說笑了。坐在闆凳上的張一筱故意擡臉看山牆上的關公畫像,不想讓别人看到自己的竊笑。
“大姐,這是蕭老闆給家裡稱的二斤紅糖,快拿着!”鞏縣人愛喝紅糖茶,特别是寒冷的冬天,喝過心暖身熱。大姐道謝接過紅糖,就忙着去竈屋燒茶。韋豆子就把張一筱出門時在街上買的三個火燒分給了外甥和兩個外甥女,一人一聲“小舅真不孬”把韋豆子喊得合不攏嘴。
張一筱和韋豆子喝着紅糖茶,與大姐東拉西扯談了半個時辰家常,話題又被韋豆子悄悄拉回到了洋顧問身上。
韋豆子歪着頭,好奇地問道:“大姐,恁剛才唠叨的洋人是個啥模樣,俺還沒見過呢?”
韋豆子大姐是村裡有名的利索嘴,把呂克特白皮、凹眼、高鼻、卷毛的特征前前後後說了一遍,谝得張一筱和弟弟唏噓不已。
“人怪得恁知道像個啥?像個活鬼!一個月前俺去廠裡給恁哥送棉衣棉鞋,俺倆在廠門口正說着話,一輛‘小鼈車’路過,車上下來一個又高又大的男人,吓得俺後退了三步。”韋豆子大姐繪聲繪色地描述。
韋豆子聽說姐姐還見過洋顧問,心裡更有了底,他偷偷瞅了一眼隊長,張一筱朝他微微點了點頭,韋豆子急忙追問:“大姐,恁還見過洋蠻子,說的洋話恁聽得懂嗎?”
見弟弟和蕭老闆聽得津津有味,韋豆子大姐捋了捋頭發,打開了話匣子:“嘴裡像吐楝棗子,叽裡呱啦的也不知道說個啥,姐一個字都聽不懂。人怪是怪,但人不孬,下了車就跟俺握手,那毛茸茸的雙手啊,像過年殺的肥豬沒有褪淨的一對前蹄子,吓得姐又退了兩步,把恁哥和一圈人都笑壞了!”
“洋蠻子穿的也和咱們村的人一樣?戴棉帽,穿馬褂,打綁腿,腰裡束根褲腰帶嗎?”韋豆子想知道呂克特的外表,故意引出一個話題。
“才不呢!人家不戴帽,一身忽閃忽閃的呢子洋裝,腳上穿的一雙黑皮鞋,明晃晃的,比牛舔得還亮。褲腰帶倒是有,但沒有束在腰裡,系在脖子上!”韋豆子大姐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
韋豆子大叫一聲:“姐,恁胡噴個啥,褲腰帶咋會系在脖子上?”
“那叫領帶!”張一筱笑着說。
“看看,看看,豆子,蕭老闆就是知道得多,恁要跟着多學着點!”大姐兩眼瞅着弟弟,嘴裡誇着張一筱。
韋豆子怕姐姐岔開話題,哈哈一聲笑完,立馬問道:“大姐,恁說了半天,到底和洋蠻子握手沒有?”
