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下一把四千多元腰刀的女人是阿敏。
她出現時他以為看錯了——一個熟人,讓他立即想到民俗園和阿玉。名字就在口邊卻突然語塞。對方沖他微笑,站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景瓦!她說,你咋跑這裡來啦!
阿敏。就是阿敏。石胖子的女人。她穿着上回同往昆都火鳥那條粉色長裙,腦後簪一隻大大的蝴蝶結,與任何漢族姑娘一模一樣。正是這身行頭,讓習慣了傣家籠基的他難以适應。他怔怔望着。她似乎比之前的阿敏更漂亮了。
阿敏。他輕聲說。
是我,就是我。天哪,你消失了,都說你回戶撒了。
他低頭起身,似乎為狹窄的賣刀鋪子窘迫不安。
可以啊景師傅,還賣刀呢,成功離開民俗園,你牛。阿敏說,你曉不得,很多民俗園的人都想出來,但要麼沒勇氣要麼沒實力,你看,還是你老人家厲害,到哪裡都能站穩腳跟。
民俗園都好?
都好,老樣子。死不了。阿敏微微一笑。我認得你想問的是阿玉。她走了,從看守所回來就走了。聽說,已經嫁人啦。過去我們一直關系不錯,她居然結婚嫁人都不通知我呢。你們也沒聯系?
沒有。
她嫁了個老闆,據說在昆明有一大塊高爾夫球場呢。真是有錢。阿玉一直希望住個大房子,至少兩百平米以上,現在住别墅啦,四五百平方米都不止,地下一個大車庫,開的是蘭博基尼……
他十分恍惚。甬道街上的人影和噪聲如風一般重疊。
過去的都過去啦。石胖子還是我們主管。誰也動不了他。樹大根深啊。他還問起你來——很多次,當着我的面打聽你,自言自語地說認不得景瓦大師如今咋樣了咋個說走就走了?他說他很想念你們在阿昌院喝酒吃肉,說你這一走他連個說話的朋友都沒有了。很多事情肯定是誤會——
行了。他大聲說。莫跟我提你相好。
相好?阿敏一聲冷笑,阿玉告訴你的?相好就相好吧。你一個人從版納鄉下來到昆明這種鬼地方,沒個依靠咋行?我是女人,小女人,不像你有本事有絕活,走遍天下吃穿不愁。
長長的沉默。之後,他向她道歉,表示自己和石胖子之間不僅僅是誤會,而是天大的仇敵。他問她,警察沒把他抓起來?
沒有。
沒關他沒判刑?
當然沒有。阿敏搖頭。沒有證據呀。他說——我講這個,你莫生氣啊——他說,是阿玉自願的。阿玉流了産,哪還有證據?他沒告阿玉一個故意傷害罪就不錯啦……就是這樣。男人女人,就那麼回事。哪個曉得到底——
狗日的雜種!
我認得你恨他。我也恨他。很多人恨他。但恨是一回事,活下去是另一回事。對不起景師傅,我隻能接受結果——他無罪回來了。好好的沒少一根毫毛。但我估計,他給了阿玉一大筆錢。所以阿玉沒上法院起訴他。你看,我們是該相信法律呢,還是相信痛苦呢?
他怔怔看着她。阿敏一聲長歎,問他生意如何,他說開張一個多月來僅賣出兩把小小的水果刀。他的刀太貴,而人們早已習慣了廉價之物,誰還在乎品質?阿敏看了刀身上的标簽,說這些刀比起民俗園中打造的哪算得上貴?大約便宜三分之一呢。我那時候就想要你的刀,她說,一直沒機會呢。我就要這把,四千六這把,真漂亮!
她舉着這刀。他知道是把好刀,自己整整花了一周工夫打的。她掏出錢包,抽了卡去街口ATM取錢。他寫下買主姓名、住址。一一注明民俗園傣族園字樣時,心裡一陣翻騰。阿敏小跑着來了,将一沓鈔票遞給他,他表示可以打八折,她堅決搖頭。不行,我已經占了大便宜啦。她将此刀抱在懷中,如獲至寶。好歹是紀念嘛,何況是大師手筆,我走了啊。歡迎回民俗園的廢話我就不多說啦,說了也沒用。
阿敏,你答應我。
哪樣?
