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夜半時分。
軍政部兵工署長俞大維和特務頭目戴笠先後急電通告:河南鞏縣兵工廠德國顧問呂克特博士遭人綁架。軍政部長何應欽頓時慌了手腳,心想,出大亂子了。
兩次放下電話前,何應欽說的是同一句話:“天亮之前把人找回來!”
侍從問是否馬上報告委員長和德國顧問團總顧問法肯豪森先生,披着睡衣的何應欽在屋内來回踱了幾圈,擺了擺手。
軍政部内一夜燈火通明。
戴笠的特務處通宵諜報頻傳。
遠在千裡之外的豫中鞏縣警報長鳴,官兵滿街,刺刀閃亮,火把缭亂,巷口村頭貼滿了一男一女綁匪的畫像……
第二天早上,河南傳來消息,鞏縣縣城和四周村莊被翻了個底朝天,沒有發現呂克特半點蛛絲馬迹。
何應欽知道,事情瞞不下去了。
十一月初南京的清晨,灰蒙蒙的城市上空彌漫着濕冷混濁的霧團,太陽光線照在霧團上,一半被阻隔反射,剩下的一半穿透霧團後變了顔色,無精打采地灑在積滿枯葉的大街上,落在總統府苔藓盡染的大院裡,滿地一片病恹恹的灰色。何應欽、俞大維、戴笠和駐紮鞏縣的第九軍軍長裴君明應召趕到時,蔣介石、法肯豪森和一位德語翻譯已經來到會議室,闆着臉正襟危坐。
法肯豪森一改往日的紳士風度,人一到齊便大聲嚷道:“尊敬的将軍們,十個小時過去了,請你們告訴我,誰綁走了呂克特博士?”
無人開口應答。
何應欽看了一眼法肯豪森,畢恭畢敬低語道:“總顧問莫急,先聽他們講!”話音一落,扭過頭來掃視三個部下,擠出一個字:“講!”
俞大維先開口。
“鄙人認為,此次綁架系日本人所為。”
俞大維繼續陳述,“正如委員長和總顧問所悉,從8月13日至今,日軍大規模進攻上海,原計劃兩周左右拿下,但兩個半月已經過去了。東京日軍總部惱羞成怒,責問上海指揮官松井石根上将,松井回電:‘我們遇到的不是支那軍隊,遇到的是手端德式武器,排着德式隊形,采用德式戰術的對手……’”
俞大維說到這裡,瞥了一眼法肯豪森,總顧問臉上的神色沒有絲毫改變,眼睛一動不動。
别人看不出來,但俞大維看得出,總顧問的怒氣平緩了許多。曾經留學柏林的他了解德式表情。如果這時總顧問的神色由冷峻變為輕松,眼睛轉動起來,那不是高興,而是鄙視。
俞大維心裡有了底,于是接着說,“日本速戰速決的戰略意圖化為泡影後,正如諸位所知,他們向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先生提出抗議,指責德方暗地軍事幫助中國。陶德曼先生回答得好,‘作為日本戰略盟友,德國不可能向中國派遣軍人,不實的誣陷言辭會使帝國元首生氣……’”
總顧問法肯豪森仍然冷若冰霜,俞大維知道自己可以繼續說話。
俞大維提高了聲調。“帝國領袖曾經說過,‘日本人,打打魚還可以’,日本人這次吃了虧,但苦于沒有證據,不敢直接與德國攤牌,但他們一定會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動用一切手段,捕條魚,捕條大魚拎給陶先生看,德國北海裡的魚怎麼會遊在中國的黃河裡?”
戴笠第二個說話,他沒有否定俞的看法,但闡述了一個另外的可能。
戴笠說話字斟句酌。“據河南情報站站長洪士蔭報告,呂克特所在的鞏縣兵工廠共匪地下組織在豫西遊擊隊的庇蔭下十分猖獗,多次獲得共匪工運頭目劉少奇的表彰。前幾年委員長剿共期間,他們曾先後三次挑起廠内工會罷工,造謠德國顧問是助纣為虐的‘劊子手’,揚言驅人,所幸及時撲滅。現在,除已槍懲的兩人外,仍有四個工會頭目羁押在監,不排除他們趁火打劫,綁人報複。”
戴笠剛講完,第九軍軍長裴君明刷的一下站了起來。
何應欽擺了一下手,示意其坐下。
裴君明咣當一聲坐定,排炮般說起話來。
“國内湘西、東北和豫西匪患嚴重,三地尤以豫西為甚。據查,豫西共有杆匪二十餘幫,人數達數十萬之衆,俗稱‘刀客’,多次從國軍和共匪處搶槍掠糧,還多次圖謀從鞏縣兵工廠私購彈藥槍械,這次,很有可能是他們中的一幫不知深淺,綁人換槍,請委員長和總顧問明察……”
何應欽第四個開口,作為軍政部長,他喜歡總結性講話,今天也一樣,他要把目前鞏縣駐軍和情報站搜查的進展做一彙報。
何應欽說:“昨天夜裡,事發半個小時後,我當地駐軍反應迅捷,立刻把整個縣城團團圍了起來。圍城搜查同時,城外也做了嚴密的盤查,重點放在鞏縣北部和東部。從縣城到北邊十幾裡地外的黃河南岸,部隊一個路口一個路口堵,一個村莊一個村莊查。為了防止呂克特被日本人趁夜色強渡黃河轉移到北岸,南岸駐軍把黃河在鞏縣境内的三十裡河灘圍得滴水不漏,夜間發射了幾百發照明彈,黃河中沒有發現任何機動船、小漁船甚至木筏子,不存在顧問被轉移到黃河北岸的可能性。”
何應欽分析完縣城北部的搜查情況,稍停片刻,見蔣介石和法肯豪森正注視着自己,就接着講縣城東部的圍堵情況。“共産黨遊擊隊的地盤在鞏縣城東,昨天夜裡事發後,所有通往山裡的道路都被迅速切斷,顧問被轉移進山區的可能性現在看來有,但甚小。”
“那何将軍的意思是?”心急火燎的法肯豪森實在忍受不住這冗長的分析。
“我的意思是,呂克特顧問還在城裡。”何應欽這一次說得幹練果斷。
四人言畢,會議室内寂靜一片。
始終一言未發的委員長開始說話:“日寇犯我,德國派來顧問團協助禦敵,本系國家最高機密,現在專家竟然為賊人所劫,音信全無,讓我如何向帝國元首開口禀告?”
