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汽車在山坡下停住,嘎吱嘎吱的轟鳴與瓢潑大雨交織混合,猶如衰竭的嘶吼。景瓦下了車,與司機一起察看陷入泥淖的左後輪。都未撐傘,雨水鋪天蓋地,在更遠的西北方向拽出霧霭,因壩區的上升氣流漸漸增厚,狀如黑色的山。到處是稻谷收割後的香氣,來自泥土、稻茬、水窪及雨霧本身,幾隻白鹭振翅疾飛,像白色的利劍,但由于大雨的原因無力飛得更快些。
司機蹲在雨中,嘴唇上粘住的煙蒂瞬間散裂,他狠狠吐掉。水窪裡的積水很髒。車窗後面,幾個乘客俯身探視的面孔被雨水扭曲變形。天空暗淡發亮,一隻瘸腿的老狗聳肩蹿過泥濘的公路,對這輛陷入困境的汽車未看一眼。司機起身,罵罵咧咧直奔田壟,抱來幾塊石頭抛入水窪;數量明顯不夠,他繼續尋找。景瓦随他四處找來大大小小的石頭,依樣抛進水窪。兩人折騰了十多分鐘,總算将水窪填平。沒人從車上下來幫忙。他濕透了,司機也濕透了。他不覺得冷。司機單薄的灰色夾克緊貼後背,露出窄窄的肩胛骨,像兩把刀子。不錯的戶撒刀。千錘百煉,最好的鋼火。二十七塊毛巾包住,憑空一抖,毛巾齊刷刷斷落。刀。他的好刀,紅龍。木康檢查站輕易不讓刀流出隴川,被沒收的可能性極大。除非藏在車底,一個隐秘之所,除了他和司機無人知道。他因此感謝司機,不忍心看他一個人跳進大雨裡忙活。司機真瘦,像個永遠吃不飽的阿昌人。實際上他絕不是阿昌,大概是老傣,或景頗,阿昌人皮膚更黑,像他這般黑,而且他們身上散發的氣味你就是捏住鼻子也能聞到。司機的沉默寡言更像景頗。景頗男人都很沉默。石頭一樣沉默。
汽車轟鳴,車輪吱吱尖叫,積水向兩側飛濺,但掙紮多次仍原地不動,像精疲力竭的畜生般安靜下來,蜷伏在濕漉漉的戶撒大地上。雨水連續擊打車窗,啪啪的呼嘯聲犀利清脆,如一顆顆子彈。司機無奈搖頭。景瓦抹一抹臉,轉身上車,招呼車上的人下來幫一把,一齊把車子推出去。車廂裡大約六七個漢子,臉色慵懶陰沉,被這場意外弄得心煩意亂。另外三個女人反倒躍躍欲試。他又喊一遍。終于,一個大塊頭從車廂最後一排站起來,大步穿過車廂。另外三個男人見狀默默起身,跟上他。四個漢子依次下了車,一頭撞入雨幕。落在最後的小夥子——頂多二十出頭,發出哇哇喊叫,似乎被沒頭沒腦的大雨吓住了。一共五個男人來到車尾,景瓦一聲吆喝,司機猛踩油門,車子低聲咆哮,經過一陣瘋狂抽搐終于沖出水窪。幾個男人高聲叫好。小夥子笑了。大塊頭拍着兩手,号召大家趕緊上車。景瓦落在最後。這幾個漢子他似乎認識,又似乎全然陌生。戶撒壩子不大,騎一輛小摩托半小時就能将十幾個寨子溜一個來回,誰敢保證這幾個人從未來過他的院子買過他的刀?
他上了車,濕答答的衣服褲子不斷滴水。他覺得冷。好在車裡的人都關了車窗。司機回頭說,前面加油站我就停車,你們換換衣服吧。
大塊頭、小夥子齊聲應和。景瓦沒吭聲。他連一隻包袱都沒有。司機仔細看他,眼神複雜且充滿憐憫。他低下頭,似乎擔心被認出。
車在窄窄的公路上疾馳,柏油路面如鐵皮一樣閃閃發亮。兩側的田疇平整寬闊,狀如巨大的褐色地毯;路邊很快出現甘蔗林,灰黑色和醬紅色的甘蔗稈整整齊齊聳立雨中,猶如埋伏的軍隊。這條路他不太熟,但他知道隴川縣城很快就到。他無法回頭,即便回過頭也無法看清遠遠退去和消失的戶撒。它像蒼老的面孔一般複雜。記憶清晰無比,此刻卻深深藏在幽暗的某處如同傷口般難以展現。濕透的感覺真糟,冰涼的外套、短袖襯衫緊貼皮肉,一俟冷風從玻璃窗下鑽入就像刀削般難受。他抱緊自己。司機招呼一聲,将一條半幹的毛巾抛過來,他伸手接住,随便擦了幾把。司機自己還是濕的,卻根本不在乎,仿佛早已習慣并能默默忍受。車窗外掠過一群麻雀,它們尋找雨水的縫隙疾飛。路邊出現騎摩托的,開手扶拖拉機的,戴鬥笠擔肥的;雨水的力度絲毫不減,敲打公路的噼啪聲令隴川大地也為之震顫。公路蜿蜒而渺無終點。他漸漸有些擔心:究竟去往哪裡?真能去往你想去之地嗎?