莫讓石胖子見着這把刀,莫告訴他我在這裡賣刀。
放一百個心!我遲早也是要走的。我不想嫁個大老闆,也不想活得轟轟烈烈。回家,回版納,哪個規定了不行?
我一個朋友說,出來了就咬牙挺住,莫再想着老家。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老家就不是家,就不能回去?比起昆明,版納才更像我自己的地盤嘛。我是個女人,踏踏實實過日子就行。阿玉走後我想通了。人一輩子,生生死死,哪裡不都是過日子?早早晚晚,都一個樣。
阿敏向他微笑道别。他喉頭發緊,猛然意識到自己生活中竟已沒了女人。要命的是,阿玉嫁人了。真的嫁了。他無端覺得她就住海埂邊的大房子。兩頭寬大的陽台仿佛彼此連接,夜裡,月光同時照亮它們,如一座銀色的宮殿。他瞪着繁忙擁擠的甬道街心,望着對面老張将一堆劍川木雕擺出來。天空如昨天或更久之前那樣純淨,陽光燦爛,梧桐樹撒下陰涼,川流不息的遊客無不像夢中所見的行屍走肉。空蕩而複雜。再不能拼湊完整。
小鴿子每天仍中、晚兩次送來外賣,但最近幾天沉默不語,尚未從西美拒絕他的打擊中緩過勁來。他主動找他說話,小鴿子随便應付着,埋頭騎上車就走,似乎他才是他失敗的罪魁禍首。大約第五天黃昏,小鴿子重新站在院落門檻上高喊他名字,他知道,那個喪魂落魄的小鴿子滾蛋了,從前的小鴿子回來了。
又打刀呢。我靠,大哥你除了打刀還能不能幹點别的對人類有積極貢獻的事情?
他轉身看他,将刀舉起,端平,沖他微笑。
傻笑啥呀,不就賣出一把刀嗎?我都聽說了,是個美女呢。沒想到啊沒想到,姜還是老的辣,到底是經驗豐富的老江湖,能賣給大美女呢。
是個熟人。
對,剛認識幾分鐘就成了熟人。你真行。
他不再解釋,問他說,西美的事情,想通了?
想通了。想得一通百通。屁大點事嘛,男子漢大丈夫還能被一口飯活活噎死?
就是,好姑娘多得很。
小鴿子坐在門檻上沖他擺手,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是條漢子就該勇往直前,哪能遇上點麻煩就撂挑子?
他無法想象這小子哪來的勇氣。
我送她東西了。小鴿子說。
送哪樣了?她收下了?
我靠,當然收下了。
他放下刀,解下圍裙,走向他。
你猜我送了什麼?
他搖頭。
刀。你送我的刀。
他十分意外。小鴿子解釋說,西美看了他的刀贊不絕口,當他送給她時,她的臉刷地通紅。你沒見她那樣啊,那叫一個嬌豔如花呀,小鴿子連比帶畫,她舉着你的刀看呀,看呀,左看,右看,再看你打上去的景字,說你真是大師手筆呢,她一定小心收藏。我說你不會是看上打刀的大叔而不是刀吧?她瞪我一眼,說你想些什麼呀!她說那個景師傅——對,她說到你,她說你就像,就像——哈哈哈。小鴿子猛然大笑。他忙笑着追問西美究竟說了什麼,小鴿子笑了半天終于平息,她說你像個山頂洞人,整天黑着臉縮在你的小山洞裡,瞪着一雙白花花的眼睛看來看去。
他也笑了。沒料到這就是西美眼中的景瓦。
小鴿子突然收起笑容,一聲歎息。他問他又咋啦,他說他借機請她看電影,今晚八點的大片,又遭拒絕。你說她想什麼呢?他說,都收了我的刀,該感激我吧?該給個面子看場電影吧?可你愣是沒法讓她做任何她不願做的事情。我靠!女人真是太複雜了,你說她們到底哪個星球來的啊?
他勸他無須氣餒,通常女人接受了男人禮物就已邁出了一大步。小鴿子長籲短歎,請教他下一步如何是好,他說,繼續送她東西,繼續約她。
好,一周之内搞不定她我就不是小鴿子!