蔣介石說完這句話,不再言語。
總顧問法肯豪森心情十分沉重,見幾個人都在望着自己,無奈接了蔣介石的話。
“尊敬的各位先生,正如俞将軍所言,‘八一三淞滬戰役’之後,日本接連向我帝國元首提出抗議,譴責我方協助貴國,元首雖令陶德曼大使機智搪塞,但已感知此事必成影響德日關系之芥蒂,如果此時我顧問團成員被綁被殺,必将動搖元首對顧問團在華存在之信心。”
講完這幾句話,法肯豪森停頓一下觀察會議室内幾位中國人的表情,見沒有一個人看他,個個臉色冷峻。
法肯豪森隻得接着把自己的話講完:“同時,若顧問團其他成員知悉此次劫案之真相,必定人心惶惶,誰還敢在華久留?”
會議室再一次落入肅殺的寂靜之中。
“總顧問,能否給我們幾天時間,然後再向貴國外交部和其他團員通告情況?”蔣介石靜靜地看着法肯豪森。
法肯豪森不語。
無語即是默認。
忽然,啪的一下拍桌之聲驟響,委員長站了起來。
“娘希匹,限你們七天之内把人找到,毫發未損地找回,否則,軍法處置!”
蔣介石信奉基督教,在基督教裡,七天是個輪回,七天過去,人要麼生要麼死,他把救人大限定為了七天。
留日多年的何應欽深知日本人老謀深算,與共産黨多年的生死交道也讓他吃盡了苦頭,如果真要讓他來做選擇,他甯願豫西刀客綁架呂克特。作為一名資深政客,目前最重要的是尋找多方渠道,以盡快完成任務。雖然沒有排除遊擊隊綁架呂克特的嫌疑,但是他認為這件事不大可能是延安指示的。如果真是遊擊隊擅自綁架了呂克特,通過延安或許能處理得更好。于是,他以聯合抗戰的名義,通過與延安的聯系渠道,提出了協助解救呂克特的要求,并力陳呂克特熬不過七天,一定要在七天内完成解救任務。很快,他就得到了延安方面的積極回應。
第二天上午,第九軍派出三千多官兵在鞏縣的大街小巷、城郭内外搜尋了整整一個上午,毫無發現,呂克特人間蒸發。
大規模搜尋的同時,戴笠來電指示河南情報總站站長洪士蔭“内部突破”。
洪士蔭管轄的開封站、鄭州站、洛陽站的全部人馬星夜兼程趕到了鞏縣,協助鞏縣站實施搜捕和審訊。當晚所有在東義興吃飯的人一個不剩被帶進了縣城監獄。
縣長李為山、戲院楊老闆、紅櫻桃、所有男女戲子和飯莊廚師雜役被折騰了整整一夜,輕者唉聲歎氣,灰頭土臉,重者鼻青臉腫,哭爹叫娘,洪士蔭沒有得到一點有用的線索。審訊場上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老手洪士蔭清楚,這些人與呂克特被綁之事無關。
排除這些人物,洪士蔭心裡明白,該是審訊東義興飯莊老闆孫北邙的時候了。
孫北邙被押了進來。
“孫先生,事比天大,我沒時間陪你瞎聊,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晚上端盤子的一對男女是誰?”洪士蔭把手槍從腰間拔出,輕輕地放在桌子上,黑洞洞的槍口指向對面坐着的孫北邙。
孫北邙飯待四方,客接八面,算是見多識廣之主,清晰回答:“俺知道昨晚來的客人多,昨天上午就從西街集市上喚了兩個打短工的,說是城西北丈溝人。”
“誰去找的?”洪士蔭點了一支煙。
“俺自己。”
“兩人叫什麼名字?”
“因為隻做一晚上短工,俺隻知道一個姓劉一個姓趙,其他的沒有細問。”
孫北邙對答如流。
洪士蔭掐掉吸了一半的香煙,揚長而去。
洪士蔭剛一出門,孫北邙所坐闆凳邊的兩個特工一齊撲了上來。矮個兒反扭孫北邙的雙手,大個兒則使勁扇起耳光,三十幾個耳光後,孫北邙口鼻噴血。事還沒完,大個兒手掄疼了,矮個兒上來又是三十多個耳光。
噼裡啪啦的響聲過後,洪士蔭重新走了進來,一手拎着一把短刀,輕輕放在了手槍旁邊。
“孫先生,事比天大,我沒時間陪你瞎聊,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那兩個人到底是哪裡來的?”