隴川縣城加油站。司機靠邊停車,下去不久後就穿着一身幹淨的衣服回來了。另外幾個家夥也先後下車,去衛生間換了衣服褲子。隻有他,還在靠窗位置一動不動。司機回頭看他,搖搖頭。我等你。他說。景瓦也沖他搖頭。司機讓他下車。此時雨小了很多,他們待在加油站寬大的鉛皮屋頂下。司機給他一張百元的鈔票,伸手指向便利店。他搖搖頭。司機說拿着,趕緊。将錢硬塞他手裡。他不再反對,接過錢直奔便利店。還好,這裡有長袖T恤,他花了六十元,剩下的錢他給了加油站一個小夥計,後者同意把自己的一條牛仔褲賣給他。他穿上後發現褲腰很緊,差不多勒到肉了。沒有鞋。即便有也沒錢再買。小夥計人不錯,退他十塊。他折好錢,揣入牛仔褲兜,出門走向司機。車子已經發動,大家都在等他。他默默上了車,低下頭,沒說一句話。
汽車在隴川縣城車站停了五分鐘就再次上路,秋後的寒氣從濕滑的鞋底向上升騰,但總比渾身濕透好得多。他感激地望向司機。後者的背影瘦小而單薄,機械地重複換擋動作。雨差不多停了,雨刮在擋風玻璃上嗚嗚滑動,司機終于關了它。公路不再平坦,出城後愈顯崎岖,兩旁的榆樹、枞樹、桉樹挺身而立,織出一片綠海;山體亦随之壯大,露出雲南西部亞熱帶森林的本來面目——林木與藤蔓濃綠發暗,天空壓住山脊,雨後的白霧形成壯觀的雲海。他打開窗戶,山風撲面而來,氣息香甜清冷,讓人激動莫名。
馬上到木康邊檢站了。司機說。
嗯。他說。
我認得你。司機說,仍未回頭。
景瓦盯着自己濕漉漉的黑色帆布鞋。
車廂一片岑寂。男人女人要麼打瞌睡要麼發呆。旅程倍顯沉悶。天空正在放晴,露出淡淡的青灰。
我兄弟買過你的刀。司機說,兩眼緊盯前方。我沒買過。
景瓦的目光從帆布鞋移向窗外。茂密的鳳尾竹将天空剪碎,野松垂首站立。
去昆明?
嗯。他說。
昆明哪裡?
他無法回答。
司機回過頭,表情呆闆,匆匆瞥他一眼。因為那一百元的關系,他獲得了與之對談的權利。他已無法否認這權利。
昆明,不好混。
嗯。
你的刀,萬一搜出來——
搜出來算球。
就是,你還怕你打不出一把刀?
他沒吭聲。
刀王薛老八的刀你見識過?