搞定哪樣,上床?
小鴿子滿臉通紅。我靠,大哥你腦子裡裝的什麼狗屎!我品位有這麼高級嗎?我說的就是看電影。你們這些老家夥,隻會惦記這些!你難道不覺得哪怕你隻是動動那方面的腦子,對你真正喜歡的人都是一種玷污?你不覺得嗎?
他無法回答。
那天夜裡他打了車,讓司機随便帶他去任何安全的地方找個女人,司機将他載至南二環附近一家門面糟糕的老式夜總會。他進去後,立即被一夥穿着暴露的小姐團團包圍,一個胖胖的姑娘陪他唱了一夜,帶他去内設包間,塞給他一隻安全套。他草草解決了問題,體内的焦慮暫時緩解,心中突然空得可怕,如午後被踐踏的草坪。他沖這個長相普通但十分随和的姑娘道了謝,對方抓住他的手說希望大哥常來。他額外給了她二百小費,之後由她送出門外,攔下一輛出租車駛入空蕩蕩的南二環。燈光拂動,天空低垂,大地仿佛藏在遠處而不在車下。他猛然仇視并唾棄自己。刀。七彩刀,至今遙遙無望。如何向權姐交代?七彩刀究竟是傳說還是現實?日本人池田的七彩刀是真是假?不,大約在某個隐秘的時刻,他已觸到了七彩刀的影子。仍不可避免地慘遭失敗。天知道究竟還将怎麼打它,增加層數還是增加時間?是淬火的時機不夠精準?是水溫和時辰出了差錯?還是想得太多甚或一無所想?車子從南二環滑入北京路,仍在施工的地鐵現場塵土飛揚,巨大的轟鳴撞擊耳鼓,仿佛這是一項漫無盡頭卻又無比偉大的事業。工人們就像徹夜不眠的夢遊者,摩天大樓呆立兩側,燈光逼退群星。返回時,甬道街幽暗而斑駁,梧桐樹影散落一地。他來到院落門口,掏出鑰匙,忽然發現身後一隻石礅上坐着小鴿子。
我靠,你咋才回來?跑哪兒去啦?
他開門進屋,小鴿子跟進來,說仍未約到西美看一場電影,隻好一個人跑到人民電影院附近遊蕩了一個晚上,亂逛一氣之後返回景星街,猛然想起一樁與景瓦有關的重要事情,趕緊跑來等他。
哪樣重要事情?
太他媽重要了。你聽聽就知道——
小鴿子今天才發現這一巧合:将景瓦送他的匕首轉送西美時,他才發現匕首上刻有景字,也才赫然明白原來他每一把刀上都刻有景字。他立即想起不久前在某幢别墅内見過的一把戶撒刀,刀把位置也刻有景字。這不就是景瓦的刀?
是你打的?
他點頭。全中國的戶撒刀,隻有我的刀上有景字。
是一把裸刀,沒有刀鞘。
他的心怦怦跳。
哪種樣子的刀?
小鴿子連比帶畫,告訴他長度,寬度,刀身上的雙龍和半月形刀尖。
主人是個女的?他說。
我靠,這你都知道——到底是老手,一定是睡了人家心裡發虛,才送一把刀抵賬吧?
瘦瘦的,高高的?
我靠,真是你睡過的女人!
他低下頭,為小鴿子倒了一杯水。
是不是,是不是啊?
他一聲不吭。
我靠,默認了。小鴿子嘻嘻笑着。随後告訴他說,這幾天為别墅的女主人送飯時大門全關着,好像很久沒人了,快餐盒一律堆在門前台階上。他每天堅持将新的餐盒放到門口,将舊的擺到後面。他認真數過,一共十四隻,按照每天兩隻(僅午餐,飯、菜分開)的頻率,也整整七天了。女主人去哪兒了?小鴿子沒法猜。我今天中午還去過呢,照樣沒人。屋裡拉着窗簾,是厚厚的黑絨窗簾,你别想看到裡面。再說,我也不想讓物管的家夥誤以為我是小偷。
别墅在哪裡?
江邊啊。盤龍江邊。
帶我去!
現在?