滿臉是血的孫北邙斷斷續續地說:“長官,真是俺從西街集市上尋來的短工。”
洪士蔭從桌子上抓起短刀,嘩啦一聲扔到了孫北邙所坐的闆凳邊,再次揚長而去。
兩把短刀被一名特工撿起,呼哧呼哧插進了孫北邙的兩個小腿肚子裡,殷紅的鮮血順着褲管流了下來,先是染紅了白色棉襪,最後灌進了布鞋裡。屋内響起狼嚎般的慘叫。
一顆煙工夫後,洪士蔭慢慢悠悠地走了進來,徑直來到了孫北邙面前,手裡拎着半截鍘刀。
“孫先生,事比天大,我沒時間陪你瞎聊,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我最後再問一次,那兩個人是誰?不說實話,我把你的兩隻腳剁下來鹵豬蹄!”洪士蔭咣當一下把半截鍘刀摔在了孫北邙面前。
“長官,俺确确實實是從西街集市上尋來的短工。”孫北邙還是同樣的話。
洪士蔭狠狠瞪了孫北邙一眼,一言不發,背着手向門外走去。
洪士蔭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孫北邙垂下了腦袋,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長官,俺說俺說。”
孫北邙交代,昨天下午,一男一女來到飯莊,捎來了一封信。信是在洛陽讀公學的兒子寫的,說是學堂一位對他不薄的先生有兩個親戚,家貧無助,想在飯莊打雜混口飯吃。之所以不敢說,是怕連累公子。
兩個小時後,洛陽回電。
信确實是孫北邙公子所寫,但公子騙了父親。孫公子交代,昨天上午,公學學生會一個頭頭找他,說是豫西抗日遊擊隊幾挺機槍老是卡殼,自己修不了,想問問他老家鞏縣一位懂行的人,這人有可能晚上到東義興吃飯,請孫公子引薦。受共匪洗腦的孫公子就自編自寫了一封信。
回電還說,公學學生會頭頭不見蹤影。
洪士蔭把情況電告南京,戴笠即刻回電。
電文隻有九個字:“暗捕嫌疑極大之共匪。”
位于河南中部黃河南岸的鞏縣城東有座老廟山,百峰突兀,雲遮霧障,幽靜深邃。群峰之間,暗藏一洞,名曰“雪花洞”。雪花洞奇大無比,内藏洞穴百十個,據進去過的人講,從進洞到出洞,得帶三天幹糧。但現在誰也進不去了,因為裡面住着徐麻子。
豫西抗日遊擊支隊司令徐正乾,綽号“徐麻子”,正在洞裡蘸着雪水磨刀。徐麻子磨刀,向來隻用老廟山上的雪水。一次在全體遊擊隊員大會上有人問,為啥司令用刺骨冰冷的雪水磨刀?徐麻子來了精神,吆喝着問台下的士兵:“形容刀亮用什麼詞?”台下一名戰士回答:“明晃晃哩!”徐麻子回答:“兔崽子,沒文化!”兩千來人哄堂大笑。徐麻子再問:“有誰知道用個啥詞?”半天靜默後,一個戰士倏地一下站了起來,答:“雪亮!”徐麻子笑了,用大刀指着其人:“還是這個兔崽子有文化,對,就是雪亮!隻有用雪水磨,刀才亮。”話說到這裡,徐麻子才開了個頭,鐵匠的兒子談起鐵器,有一籮筐的話要噴。一袋煙工夫過後,徐麻子作了總結:“兔崽子,都給俺記好了,雪水磨過的刀不但亮,而且還不生鏽,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啥?”
徐麻子的話問過,無人應答,個個怕他借機罵人。
“雪水磨過的刀砍掉人頭後,刀不沾血。”徐麻子一聲吼叫。
“報告徐司令,第九軍軍長裴君明急電,邀您速到康百萬莊園會商抗日驚天要事,粗茶已煮,薄酒已備,務請即刻驅馬前行!”
“媽裡個×,老子就今晌午炖了隻山雞,偏偏這時來電,不去不去!”徐麻子朝收電員擺了擺手,繼續磨刀。
正在和别動隊隊長張一筱下象棋的政委吳之仙停下夾棋之手,站了起來,一闆一眼看過電報,走到了徐麻子面前:“恁這個球麻子,真不夠意思,有茶有肉還有好酒伺候,就不能讓俺們多啃隻雞腿!”在整個遊擊隊裡,隻有吳政委敢叫徐司令的“麻子”外号。
徐麻子笑了。
“看恁那個球樣,一聽有酒,嘴咧得像大姑娘的二尺褲腰。咱們得給‘洛陽大哥’發個電報。”吳政委指着徐麻子說。吳政委嘴裡的“洛陽大哥”指的是洛陽城裡的中共豫西工委。
十分鐘後,豫西工委回電,同意前往。
徐麻子帶着張一筱和一名衛兵跨馬離開洞口時,扭頭朝給他送行的吳政委撂下一句話:“恁個眼不好使的球大仙,這次看好了,别把雞屁眼也吃了。”吳政委沒有說話,笑着朝徐麻子的馬背上使勁拍了一掌,差一點沒把徐麻子給忽騰下來。
這裡插段話。吳政委在一次自制土炸藥時突然爆炸,兩根手指頭被炸掉半截,這是遊擊隊人人都看得到的。徐麻子在幾百人的大會上描述這一事件時,話就神了。他說,吳大仙吳政委整個人被氣流掀起兩米來高,想學孫猴子一般騰雲駕霧,但他哪有人家那個球功夫,眨眼之間,人就踏踏實實平摔在石闆地上,來了一個狗啃屎,兩個眼珠子都摔得滴溜出眼眶外啦,他硬是給塞了回去。吳政委一個月下床後,張一筱好奇地問:“政委,司令說的是真的?”吳政委回答:“麻子的話,打仗時當人話,不打仗時恁們隻當他放了一褲裆響屁!”
日過晌午,徐麻子三人來到了縣城西北,伊洛河畔的康百萬莊園門口,翻身下馬。
中原一帶有三大戶,俗稱“東劉、西張,中間夾個老康”。老康指的就是鞏縣的河洛康家。康氏家族發迹始于販鹽業,後又靠船運發财、靠置地緻富,當地流傳着“馬跑千裡不吃别家草,人行千裡盡是康家田”的順口溜。康家做大,外鄉人不知根究,鞏縣鄉黨卻個個知曉:一靠理财,二靠官府。八國聯軍入侵北京的1901年,慈禧太後逃離北京前往西安,後在返京途中路過鞏縣,“豫商第一人”的康鴻猷慷慨解囊,捐資一百萬銀兩,慈禧感激之餘賜予“康百萬”封号,從此聲名遠揚。日本人來到黃河北岸後,黃河南岸的康家主動騰出莊園南大院,國軍第九軍軍部便設在了這裡。
徐麻子三人撲通落地,裴君明、洪士蔭和康家主人康奕聲便迎了上來。
“徐司令,日過晌午,害您折騰半天,快進屋喝茶洗塵!”裴君明十分客氣,他是第二次見徐麻子。第一次是三個月前,在洛陽一戰區司令長官程潛主持的國共抗日磋商會上,腰裡對插兩支盒子炮,身背雪亮大刀的徐麻子十分另類。
“裴軍長一聲令下,俺徐麻子就是家裡炖着小雞,也不敢等雞湯冒熱氣啊!”