他還是沒回答。
十座寨子的人都跑去看。聽我兄弟說,比一幢房子還大。
一根房梁那麼大。
我說嘛,你打刀的咋可能不去見見?沒人見過那麼大的戶撒刀。
司機仿佛洞悉一切。一天前的大雨并未阻斷消息——那個躲在樹上偷窺兩天兩夜的人被發現了。人們齊刷刷看着偷師者從樹上下來,手腳癱軟無力,默默站在大雨之中。人群肅然。偷師者低着腦袋走進黑夜。都看清了他的臉,都知道他是誰。刀王薛老八并未出門,他坐在門檻上點一支煙,眯着兩眼盯着偷師者消失之處。院裡的刀剛剛淬火,二十八名壯漢散落四周,無聲喘息着。寶刀已初具規模——圓月形刀口像其模仿者一樣散發着隐秘的光亮,刀身挺括,脊骨繃得筆直,如一面黑色的牆;刀鋒在雨後的清冷月光中明明滅滅。仍無人說話。這對偷師者來說不啻于最大的羞辱。薛老八抽完煙,一聲吆喝,牆外八條漢子拉緊繩索,将巨大的寶刀生生拽起,另有五人将它翻轉過來,薛老八又一聲吆喝,外面的漢子松下繩索,寶刀落地的聲音悶得像在戶撒大地上狠狠親了一口。爐火重新點燃,二十八條漢子依次拽緊繩索,将它送入更大的紅磚爐竈,熊熊炭火吞沒了它。不久又将它徐徐拽出,大如桌面的砧子等着它。二十八人掄起鐵錘,依照薛老八的指令連續敲打。叮叮當當的巨大響聲延續此前三十多天的餘威繼續在戶撒上空回蕩,仿佛無休無止的雷鳴,仿佛這群阿昌漢子找回了打刀祖輩的雄心,要為這把空前絕後的刀王耗盡心力。
沒人提及景瓦的名字。
他踩着巨大的敲打聲回來,掩上門,和衣躺在床上,不久才發現自己渾身濕透,于是起身脫得一幹二淨。這個在今年阿魯窩羅節上敗給薛老八的準刀王再也無法入眠。響亮的鍛打聲接連敲擊心髒,甚至要将他的血肉和骨頭一并砸碎、消滅。他蒙住腦袋,裹緊被子,但極富節奏的叮當之聲有增無減,那把碩大無朋的戶撒刀正劈開黑暗及一切障礙物。他瑟瑟發抖,如同高燒發作。阿魯窩羅節上,景瓦刀以兩條毛巾的劣勢敗給薛老八。後者獲得寶刀鍛造權之後向全戶撒放出消息:他将以一百年來戶撒最精湛的刀法打造這把耗資百萬之巨的天下第一寶刀。這是無法抵禦的誘惑。三個月後,薛老八的院落爐火熊熊,晝夜不息,叮叮當當的鍛打聲成為全戶撒為之驚懼而驕傲的音符,壩子四周的群山之魂亦肅然起敬,白天與黑夜的精靈也紛至沓來,共同見證一把寶刀從初具雛形到反複鍛造的全過程。滾燙的刀身将天空燒得通紅,如古老的秘密沸騰翻滾,在二十八條漢子的鐵錘下持續發出轉世般的高歌和哀歎。景瓦如薛老八一樣深知燒紅的鋼鐵就是活物,是有待征服傳承的骨血,一頭不斷被你親近又不斷拿你折磨的猛獸;淬火之後,血紅褪去,青煙升騰,仿佛将它内在的邪惡一并耗盡,成形的刀告訴世人它臻于極緻的天使模樣,一種冷硬無私、優美無瑕的内在被展示被釋放,就像從未出世般純潔。他沒能窺破薛老八的刀法,據說他将以失傳三百年的七彩刀技藝鍛造它;他也無法洞悉二十八條漢子先後落錘的順序,盡管他仔細計算和精心推敲了無數遍,然而薛老八的招式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和所有前來探訪過的戶撒刀匠——所謂七彩刀法和一般的鍛刀功夫沒有分别,既無訣竅,更無秘密,仍是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揮錘打去,一遍又一遍讓天空和大地充滿它單調至極的叮當響聲。景瓦死死捂着耳朵,不久又松開,睜大眼睛瞪着布滿鍛打聲的黑暗;他感到自己哭了,小腹發冷兩脅隐痛。青娜推門而入的時候他一動未動。青娜拉亮電燈,在光線驟亮的一刻他閉上眼。真不是時候。響聲還在繼續。
我聽說了。青娜說。
他回過頭,睜眼看着她。我要走了。他說。
青娜坐在床沿上,拉他的手。你哭了?
沒有。
你明明哭了。
他擦掉淚痕。覺得精疲力竭。
走?去哪裡?