走!
将近十一點,他們由南平街、青年路抵達盤龍江邊。這裡的别墅區深藏于城市核心位置,因盤龍江的景緻身價不菲。小鴿子帶他由大門走入,保安都認識他,他說來收餐盒,對方便放行了。别墅區像迷宮一般複雜,每一幢兩層小樓一模一樣:奶油色牆面,紅色屋頂,像童話世界的蘑菇房;門前草坪微微發亮,猶如上過發蠟。小鴿子告訴他,這一帶的别墅,每平方米少了五萬想都别想。
我靠,那個美女的别墅少說三百平方米,你算算,那得多少人民币!
她沒錢。
我沒說她有錢,我說的是包養她的男人有錢。她一看就是二奶,我靠。年輕貌美,氣質一流。這種女人不是小三就是二奶。她自己哪來那麼多錢買這麼大一幢房子?哄鬼呢。
兩人走到園區盡頭一幢别墅前。兩側昏黃的路燈光灑下來,整饬的石闆路面光滑閃亮。大門果然緊閉,拉着厚厚的窗簾。
瞧見了?一溜飯盒呢,整整十六個啦。你數數。
他走過去,清點了台階上的飯盒,果然十六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兩人圍繞别墅走了兩圈,一個中年保安手執橡膠棍與電筒出現了,質問他們深更半夜的跑來幹嗎?小鴿子趕緊說自己是喜福餐廳的夥計,老闆交代了來收快餐盒呢。保安走近他,仔細打量,之後揮揮手說快走吧走吧,這麼晚了,少進來轉悠。他問保安,是否知道女主人去哪兒了。保安說,出國旅遊了吧?沒準現在就躺在美國夏威夷海灘上曬太陽呢,誰知道?他問是否七八天了,保安仔細查看了别墅門窗,回頭看着他說,不知道,我今天剛換崗值夜班。他盯着他們,走吧走吧,趕緊收東西走吧。
他們默默退出,一路上無人說話。兩人在人民路口分手,小鴿子說,他将盡快約上西美看一場電影。至于大哥你嘛,隻能祝你好運了——祝你找回曾經被你上過的女人!言罷沖他眨眨眼。福建話的“上”字聽上去和“傷”字一模一樣。他心頭一顫。
差不多一夜沒睡,一大早起床後立即生火,守着鐵砧子叮叮當當敲了一個早晨,随後發現所打的腰刀徹底報廢。吃過早餐後他沒開店鋪,直接去了盤龍江邊的别墅區,在門衛做了身份登記,徑直往裡走,直達昨夜的别墅門前。他在門前台階上坐下,直到中午也沒人回來,甚至無人路過。他湊到窗前往裡看,從厚厚的窗簾縫隙間望得見奢華的白色真皮沙發,大理石茶幾,白色帶金的地闆磚,黑色壁爐。再看不到别的了。
他走出小區,返回甬道街,打開店鋪迎接熙來攘往的遊人。突然覺得自己的行為十分荒謬——明明沒有客人,又何必開門營業呢?小鴿子已經來過,餐盒就放在隔闆下,壓了一張字條:大哥,省點體力吧!他莫名發笑,坐在小小的剛能容身的店鋪裡吃了飯。下午很熱,昆明四月的陽光強勁如火。還是沒人光顧他的生意。他索性又關了店門,走向盤龍江邊。
毫無來由的探訪持續了五天。小鴿子都放棄了,不再為别墅的女主人送餐。第六天黃昏,他遠遠望見一輛氣派的黑色越野車直直開來。他站起身,車門打開,下車的女人穿白色外套,黑色長褲,戴一副墨鏡。他一眼認出了她。他等着。阿玉看見他時愣住了。她在醬紅色的挎包内摸索,掏出鑰匙,摘下墨鏡。一頭曲卷的大波浪讓她看起來陌生至極又美麗非凡,仿佛來自這個世界之外。他的心怦怦跳。
阿玉。他呼喚她。她大步走來,站在他面前,仔細看他,之後,她笑了。
喲,景大師!
他的心髒向下墜去。
我等你好幾天。
是嗎?阿玉似乎面帶笑容。進來坐?