衆人一陣大笑。
“這是洪站長。”裴君明望着洪士蔭向徐麻子介紹。
“士蔭老弟,前幾年恁卸了俺十幾位弟兄的人頭,還懸賞一千大洋槍崩俺這張麻子臉,今天給恁送上門啦!”
洪士蔭雖然是第一次見徐麻子真人,但他比裴君明要了解徐麻子許多。洪士蔭前幾年殺過徐麻子的十幾個人,徐麻子也折了他手下的好幾位特工高手。
“徐司令,那都是舊事了,您不也把我手下幾個弟兄的屍首個個截成了三段嗎!”洪士蔭笑着回答。
一行人低頭走路,沉默不語。康家大院曲徑拐彎處都有衛兵站崗,每走上十米八米,頭戴鋼盔、手端卡賓槍的衛兵都是咔嚓一聲收腳舉手敬禮。衆人經過莊園中央老戲台時,裴君明打破窘境,繼續介紹,“這位是康家主人康奕聲先生!”
“徐司令來到俺這破家落院,蓬荜生輝啊!”康奕聲鞠躬緻禮。國軍有槍有炮,共産黨也有炮有槍,兩邊都是爺,康家主人哪邊都不敢得罪。
“老康,客氣啦,恁這莊園靠山築窯洞,臨街建樓房,瀕河設碼頭,據險壘寨牆,三十多個院落,五十多座樓房,七十多孔窯洞,還破家落院?”邊往院子中間走,徐麻子邊一通抖落。
“對這裡這麼熟悉,不會哪個風高月黑之夜來殺富濟貧吧?”裴君明朗朗大笑。
“裴大人在此駐防,俺徐麻子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動恁一根毫毛啊!俺知道的這些,都是這個兔崽子通風報的信。”徐麻子邊說邊用馬鞭指了指屁股後面的張一筱。
“康叔,是俺,愚侄張一筱。”面露尴尬之色的張一筱自報家門。
“啊,原來是賢侄一筱啊!多少年沒見着恁了,外加穿着這身衣服,俺老眼昏花竟沒有看出來。”康奕聲拍着張一筱的肩膀,上下瞧了好半天。
“裴軍長,中原一帶講‘東劉、西張,中間夾個老康’,恁可能還不知道,咱鞏縣也有一句同樣的俗話,叫‘北劉、東張,西邊有個老康’。兩個老康指的都是俺家,其他四家就不是一回事啦!這位賢侄就是俺鞏縣‘東張’家的大公子,是個大詩人啊!”康奕聲向裴軍長介紹。
裴君明回頭看了看張一筱,一個清瘦,白面,留着分頭,身材利落矯健的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正朝他笑着點頭緻禮。
裴君明駐紮河南和鞏縣多年,不但知道中原的“西張”,也知道鞏縣的“東張”,但沒聽說過“東張”家的大公子。作為河南情報站站長的洪士蔭不一樣,他不但知道“西張”和“東張”,還清清楚楚知道已和家裡斷絕關系,多年不往來的“東張”家大公子張一筱。早年這位張家大公子在開封讀大學,快畢業的前半年,學詩詞的他偷偷跑到了延安。幾年來,暗殺他手下幾位大将,命令是徐麻子下的,動刀動槍的則是這個白面書生樣的年輕人。
張一筱望着洪士蔭點了點頭,洪士蔭回敬點頭。
兩人心裡各自清楚,不是冤家不聚首。
一行人來到了莊園内的南大院門口。南大院是康百萬莊園最為高大雄偉的院落。南大院一分為三,東院由“經腴史華”藏書樓和“書帶生庭”學堂組成,西院稱“敬直義方”,主體是懸挂慈禧所賜匾額的丁字窯和招待貴客的“西方三丈”。“西方三丈”是文化人的雅稱,說得通俗點就是今天的餐廳。東西院之間是主院,名叫“方五丈”,是座長寬高各五丈的宏大建築,隻有三品以上官員方能入内,堂中挂有名揚四方的“留餘匾”。
康家招待貴客吃飯,一般擺席在西方三丈,但今天是亦政亦飯,餐桌破例設在了方五丈。
方五丈中央的八仙桌上八個冷盤已就位。四人落座,康奕聲識相退出,隻留仆人斟茶喚菜。
四人各飲過一口茶,裴軍長啟唇動聲。
“徐司令,可容兄弟我先講幾句?”
“兄長請講!”
裴軍長的臉拉了下來,接着擺了一下手,支走了仆人。
“兄弟,今天請您來吃飯,不說老弟您也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裴軍長單刀直入。
“來的路上俺聽一筱講過,康家請官人吃飯都在隔壁‘西方三丈’,今天設宴在此,肯定主題不在酒肉,況且哪有先做好飯再請人的?請兄直言。”徐麻子先喝了一口茶,也直奔主題。
“兄弟最近綁了一個人?”裴軍長入了主題。
“五天前綁了一個,昨夜又綁了一個。”裴軍長的話剛說完,徐麻子就接上了火。聽完司令的話,洪士蔭身子猛的一下抖動,但他趁勢挺直了胸膛,把吃驚掩飾了過去。
“昨天綁的是男是女?”裴軍長緊追不舍。
“小弟我向來不綁女人。”
徐麻子說話的聲音大了起來。對徐麻子嘴裡說出的這句話,張一筱心裡想笑,但這種場合他不會笑出聲來。張一筱笑的原因是徐麻子沒有說實話。徐麻子曾經一次誤綁過女人,隻不過沒有過夜就放了回去。當時張一筱說,天快黑了,把人關進洞裡,明天再放算了。徐麻子聽後一頓臭罵,光屁股孩懂個啥!男人可以隔夜放,女人得連夜放。張一筱說,俺不打她。徐麻子用大刀頂着張一筱的胸口,王八蛋你們打了俺倒不怕,就怕你們不打,半夜脫了褲衩趁黑摸了進去。張一筱說,司令,要是那樣恁就用刀把俺那個東西砍下來喂狼!徐麻子眼珠一轉,補了一句,或者你們有賊心沒賊膽,根本沒有進去,但人家硬說你們進去了。張一筱說,那得有證據!徐麻子笑了,王八蛋,嫩着的不是!打人,皮肉傷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不打人但做别的事,證據一會還在,隔夜就融化了,融化了俺又不能爬進去找,不就有口難辯啦?!