“握了握了,洋顧問好開玩笑,把姐的手握得嘎吱嘎吱響,疼得姐哇哇喊了起來,旁邊的那幾個王八蛋笑得腰都彎了。”韋豆子大姐邊說邊甩手,仿佛手現在還疼着。
“後來呢?”韋豆子好奇十足。
“還有啥後來,人家有事,握過手就走了。不過,人一走扇動身邊的風,姐倒聞出一股怪味來。”大姐漫不經心地說道。
呂克特的每一個細節都要深究,這是張一筱和韋豆子來的路上約定好的。兩人還商定,如果豆子姐夫宋雙水在家,就從他那裡套話;如果他人不在,就從豆子大姐嘴裡套。套話的方式采用梆子戲中的“雙簧”,問題由韋豆子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提,旁邊的張一筱不動聲色地聽和記。剛才兩人一唱一和的雙簧戲,大姐渾然不覺。
本來韋豆子想繼續問聲“啥個怪味”,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韋豆子了解大姐的脾氣,姐喜歡聽戲,《穆桂英挂帥》《陳三兩爬堂》和《七品芝麻官》中的大部分段子都能哼得出來,戲聽多了,說話就有了技巧,台上戲子話裡常設暗扣,大姐也一樣。韋豆子知道大姐剛才那句話設了暗扣,目的在于調動聽者的興趣,别人問是多餘,她會自己解開。韋豆子沒有問,雙眼直勾勾地瞅着眼前的大姐,顯示出莫大的好奇,大姐十分滿意弟弟這位二十多年老聽衆的表現。
“渾身像潑了一瓶小磨香油,香得嗆鼻子!”韋豆子大姐再次捂了捂鼻子,像戲台上女戲子一樣,說話投入時帶肢體配合。
“三四斤芝麻才能換一瓶小磨香油,一定是個有錢的貨!”韋豆子傻乎乎的一句話,把姐姐笑得前仰後翻。
一旁的張一筱覺得韋豆子姐姐的這句話有點意思,不慌不忙地插了一句:“一個大男人,用洋胰子洗洗臉就夠香的了,為啥還潑瓶小磨香油?”
韋豆子大姐見蕭老闆提問,不好再放肆嬉笑,立刻收斂三分,認認真真解釋起來:“小磨香油是俺诓恁倆的,後來聽豆子哥回來說,叫什麼水,對了,叫香水。”
“姐,啥是香水?”韋豆子第一次聽說香水這個詞。
“姐也說不清,恁哥說就是城裡富家閨女抹的香脂,香脂像稠面糊,香水啊就像寡淡無色的井水。”
張一筱先是噘噘嘴,表現出不屑一顧的神情,然後繼續旁敲側擊,盡可能多地從韋豆子大姐嘴裡套話:“閨女家抹香脂還說得過去,一個大男人家咋還抹那東西?”
韋豆子大姐聽張一筱說完,立刻接去了話茬:“蕭老闆,俺剛開始時也和恁想的一樣,不過豆子哥後來的話才使俺明白了到底是咋個回事。”
“姐,咋回事?”韋豆子急不可耐。
“恁哥說,這洋蠻子啊不抹香水不中。”大姐表情神秘。
張一筱輕輕端起瓷碗,喝了一口紅糖茶,又輕輕放下,不緊不慢地說道:“這香水不頂吃不頂穿,為啥還不抹不中?”
“俺的大老闆,真是不抹不中啊!”韋豆子姐姐不知自己已入雙簧圈套。
韋豆子趕緊抓住機會,套出姐姐知道的内情:“姐,說說,說說。”
“聽恁哥說,這洋蠻子啊一出汗,渾身都是騷狐味,洋名叫什麼狐臭,旁邊的人一聞直想吐!這事還是恁哥先發現的,洋蠻子剛到廠裡不久,就和恁哥他們幾個一起調試機床,剛開始洋蠻子身上還香噴噴的,趴在機床上幹了兩個多鐘頭,出了一身汗,這一出汗,香水味咋就沒了,飄過來的就是騷狐味,嗆得恁哥他們幾個咳嗽不停,但誰都不敢捂鼻子。”韋豆子姐姐一口氣端出了呂克特的老底。
“原來是這樣,看來不抹還真不中。”張一筱表面上裝着恍然大悟,心裡卻是暗自竊喜,呂克特身體的一個重要特征被他發現了。
正在話頭上的韋豆子姐姐好像還沒有盡興,繼續竹筒倒豆:“那個洋蠻子好像知道自己的毛病,每次和中國人幹活時間一長,渾身出汗後,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瓶子,擰開蓋子先倒幾滴在手上,然後就用手抹到胳膊窩、脖子和臉上,這一抹不打緊,恁哥他們幾個都不咳嗽啦!”