他随她走進客廳。真大。比海埂邊的房子還大。他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屋子。他在沙發上落座。阿玉為他泡了一杯熱茶,微笑着看他。
你也走了?他說。
走?
民俗園。
她并不回答。
大理石茶幾上有果籃,籃子裡有蘋果和梨。
怎麼找到我的?
你也講普通話了?
她微微冷笑。聽不慣?
他端起茶杯,右手不停發抖。他大概說了經過。自己為何在甬道街賣刀,又如何結識了送外賣的小鴿子,他恰好從她屋裡一把腰刀上找到線索。
刀?是你那把紅龍。警察主動還我的。前不久送人了。我老公的大客戶,就喜歡刀。
你男人,做哪樣生意?
闆材。
他左右環視,果然,沒有紅龍的影子。她的陣陣幽香陌生而香甜。她比過去更漂亮了。
房子真大。
客廳一百平方米。樓上三百。地下車庫兩百。
太大了!真夠來一場籃球賽了。
她默不作聲。
小鴿子說你一個人過,說你是——
二奶?
他沒回答。
吃水果?蘋果,還是梨?
随便。
她從籃子裡掏出一把小刀。普普通通的刀,街上小店大概五元一把。她抓一隻梨,熟練削着,從右至左,逆時針轉動。梨皮被整個削下,完好如初。
她遞給他。突然又說,不行,不能吃了,放太久,壞了。他這才發現梨肉已向内皺縮,雖然沒有漚爛的斑,但顯然已沒有水分。她擡手扔進垃圾簍。
蘋果?
他點頭。
她放下刀。算了,算了,都放壞啦。
喝水就行。
我去馬代了——馬爾代夫。你肯定沒聽過。過幾天去埃及。
下回,我給你送點水果。
不用。
芒果,蘋果,梨,我們甬道街上多得很——
說了不用!
他盯着刀。小小的拙劣的刀。她退還他那把還在。壓在包底。
阿玉——
早不叫那個名字啦。
叫哪樣?
她望着别處。大得驚人的房間如同盛夏。他渾身冒汗。牆壁雪白刺眼。沒有畫,沒任何裝飾。空空蕩蕩。
你硬是住上大房子了,阿玉。
我想找塊地皮種熏衣草。見過熏衣草嗎?
他搖頭。她的普通話聽上去相當古怪。
我懷上了。兒子,絕對的兒子。我想,十歲就送出去,美國,法國,英國,都行。
他擡頭望她。兒子。她在說,兒子。
長長的沉默。
你走吧。她說。
他站起來。
以後不要見了。她說。
哪樣?
不要見了。
他還是不說話。
她為他拽開門。他走出去。
最後說句話,她說,說出來我會舒服點。
他回望她,低頭等着。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認識你。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老天爺非要找一個阿昌族傻逼懲罰我?
他低下頭,走下台階。陽光如刀子劃他的臉,他無法擡頭,無法睜眼。
保重啊,阿玉。他說,仿佛喃喃自語。
我說了早不叫那個鬼名字啦!她終于用他習慣的德宏方言喊出來。往前走,你照直往前走。永遠莫回來。
他大步往前。聽到砰的關門聲。他無法呼吸。傣族園的阿玉。削芒果的阿玉。看守所的阿玉。這是另一個不叫阿玉的阿玉。阿玉消失了。他難過得想哭,卻永遠搞不清楚為何想哭,為何流淚。
連續幾天,他玩命打刀,之後擺入店鋪堆得滿滿當當卻一點也不奢望賣出去。小鴿子又帶來一個四川客人,此人大大方方買走一把七千多的砍刀,讓他凄涼的心境稍有平複。其間權姐來過一趟,和他吃了一頓晚餐,告訴他小小的病情大為好轉,讓他千萬别惦記店本和資金,隻管打刀,能否賣出去日後再說。他沒提阿玉。權姐也不提藍月茶莊,不停地說小小能握住一隻蘋果了,能從這間屋子走向另一間,還能叫她媽媽了。飯後權姐開車離開,讓他有空也回藍月茶莊坐坐,他使勁點頭。
約會毫無進展。他替小鴿子找過西美,見了面卻比對方還膽怯,一句像樣的話也說不出來,隻能支支吾吾說點别的,聽她一再表揚那把小小的匕首打得如何完美,她天天拿它削蘋果呢。他問她,不喜歡看電影?她說,才不是呢,是該看的新片全看過了。他有些驚訝,問她咋就都看了呢?西美笑而不答,擡頭望着擁擠的甬道街,笑眯眯的模樣真令人心動。他問她,是否考慮結婚成家啦。西美望着他,撲哧一笑,女人嘛,當然要結婚成家的,更何況還是單身在外打拼的女人呢。景師傅要給我說媒?他滿面通紅。西美笑了,不再說話。梧桐葉在街角徘徊。他回到店鋪,覺得小鴿子并不了解西美,西美似乎也拒絕任何人的了解。他想勸他放棄。這不丢臉。好女人多的是。這世界上除了男人不就是女人?