張一筱無言以對,連夜把人送了回去。
裴軍長聽到徐麻子親口承認綁了人,還是個男人,心裡踏實了三分。從直覺上判斷,他相信徐麻子這個人沒有瞎谝。洪士蔭心裡沒有像裴軍長一樣坦然,一場大戲,才敲了三遍開場鑼鼓,徐麻子就竹筒倒豆子,嘩啦啦全抖了出來,他不相信。不相信歸不相信,這個場合還輪不到他直接提問,洪士蔭隻能眼巴巴望着裴君明,等待下文。
“綁的是何路神仙?”
“老兄,神仙俺可綁不來。能綁到神仙的人,自己一定是神仙他爹或者他爺。”徐麻子說完這句話,低頭朝桌子上的冷盤瞄了一圈,看着裴軍長笑了起來。
“老兄,光說話不喝酒,黃花菜都快涼了。”
裴君明心裡明白,好事已經開了頭,徐麻子說出的話他自然不能再收回去,隻好應了。
“士蔭,倒酒!”裴軍長的話音剛落,洪士蔭想去拿酒壺,張一筱一把搶了去。
“這裡俺是小弟,還是俺倒吧。”
四個人舉杯相碰,一飲而下,大家又各自夾了一口涼菜,素膩香辣不等。
“徐司令,昨晚綁的人現在何方?”裴君明哪有心思喝酒吃菜,南京那邊一圈人像熱鍋上的螞蟻等着呢。
“要俺說實話?”徐麻子嚼着一大塊豬頭肉,嘟嘟囔囔說。
“今天咱們四人都不得有半句假話。”裴君明語氣十分堅定。
“砍了!”徐麻子咽下豬頭肉,把筷子放在了桌子上。
“砍了?”裴君明大驚失色,洪士蔭嘩啦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砍了!”這回輪到了徐麻子語氣堅定。
房間内的空氣驟然緊張。對裴君明和洪士蔭來說,徐麻子的話不啻一聲驚雷。
“徐麻子,你犯了天大的罪過!”裴君明猛的一拳砸在桌面上,八個冷盤、滿桌的酒盅、酒壺、茶杯和四雙筷子頓時上蹿下跳,盤裡的各色湯汁流到了台面上,紅彤彤的油炸花生米滾了個滿桌。
見對面的裴君明瞬間改變了稱兄道弟,直呼起自己的外号來,徐麻子兩眼怒火沖天,瞪着對方開了口。
“裴君明,俺砍了一個混蛋,何罪之有?”徐麻子向來不是軟蛋。
“你的命還不抵這個混蛋的萬分之一!”站着的洪士蔭手指徐麻子,暴跳如雷。
張一筱立刻站了起來,一把推開洪士蔭的手,不慌不忙地說:“俺司令當然不會和一個混蛋比,不過,洪站長今後的命說不定也和這個混蛋一樣!”
洪士蔭和張一筱四目對視,劍拔弩張。
見屋内大嘩,站在門口多時的康奕聲吓出一身冷汗。這時的康奕聲心裡比誰都明白,兩幫帶家夥的在自家大院鬧出事來,哪一方吃虧今後都會找他作為證人評理算賬。為帶家夥的人評理論道,康家最忌諱。想到這裡,他急忙從仆人手裡奪過一盤鹵燒雞,面帶微笑閃進屋内。
“各位長官,剛鹵了隻燒雞,沒有道口燒雞名,倒有道口燒雞味,趁熱吃!”
康奕聲一進來,洪士蔭和張一筱便坐了下來,他們都知道,這事不能讓外人知曉。見多識廣的康家主人明知屋内火藥味十足,佯裝一點事沒有發生,笑呵呵說道:“看來四位長官酒興正濃,恁們接着喝,俺來幫各位收拾收拾。”說完這話的康奕聲用抹布收拾起桌面來。片刻工夫,桌面整潔如初。
康奕聲退出堂外。
“屍首在哪裡?”裴君明的聲調低了下來。盡管與徐麻子豫西抗日遊擊隊相比,裴君明兵強馬壯,但現在的他也必須收斂起鋒芒威勢。三個月前,昔日的對手變成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特别是九月二十三日,委員長發表談話承認共産黨的合法地位以來,國共人馬見面,盡管心裡打着小算盤,但面子上必須過得去,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對裴君明來說,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自己過去的長官衛立煌對八路軍和遊擊隊也十分客氣謙遜。
“混蛋砍完頭就是死人,俺從不糟蹋死人,雇人送了回去。”徐麻子的聲調也降了下來。豫西工委的領導告誡過他,今非昔比,對抗日友軍必須尊敬。
裴君明和洪士蔭相互對視,各自心裡犯着嘀咕。徐麻子言稱屍體被送了回去,送到哪裡去了?今天上午鞏縣兵工廠沒有收到半截屍體。
“徐司令,屍體送到了哪裡?”洪士蔭急忙問道。
張一筱回答:“俺雇人送到了‘瓦刀臉’孫世貴的山寨口,十八裡溝!”