昆明。他脫口而出。
就待在戶撒。她說。死不了。
我要走。他說。
青娜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他一手捂臉。叮當叮當的鍛打聲仿佛來自地獄。他們為什麼不罵他,唾棄他,揍他?沒一個男人靠得住。青娜說。我爹本打算把幾畝地都給你。他起身握她的手,被子滑落,露出他蒼白消瘦的仿佛失血過多的身體。皮膚的顔色和他黝黑的臉形成反差。剛從雨後黑夜裡伸來的手又濕又涼。你一個阿昌人,一個刀匠,一個這把年紀還離過婚的刀匠……我爹從沒說過半句嫌棄的話……我們傣族人不計較這些,不會像景頗人一樣計較……他似乎全沒聽見。她不過是要留住他。顯然不可能了。叮當叮當的敲打聲敦促他下定決心。這念頭一旦蹿起便勢如燎原,再也無法挽回。我要去昆明。他說。明天就走。青娜怔怔望着他那張不再年輕的臉。你不用等我。他說。鬼知道我還能不能回來。不要等。找個好男人。她還是不說話。他起身挺立,碩大的陰莖在燈下勃動。鍛打聲突然停了。他似乎看見二十八條漢子重新将寶刀翻一個身,送入爐火。
你咋不讓我跟你走?她說。
我怕。他說。我怕我養不活你,我怕我站不住腳。這幾年我沒掙着錢。根本沒掙着錢。鋪子租金、刀鞘、銀飾、進料……你都清楚。還欠芒東老六家一屁股債……
我自己養活自己。青娜說。
算了,算了。他光溜溜赤裸裸地抱住她。你端盤子掃地?
我自己養活自己。
算了,找岩保。和他結婚。
青娜揮手抽他耳光,十分響亮,這反而讓他痛快了。
他一動不動。
青娜推開他大步往外走。他呆呆看着自己的老二軟下來,如死屍般垂頭喪氣。他期待叮叮當當的敲打之聲。但它消失了。這就是今晚的全部。寂靜讓他心煩意亂,像把小刀子割他的肉,放他的血。他沒料到青娜很快又推門回來,更沒料到她手裡攥着一張卡,告訴他這就是她的全部家當,大約三千塊錢,半年來在戶撒村口替他賣刀攢下的。就這麼多啦。他緊緊擁抱她,想和她再睡一夜。青娜半夜就走了,沒發出一點響聲。天亮的時候,回蕩在戶撒上空和他腦海深處的叮當叮當的鍛打終于止歇,另一場大雨正在天邊醞釀,雷聲和烏雲洶湧而來;除了那張暗紅色的農行存折,青娜,這個二十出頭的傣家姑娘連一根頭發都沒留下。他知道她也沒法在戶撒待下去了。他拎刀走入清晨。現在,他差不多就是一個遭到全戶撒唾棄和遺忘的阿昌刀匠,一個卑賤無恥的偷師者,和一條瘸腿流浪的老狗毫無二緻。
狗日的薛老八,狗日的刀真大,他們說薛老八這把刀比他媽的一幢房子還大。司機喋喋不休。景瓦不再搭腔。對方也不再說了。汽車馬達的轟鳴空洞響亮,沖向沉默的大山,被茂密的森林輕輕抹掉。
那真是一把好刀。從未見過的好刀。那麼大,那麼亮。半夜他爬上樹梢向院裡俯視,薛老八的團隊實在不厭其煩。翻身,再翻身。遠超普通戶撒刀規定的十六遍之多。他無論如何打不出這樣一把寶刀。太大了,完全超出想象。再說也并非他擅長的腰刀——一把三尺長三指寬的刀,下料、進爐、鍛打也就一天工夫,碰上特殊定制且價格高昂,他差不多耗費十天搞定它;刀鋒吹毛即斷,淬火極其講究,别人無法打出這樣的刀或薛老八那樣的刀就因為全然不懂得阿昌人的淬火技術。短短兩三秒鐘的停頓你必須細辨刀鋒與清水咬合的嘶嘶之聲,哪一聲更脆,哪一聲更沉,由脆到沉之間有整整九種聲音,如一群天使跳舞,一夥鬼魅低吟。就看你耳朵和手腕的能耐了,看你能否抓住天使的衣角鬼魅的舌尖;九種餘響聲聲不同,間隔不過0.01秒。你非得具備一雙出類拔萃的耳朵,五根無可挑剔的手指;一百個戶撒刀匠能長出一雙這樣的耳朵這樣一隻右手已屬奇迹。狗日的薛老八就有這樣的耳朵這樣的手,結了繭的又厚又黑的耳朵能牢牢捉住刀尖上火光明滅的躍動和聲音與聲音之間遼闊的空白。那隻手嚴格聽從耳朵的号令,如幕後的劍客。戶撒刀削鐵如泥。薛老八的臉沉在幽暗中,蒼老,深邃,凝重。這張臉就是戶撒。寶刀至少兩噸重,刀背如鲸魚般雄偉,月亮形刀尖直指萬物,刀把粗重沉實,誰有本事握住它?