韋豆子的外甥狗蛋正在旁邊啃火燒,聽到老娘說起小瓶子的事,呼啦一聲就跑進了裡屋,不一會就出來了,手裡握着一個空瓶子,伸手遞給了韋豆子:“小舅,小舅,就是這個瓶子!”
“恁這家夥,狗窩裡藏不住剩馍!對,就是這個瓶子,一次那個洋蠻子用光了裡面的東西,順手扔到了車間廢物箱裡,恁哥看着怪上眼的,就撿回來給狗蛋玩。”韋豆子大姐一五一十說明了空瓶子的來曆。
确實是個精緻的物件。拿在韋豆子手中的空香水瓶三個指頭寬,五寸高,瓶子是透明白玻璃做成的,外表貼着一層金色的厚紙,上面印有密密麻麻的洋碼字和洋男人洋女人的頭像,瓶蓋也是金色的,手掌中的瓶子換換方向,發出的光直晃眼。韋豆子看了半天,遞給了張一筱。
瓶子上的字張一筱一個也不認識,盡管他在開封上大學時學過英語,但金紙上的字是德文和法文。金紙上方印着兩行字母,第一行是德文的“EchtKoenischWasser”,下面一行是法文的“OriginalEduDeCologne”,兩種外文其實是一個意思,翻譯成中文就是“科隆神水”,科隆是德國中部的一座城市,以生産男用香水出名。金紙中間用奇大無比的數字印着這種香水的型号“NO.4711”。張一筱雖然不認識德文和法文,但德文、法文和英文“型号”這個詞的縮寫都是“NO.”。張一筱立刻明白了香水的型号是4711。
瓶子遞回到韋豆子手裡的時候,張一筱朝瓶子使了個眼色,韋豆子立刻明白了隊長的意思,隊長要他想辦法帶走瓶子。
“狗蛋,小舅買的火燒好吃不好吃?”韋豆子瞧着外甥,嬉皮笑臉地問道。
“好吃!”
“還想不想再吃?”
“想!”
“小舅用火燒給恁換這個瓶子中不中?”
狗蛋沒有玩具,就這麼一件寶貝兒,整天在村中娃兒堆裡傳來傳去顯擺,稀罕得了不得,小舅要換走金燦燦的玻璃瓶兒,他自然舍不得。
“不中!”
“兩個火燒?”
“不中!”
“三個火燒?”
狗蛋的兩個姐姐一直站在狗蛋身旁,聽小舅說用一個火燒換,她們沒有吱聲,因為一個火燒沒有她們的份;說兩個火燒時,倆姐還是沒有吱聲,因為隻有一個人有份;當韋豆子說出三個火燒時,倆閨女再也忍不住了,一左一右搗鼓起弟弟來,五言六語之後,狗蛋招架不住,答應了。
“哎,三個火燒換個空瓶子,外甥賺舅舅的便宜啊!”韋豆子的話一出,屋子裡哄堂大笑。
“還像個小孩似的,要個空瓶子弄啥?”大姐笑着奚落自己的弟弟。
“出門能裝一兩燒酒,困了咪一口!”韋豆子把瓶子小心翼翼裝進口袋,順嘴來了這麼一句。
這一天,張一筱還派了一組人馬去了“镢頭”表姐家。
回來的人說,是村裡一位地下秘密交通員,也是“镢頭”表姐夫家的親戚帶着去的。“镢頭”表姐因為弟弟的死悲傷萬分,說話的時候一直哭啼不停。一位老偵察員向張一筱彙報,“镢頭”表姐的眼神好像有問題,從她眼裡不但看出了悲傷,還看出了驚恐,這種驚恐在“镢頭”表姐夫眼裡同樣有,兩個人說話的時候雙手發抖。地下秘密交通員經過回憶後也反映,這倆親戚從來沒有這個模樣。張一筱聽後,交代這一組人馬繼續暗查,裡面肯定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