小鴿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整天愁眉不展,黃昏就喜歡待在他院中不走,給他收拾梨碳、水槽,把彈簧鋼挑揀出來攤在地上,之後呆呆看他打刀。他安慰他說,你該投其所好嘛。小鴿子說他最大的苦惱就在于始終不明白西美喜歡什麼,他問過她,她總是避而不答。最讓人猜不透的是,西美從不拒絕他,也從不給他希望。她接受了那把小刀之後還接受了一枚水晶胸針,再往後一概拒絕。他真不知道還應當送她什麼又如何投其所好了。除了看電影,他還約她打保齡,溜冰,逛公園等等等等,一概慘遭拒絕,理由都差不多,要麼聽講座,要麼買東西,要麼有急事。他沒招了。如今,全甬道街的商戶幾乎都看出來他在追西美呢,卻遲遲追不到手。要命的是每一次西美拒絕時又言之鑿鑿地說,下一次吧,下一次,一定。就這個一定讓他魂不守舍,進退兩難。他問景瓦,你說我該怎麼辦呢?他說,要不先放一放?過段時間,說不定人家就主動找你了。
小鴿子垂頭喪氣,仿佛被無望的單相思摧毀了信心。他哪能做到放一放——每天準時為西美送去中餐,免費贈她一隻煎雞蛋,一份例湯;整條甬道街都洞悉了小鴿子的一片苦心,似乎唯獨西美毫不知情,更不為所動。很多人勸小鴿子算了,人家明擺着不喜歡你,幹嗎熱臉去湊冷屁股?小鴿子不聽勸,掉頭搶白,你怎麼知道我是不是喜歡她?你們又咋知道西美這輩子就絕對不喜歡我?走着瞧!此後,小鴿子漸漸淪為甬道街上的笑柄——一個送外賣的窮小子居然對一個賣T恤手鼓的小老闆垂涎三尺,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是什麼?也不撒泡尿照照,要錢沒錢,要長相沒長相,瘦得仿佛豆芽菜,人家西美大老遠跑來雲南打拼,當然不會随随便便嫁人,公務員小領導都未必,遑論一個騎單車送盒飯的傻小子?之後,這些調笑變成憐憫,在甬道街上空持續發酵:小鴿子太執着,太傻,人家不答應就算了嘛,何必死纏不放?一個人豈會離不開另一個人?好姑娘多得是,大男人何必一條道走到黑?景瓦隔壁的四川人老王開小鴿子玩笑,說你小狗日的應該找你們餐廳的小姑娘上了,上她十個八個就曉得女人也就那麼回事,不過兩個奶子一個洞,熄了燈都一個球樣,迷戀她搞啥子?還不如跟景師傅好好學習打刀,混個本事将來賺老外的美金歐元,有錢就有女人,哪樣女人搞不定?
打刀?小鴿子望着老王,說景師傅早說過了,戶撒刀技藝隻傳阿昌男人,再說,自己哪是打刀的料?小鴿子搖頭歎息,說自己這輩子最大的願望仍是西美。總也看不夠的西美。做夢常常夢見她甜美的笑容——兩眼細如彎月,高高懸挂在她雪白的瓜子臉上;濃密的烏發宛如古老的森林,紅紅的嘴唇就像鮮嫩的櫻桃、柔軟的草莓……他深感小鴿子走火入魔了,更瘦,更蒼白,仿佛連騎車的氣力也已喪失,終日如一條慘淡的影子在甬道街上滑動,為西美的一句話、一個表情或蓦然興奮或黯然神傷;他一心隻想和西美來一次約會,好讓他認定生命沒有虛擲,努力終有報答——人心不都是肉長的?