木康檢查站的協警十分鐘後放行,沒查出任何違禁品。汽車繼續上路,司機回頭看他,笑了。他報以微笑。此後,沉甸甸的睡意撲面而來,他緊貼椅背沉沉睡去,醒來時已近黃昏,司機大聲說,過保山啦,前面就是大理,今晚十點前趕到昆明。車廂裡出現嗡嗡嘤嘤的說話聲、打電話聲、莫名抱怨聲;整整七個鐘頭的行程讓人疲憊不堪。車窗後的殘陽搖搖欲墜,血色塗抹大地,芭蕉樹、鳳尾竹反複出現,最終被無窮的炭黑一口吞下。大塊頭抱怨太餓,司機終于說,前面加油站就停車吃飯。景瓦一點不餓,也不渴。他擡頭四望,一片漆黑的雲塊如巨石般壓在天邊,下方出現保山的輪廓,燈火延綿跳躍,如戶撒的群星閃爍不止;汽車從高速路上穿越昔日的昌甯府保山繼續向前,車速飛快,夜風像大鳥般呼喊,最後一抹餘晖終于被黑暗抹掉。加油站到了,司機招呼乘客下車。站内的餐廳燈火通明,飯菜香味終于讓他饑腸辘辘。可手裡隻有十塊錢,還是司機給他的那一百元剩下的。他走進餐廳,問服務員十塊錢能吃點什麼,後者答複說隻能買兩個面包充饑;他悻悻回身,在小賣店買了面包和礦泉水,獨自待在角落裡吃着。司機消失一陣之後抹着嘴巴向他走來,顯然吃得不差。
給我看看。他說。
哪樣?景瓦說。
刀。
景瓦一聲不吭。
你藏哪裡了?給我看看。要麼,賣給我,你去了昆明才有飯吃。
景瓦搖頭,更不告訴他刀藏于何處。司機咧嘴笑笑,像個劫匪,告訴他說如果到了昆明沒有落腳的地方,可以去北站找他一個遠房外甥,随便找個什麼活計先幹着。昆明那種雞巴地方,最重要的是先吃飽飯。他說,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景瓦問他:在昆明幹過?他說當然,當年做過生意,被昆明人坑得差點跳樓。不要輕信昆明人,記住我的話。實在不行,你就回戶撒。景瓦默不作聲。夜色罩住他們。司機消瘦而結實。要我給你地址電話嗎?
哪樣?
我外甥的地址和電話?
好吧。他答應了。他知道司機既非老傣,也非景頗,更不是阿昌,他是地地道道的漢人,也是地地道道的隴川人。
我會還你錢。他說。
不用,兄弟。一百塊錢算雞巴錢。混好了請我喝酒。我的車就停在西部客運站。
一定。
戶撒人很少往外跑。你是第一個。
他沒說話。
不怕手藝廢了?
他一言不發。司機拍拍他的肩,掏出電話告訴他自己外甥的号碼。他謝了司機,向小賣店服務員要了紙筆,寫在上面,小心揣好。
你沒得手機?
他搖頭。
你有種。
汽車于夜裡十點半才抵達昆明西部客運站,夜色黏稠,一個陌生而巨大的城市令人訝異地待在黑暗中,像個難以形容的怪物;燈光繁複鋪張,高樓又多又大,像他在夢中見識的電視片段,卻因為它們存在于世界之外而十分隔膜,很快,他已站在一盞狹小昏暗的淡白色路燈下面,被下水道、垃圾、工業污染共同制造的臭氣緊緊包圍,弧形車站的穹隆挺立在暖紅色的霓虹之中,大量的趕路者拖着大包小包從此經過,賣煮玉米和烤白薯的小販待在停車場出口處,滿眼期待。涼飕飕的風中沒有一絲香味。他從車底排氣管道上方摸到了它——臨行前他爬到車底,用膠帶紙嚴嚴實實裹了一層又一層才作罷。現在,他重新爬下去,将膠帶紙一圈圈松開,扯爛,把它取出,再爬出來。司機站在身邊。
我看看。他說。
他交給他。刀鞘是緬甸紅木,繪有雙龍,鞘身微微上揚,刀把是傳統的芒井村老佟家的細梨花木做的,握上去舒适熨帖。司機抽刀,但隻抽出一半,似乎被它的鋒芒鎮住了。典型的上窄下寬造型,刀尖必有彎月。上過油的刀身氣味腥香,接近刀把處刻有小字:戶撒刀王,景。這個景字猶如印章,被小小的圓圈套住。
司機送刀鞘,遞還他。好刀。真是好刀。
它叫紅龍。他說。
這名字牛逼!有它在,你走遍昆明也不怕。
他微微一笑。司機和他握手,兩人站在雜亂的停車場裡道别。
去哪裡?
認不得。
有錢嗎?
有,我帶着卡。
會取嗎?
會。
祝你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