“送給了土匪?”裴君明按捺不住憤怒,提高了嗓門。
徐麻子是行伍出身,使槍的人了解使槍的人,對方急,他不能急。徐麻子滿臉堆笑,望着對面的裴君明:“混蛋活着是個土匪,死了也是土匪,俺得物歸原主。”
怕對方沒有理解自己的話意,徐麻子自斟一盅酒,仰脖喝下,又添一句:“混蛋是‘瓦刀臉’的人,俺還得送給他。這幾年,俺讓人擡着送回去了十幾個!”
座位上的裴君明和洪士蔭如墜雲裡霧裡。
裴君明一時說不出話來,洪士蔭對付這種場面是個老手,他先看了裴君明一眼,然後扭頭朝向徐麻子:“徐司令,到底怎麼回事,現在不是賣關子的時候!”
徐麻子一陣哈哈大笑。
徐麻子沒有講話,他看了張一筱一眼。
張一筱說話了。鞏縣城西大土匪“瓦刀臉”有個部下叫郭三,還是其大外甥,人稱“三杆槍”。褲帶上的兩杆是明響,打劫綁人;褲裆裡的一杆是暗響,專欺淩大姑娘小媳婦。前天夜裡,“三杆槍”帶領七八個人黑夜摸到了溪谷寨,搶完糧食和雞鴨外,龜孫們各自打起了壞心思。“三杆槍”趁黑撩開了一個十五六歲閨女的被窩,閨女爹上去拼命,“三杆槍”一槍打掉了人家的半個頭,在一攤血面前把姑娘給糟蹋了。他從偃師回浮戲山,當晚恰好留宿溪谷寨,槍聲把他震出半頭冷汗,帶着個弟兄把“三杆槍”堵在了被窩裡,三下五除二就給綁走了。“三杆槍”的随從找了半夜,沒有找到人,天亮前逃回了十裡坡。第二天一大早,張一筱在寨中央的青磚戲台上砍了“三杆槍”的頭,蘸着脖子上冒出的血,在一塊白布上寫了九個字:“三杆槍,不再響!張一筱。”
方五丈内的氣氛陡然由緊變緩,裴君明哈哈大笑起來。徐麻子和張一筱也跟着哈哈大笑。洪士蔭卻沒有笑,兩隻眼睛一直緊盯着裴軍長。洪士蔭笑不起來,并不是他不相信張一筱的話。對張一筱說的話,他一點都不懷疑,這樣的事情到村子裡随便問一下就可驗證,狡猾的對手再笨,也不會在這方面出纰漏。
方五丈内籌觥交錯,幾杯酒下了肚。
額頭上微微冒汗的裴君明停下了筷子,看着一口一盅、嘴巴咀嚼出聲的徐麻子,開始了新一輪的較量:“原來是這樣的混蛋,老弟你把我吓了個半死,該砍該砍!”
徐麻子見裴君明話音軟了下來,又是幾盅酒幾口肉。吃相難看的徐麻子身動卻心靜,在心裡一刻也沒有停止揣摩為啥一個土匪會讓對方那麼費盡心思。張一筱了解自己的司令,心眼比臉上的麻子還多。正當徐麻子快活之時,裴君明的一句話驅散了方五丈内短暫的歡快氣氛。
“砍了一個,還藏起來一個,用了孫子的第一計瞞天過海和第六計聲東擊西吧?!”裴君明正襟危坐,重啟鑼鼓。
徐麻子正準備張口咬下一塊鼓鼓囊囊的雞大腿肉,裴君明的話讓他驚呆了。裴君明的話,張一筱聽完心裡的感覺也和自己司令一樣,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剛剛不是一五一十說明白了嗎,怎麼還說藏了一個?與兩人的感覺一樣,洪士蔭也大吃了一驚。他大吃一驚,并不是因為裴君明不該這麼說,而是他沒有想到,裴軍長在酒桌上彎會轉得這麼急、這麼巧,難以表達的話他用了孫子的兩個成語就給抖落出來了。
“老兄恁說啥?”徐麻子把雞大腿放回了盤子裡,一臉懵懂看着裴君明。
“徐老弟,咱們面前的這塊匾叫‘留餘匾’,但咱們今天誰都不要留餘。昨天你還綁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外國人!”裴君明大嚷一聲。不過,這次他沒有拍桌子,他知道,徐麻子不吃那一套,屁股後面跟着的張公子也不吃那一套。
“‘留餘’之類的事是康家商人們所為,俺是個粗人,口袋裡沒有銀子,能拿出半個銅闆在裴大軍長面前顯擺一下就謝天謝地了,還留個屁餘!昨天夜裡俺既沒有陰鬼附身,也沒有酩酊大醉,稀裡糊塗就綁了個洋蠻子,俺自己咋不知道?”徐麻子臉現驚詫之色。
裴君明虎視眈眈注視着徐麻子,一動不動,期待下文。
洪士蔭不緊不慢地開腔了:“‘留餘’技巧并非商人們行為,畫家也‘留餘’,術名叫‘留白’,你們遊擊隊‘遊而不擊’,可以說,把‘留餘’發揮到了極緻!”