這天黃昏,西美終于同意小鴿子一起看一場電影。小鴿子飛奔沖入他的院子宣布這個好消息,激動得渾身發抖。他打量小鴿子,默默祝福他;小鴿子抱着他又叫又跳,之後跑出去,騎上車沿街飛馳,迅速消失不見。直到夜裡十點多,小鴿子重新回到他的門檻上,手裡握一枝孤零零的紅玫瑰,讓他想起他帶到派出所探望阿玉的那一枝;身上的灰色休閑西服明顯有些大,空蕩蕩的,讓他更加單薄,猶如剪紙。
她給了我一巴掌。小鴿子說,擡頭望着黑沉沉的院落,望着拎刀站在爐火前的他。她給了我一巴掌。
你好好說。
小鴿子慢慢走入院中。看完電影出來,我在門口給她買了這朵花。她還是不要。我陪她往前走,她說她要打一輛車直接回家。我就拉住她的手,問她說,我能親你嗎?她狠狠給了我一巴掌。打得我腦子嗡嗡響。我靠,我以為我被她打死啦……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她打完我的耳光,居然哈哈大笑,笑得那叫一個痛快,好像我就是馬戲團的小醜,專門逗她開心供她取樂的……
他抹一抹臉,為小鴿子倒杯熱水。
最丢臉的還不是這個,大哥,還不是這個。
你慢慢說。
最最丢臉的是,我當時站在大街上,當着那麼多人的面,當着西美的面,我哇一聲就哭了。我哭得那叫一個傷心呀,好像我這輩子都讓這個女人給毀了……我把很多人吓壞了,也把西美吓壞了,她說,她不是故意的,讓我務必原諒。之後,她就像匹小馬一樣蹦上出租車逃跑啦,把我一個人扔在大街上,讓我面對那麼多的人。他媽的,我上輩子到底欠她什麼?她非得這麼對我,折磨我?
他無言以對。
小鴿子沉着臉,問他有何辦法徹底忘掉西美。他搖搖頭,表示自己絕無這方面的經驗與才能。他陪他在門檻上坐了很久,兩人都不說話,隻有爐火燃燒的呼呼聲,仿佛在夜幕上連續撕扯。小鴿子終于起身往外,勾頭縮背的模樣如個身負重傷的流浪漢;他轉身望他,灰色的西服比他的白色送餐制服還大。夜風漸漸加劇,一陣緊似一陣。他心頭猛然萌生不祥的預感——不知關于他還是自己。他望着小鴿子的背影越走越遠,終于在街口那盞水銀色路燈下消失不見。
第二天,第三天,小鴿子沒來送餐,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胖小子,态度蠻橫,撂下餐盒就走,沒一句廢話。他問他小鴿子呢,他說,請假了,今早就沒來上班。
缺少小鴿子唠叨煩膩的日子,少了很多滋味。他也沒勇氣找找西美——這種事情,總不能強迫她。再說,西美沒做錯。那一巴掌或許正是她對小鴿子的回敬和警告,可他偏偏不懂。他遠遠望向西美的店鋪——生意還是那麼好,她身上的長裙、T恤賞心悅目,但要說她是甬道街最美的女人,他并不認可。為什麼偏偏小鴿子如此着魔?
第四天中午,小鴿子遠遠騎車沖來,高聲大喊人群閃開、閃開,吱一聲尖叫在他店鋪前刹住車,紛紛避讓的遊客怒目相向,有人破口喝罵:騎個雞巴車,這麼多人沒看見啊!小鴿子置若罔聞,額頭上鼻梁上全是汗。
出事啦!他呼呼喘着,沖他大喊。
他站起身。此前的預感應驗了。
快走,快!