徐麻子無奈之臉突然變色,咣當一聲擂動桌面,半小時之前的一幕重新發生了,冷盤熱湯、滿桌的酒盅、酒壺、茶杯和四雙筷子再一次上蹿下跳,菜羹湯汁和花生米灑滾桌面。
裴君明和洪士蔭兩人大驚失色的同時,徐麻子滿臉橫肉抖動,嘩的一聲站了起來,手指張一筱鼻梁,破口大罵:“張一筱,恁個兔崽子,恁昨天殺了一個告訴了俺,又綁了一個怎麼不講!綁人的事隻有恁别動隊幹,當着裴軍長和洪站長的面把話說清,不然的話,老子劈了恁!”徐麻子說完,把那把雪亮的大刀從屁股底下抽出,咣當一聲扔在了張一筱面前。
大刀落地聲一響,門外四個端卡賓槍的衛兵破門而入,撲棱棱跑到了徐麻子和張一筱身後,槍口對準了兩人。
方五丈裡的所有人都看着張一筱。
張一筱既沒有站立,也沒有說話,而是平靜地坐着。隻見他先把帽子摘掉扔在地上,接着解起了自己的上衣扣子,不慌不忙脫去外套和薄棉襖,扔在地上,上身隻剩下了一個白棉布背心,露出了白皙的脖子和肩膀。張一筱的動作并沒有完,他雙手嘩啦一下橫掃,把面前的酒壺酒盅和菜盤筷子甩出兩米多遠,桌面留出了半米見方的空白地方。
“司令,俺騙過俺爹騙過俺娘,跟了恁三年,俺卻從來沒有說過半句瞎話,今兒就讓裴軍長和洪站長審問,如果有半點生疑之處,恁就在這剁了俺!”張一筱從地上撿起大刀,放到了徐麻子胸前的桌面上,接着不緊不慢回到自己座位,用手拍了一下飯桌面前的空白之處。
裴君明、徐麻子和洪士蔭面面相觑。
“請吧,裴軍長和洪站長!”張一筱坦然一笑。
裴君明揮了一下手,四個衛兵退出。堂屋門剛被關上,裴君明就給洪士蔭使了一個眼神。
“一筱小弟,你一刀折了‘三杆槍’,為兄的十分佩服,這樣的混蛋該砍。但東義興的另一個人也該綁嗎?”洪士蔭凝視着胸膛挺直的張一筱。
“什麼人?”張一筱咄咄逼人。
“德國人呂克特。我想,這個人你一定不陌生。”洪士蔭不隐不瞞。
“德國人呂克特?德國人呂克特?”張一筱低下頭,嘴裡反複念叨着這個名字。
方五丈内一片寂靜,寂靜得讓人毛發悚立。
“這個人俺知道!”張一筱突然擡起了頭,嘴裡冒出句話來。徐麻子聽到張一筱說知道,頓時感到五雷轟頂,他抓起大刀柄,刀尖指向張一筱。
“恁個兔崽子,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恁不要今天和俺怄氣非要說知道!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恁惹的口禍得自己擔。”徐麻子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他說這番話,明罵暗勸,心裡怕自己部下吃虧。
“裴軍長、徐司令,俺真知道這個人。”張一筱先看了一眼裴君明,又瞧了一眼徐麻子。
裴君明心裡暗笑,前面的幾個來回都是序曲,現在大戲才真正開演。徐麻子滿臉青筋凸爆,他知道,年輕氣盛的王八蛋張一筱借助幾分酒力,口出亂言,他不馬上制止,要出大事。
“兔崽子張一筱,恁再敢在這裡滿口噴糞,俺一刀劈了恁!”徐麻子從座位上嗖的一下站起,拎起大刀,大聲怒斥。
“徐司令,您恫吓部下回答問題,說明心裡有鬼,此事是驚天大事,再東掖西藏,責任您一個人能承擔得了?”裴君明站了起來,手指徐麻子。
徐麻子心裡自然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不得不坐了下來。徐麻子一坐下,裴君明也坐了下來,朝着洪士蔭說:“繼續問!”
“那就請老弟說說呂克特!”洪士蔭瞥了一眼張一筱,得意十分。
“讓俺說詳細一點還是粗略一些?”張一筱淡定自如。
“越細越好!”洪士蔭幹淨利索。
“德國人呂克特,是俺心目中的偶像!”
在這肅殺凝固,刀光劍影的氛圍裡,誰都沒有想到張一筱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裴君明撲哧一聲笑出聲來,他一笑,徐麻子也忍不住,哈哈一下跟着笑了起來。洪士蔭審了十幾年共黨,見過死扛到底的,見過被大刑吓得尿了褲裆的,卻還沒有見過如此滑稽和輕浮之人,也強忍不下,兩聲呵呵之笑冒出嘴外。
張一筱挺直胸口,面無半點笑意。
各種笑聲停止,大堂平靜。
“快說!”洪士蔭急不可耐。
“俺心裡有兩個偶像,一中一外,一個現實主義一個浪漫主義。”張一筱開口先來這麼一句。張一筱這話不是白講的,這句話在詩詞學上叫“楔子”。“楔子”很關鍵,既要簡明扼要,又要令人浮想聯翩,張一筱在開封讀大學時,學會了這種手法。在别動隊幾十人的戰前動員會上,在審訊被抓陰險狡猾的國民黨特工人員和殺人越貨的土匪時,在槍斃諸如“三杆槍”之類的公審大會上,他都會使用娴熟的“楔子”手法。“楔子”導出之後,張一筱步入正題:“中國人就是咱們鞏縣的杜甫。‘三吏’‘三别’和‘兩歎’俺想各位一定背得滾瓜爛熟;《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和《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同樣也能信口拈來,詩聖詩風沉郁頓挫,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遊,其詩道的是時世之艱危,生民之悲苦,思鄉之愁緒。”張一筱呼呼啦啦谝了一大通,抑揚頓挫,平平仄仄,仄仄平平,“方五丈”一下子變成了詩歌沙龍。
徐麻子有點不耐煩了。他喜歡橫談刀槍劍戟,縱論圍追堵截,說文解字、唐詩宋詞之類一聽就反感,要是平常,他會一聲喝停。但今天,對手沒有說話,他說話叫停,别人會說他心裡有鬼,隻有豎起耳朵強忍張一筱海闊天空般的無稽之談。
“俺是學詩詞的,不光讀過中國詩聖的詩,還讀過很多外國人的詩,荷馬、但丁、裴多菲、莎士比亞、拜倫、泰戈爾、雪萊、海涅,還有普希金,他們寫得要麼如希臘愛琴海的濤聲,聲聲呢喃,催人入夢,要麼如塞納河左岸的咖啡,陣陣幽香,沁人心脾,要麼如西伯利亞的寒流,冰冷徹骨,叫人生畏。但讀來讀去,最後俺還是喜歡一個人的詩,就是你們要找的德國人呂克特的。”
終于談到了呂克特。屋子裡的其他三個人瞪大了眼睛。
張一筱提高了一個調門,搖頭晃腦一字一句地說道:“呂克特的《頂盔帶甲的十四行詩》催人奮進,《愛情的春天》讓人熱血沸騰,《婆羅門的智慧》令人醍醐灌頂……最令俺佩服的是,他這個德國人還翻譯了中國《詩經》中的許多詩篇,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停!”裴君明打斷了張一筱。他扭頭問洪士蔭:“這位槍械博士還是個詩人?”
“這個,這個,我也不太清楚。”洪士蔭回答。張一筱對呂克特如此熟悉,這是令洪士蔭始料未及的。片刻之後,洪士蔭腦筋一轉,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你說的這個呂克特多大年紀?”洪士蔭急急忙忙地問。
“他的具體年齡俺記不得了。但俺從書本上知道,這個人出生在十八世紀末。”張一筱認認真真地回答。
“哪個世紀末?”裴君明大聲問。
“十八世紀!”張一筱答。
“十八世紀末,就按十八世紀最後一年1799年出生來算,現在也該……”洪士蔭計算起呂克特的年齡來。
“多大?”半天一聲不吭的徐麻子看着洪士蔭,嘴裡突然冒出一句。
“現在也該38歲啦!”洪士蔭計算出了結果。
裴君明一聽38歲,心裡忽騰了一下。德國顧問團提供的詳細材料是呂克特39歲,兩種說法之間相差一歲,八九不離十,就是這個人。
“洪站長,恁再算一遍!”張一筱插話。
“1937減去1799……不對,不是38,是138!”洪士蔭恍然大悟。
聽說呂克特138歲,徐麻子突然像瘋子一樣大笑不止,他怎麼也沒有料到,對方尋找的人是個一百多歲的老家夥,就是找到了也一定是老邁昏聩,屁用沒有。
裴君明捂住嘴哧哧笑出聲來。
洪士蔭哭笑不得。
“裴軍長、徐司令,呂克特在德國是個姓,就像咱們的張王李趙,洪站長說找姓張的,俺就說了個姓張的。俺說的這個呂克特全名叫弗裡德裡希·呂克特。不知恁們要找的全名叫什麼?”
裴君明和洪士蔭張口結舌,回答不上來。
洪士蔭知道張一筱耍了自己,但他啞巴吃黃連有口難言。
“張公子,我佩服你的學識,但話說在前頭,我回去找人驗證一下,如果你敢信口雌黃戲耍各位,我讓你吃不了兜着走!”裴君明放話。
“裴軍長,如果俺說的有半句謊話,恁就讓徐司令砍人!”張一筱信誓旦旦。
事情陷入了僵局。
裴君明知道,面前的這一大一小、一武一文兩個家夥不是輕易對付得了的。該是亮出底牌的時候了。
“既然你們不主動交代,士蔭,攤牌吧!”裴君明的臉拉了下來。
“徐司令,你們昨天晚上從春風戲院綁走了德國顧問呂克特,我這裡有證據。”洪士蔭直截了當。
徐麻子聽罷洪士蔭的話,大吃一驚,原來繞了半天,目的在此啊,憤怒的徐麻子一聲大喝:“什麼證據?”
洪士蔭先把呂克特在“東義興”飯莊被綁的事叙述了一遍,接着,又把飯莊老闆孫北邙兒子交代的事說了一通。結論是豫西抗日支隊以修卡殼機槍為名,騙取孫老闆信任,綁走了呂克特,目的是報過去德國顧問團協助政府鎮壓共黨之仇。
“東義興?我昨晚一夜沒有離開溪谷寨,怎麼會同時出現在那裡?”張一筱滿眼怒火對視洪士蔭。
“我算了一下,從東義興到溪谷寨,騎馬隻要兩個來鐘頭,你夜裡九點左右先綁了呂克特,再去捕殺‘三杆槍’,時間來得及!”洪士蔭不依不饒。
“洪士蔭,你個王八蛋胡說八道!他昨天晚上根本不在浮戲洞,也不在鞏縣縣城,俺派他去了偃師縣城,怎麼會到東義興綁人?!”徐麻子暴跳如雷。
“徐司令,這裡不是您罵人逞能的地方!”裴君明氣勢洶洶。
方五丈内再次火藥味十足。
“還有一種可能,張一筱沒有親自綁人,但别動隊還有他人,他自己去了溪谷寨,暗地裡卻聲東擊西,派人去了東義興。”洪士蔭再次發話。
“洪士蔭,你個王八蛋血口噴人,老子劈了你!”徐麻子伸手提刀。
“來人!”裴君明一聲大吼。
四個衛兵手端卡賓槍沖了進來。
“你砍啊!”裴君明再次大吼。
身在别人地盤,徐麻子氣歸氣,但心裡明白,這裡不是亂來之地。
裴君明這時從座位上忽騰一下站了起來,手指徐麻子,怒氣沖天:“徐麻子,我今天給你說清了,你我皆知,日寇已經到達十幾裡外的黃河北,德國顧問團幫我日夜趕造槍支彈藥以禦強敵,你們共産黨在洛陽的聯絡處明裡言稱抗日統一戰線,暗裡卻趁火打劫,借危報仇,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現在德國顧問團人心惶惶,紛紛要撤離回國,面對驚天大事,委員長心急如焚,你們卻幸災樂禍,不是民族敗類是什麼?洛陽那邊有人證明呂克特是你們所綁,請你們立刻放人,退一萬步講,如果非你們所為,限你們七天時間抓到誣陷之人,并且交出活的呂克特。”
徐麻子正想辯論,不料裴君明一聲吼叫:“送客!”說罷,一腳踢開身邊的羅圈椅,奪門而去。
徐麻子和張一筱知道,這回真是遇到驚天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