他從店内奔出,連門都忘了鎖上,隻能轉身麻煩老王照看一下。小鴿子将裝滿餐盒的塑料箱取下,也扔給老王,讓他趕緊上車。他坐到後座,小鴿子奮力踩車,大聲吆喝前面的人群閃開,閃開,給老子閃開——他索性跳下來,沿甬道街前方的景星街瘋跑,穿出正義坊、青年路直奔盤龍江邊。小鴿子騎車緊緊尾随。他聽到這孩子劇烈的呼吸,聽到他不時冒出的高聲咒罵,仿佛抱怨這個城市如貪婪的怪物吞噬一切。别墅區的門衛試圖攔截他,但他巧妙擺脫了對方往裡跑,小鴿子在他身後大聲解釋,随即快速跟來。阿玉的别墅門前停着警車,黃紅色警戒線已經拉起,約半人高,兩名警察守在外圍嚴禁闖入。不少住戶聚在警戒線之外。他推開前面的人大聲問警察出哪樣事了,警察冷冷地望着他,一言不發。小鴿子從身後趕來,一把抓住他,趴在他耳邊說,她死了。被殺了。我送餐的時候發現的……被砍了十幾刀……
他無法動彈,陽光暴烈,卻猶如置身冰天雪地一樣發抖。
幾名警察在别墅内奔忙,看起來嚴肅而神秘。一輛殡儀館的海斯車已停在門前。不久,警察用一種擔架般的簡陋設備将她擡出,蒙着白布。從白布包裹的形狀一點也看不出它下方究竟是何物,一個人,還是别的什麼。他兩眼發黑。殡儀館工作人員迅速接過擔架,塞入海斯車。她消失了。警察們繼續忙活,猶如一些電視劇的鏡頭卻比電視劇情更冷漠也更直接。他繼續追問警戒線後維持秩序的警察,到底出哪樣事了,對方冷冷回了一句,死人了。再不多說。他轉身詢問身邊的男人女人,得到的答複與小鴿子描述的基本一緻:這家的女主人死了,身中十幾刀。聽說歹徒闖進來,她舉刀還擊,最終卻被對方搶下刀将她活活砍死。他使勁搖頭,說她哪來的刀啊,她的刀不是送人了?不是送她老公的朋友了?無人回答他。他又問,是個哪樣歹徒?沒等回答,那人已出現在一輛警車的車窗後面——這是一張熟悉的臉,他必然見過。此人一臉茫然,仿佛精疲力竭。車窗玻璃的反光讓他看不清他的臉色,但終于想起,此人就是小區保安,那天晚上趕他們走并聲稱自己剛來值夜班的那一個。小鴿子确認了此人,說誰想得到呢?我操他大爺!保安殺了業主。他的目光再次掠過微蒙的車窗,發現那人,一個不胖不瘦頭發稀疏的中年男人仿佛沖自己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他的心怦怦跳,覺得這隻是幻覺。此人肩頭和下巴上有明顯的血。血點子,血滴子,一片血紅。
别墅内的警察紛紛撤離,分頭上了三輛警車。一個警察大聲對住戶說,都散吧。我們即将封鎖現場,任何人不得擅自闖入,否則後果自負。
他呆呆站着,再次詢問那個像帶頭者的警察,到底咋回事;警察态度和藹,還能咋回事,初步判斷是入室搶劫,之後遭遇反抗,最後殺人滅口。
是一把戶撒刀?刀把位置有一個景字?
警察望着他。你知道?
他默然不語。
他們認識。小鴿子說。
警察拍拍他的肩,算了,節哀吧。這種事情,誰想得到?
我能看看她嗎?
都送上車了。要看,你去殡儀館看。西山區殡儀館。
那我看看刀。
你看一把兇器幹什麼?
讓我看一眼吧,它是我的。是我打的它。
警察回頭大聲問,刀在哪裡?有人回答也在車上,都收好了。警察反身說,算了吧,既然是你打的刀還有什麼好看?全是血。還得拿回去勘驗。
他無法回答。
另有兩名警察封鎖了别墅,很快,三輛警車排成一列,向外撤離。他站在原地無法動彈。現在大門緊閉,被貼了封條。窗簾已經敞開,能看見壁爐、沙發和寬闊的牆。
走吧。小鴿子低聲說。人們垂頭歎息,漸漸散開。一位小區物管負責人再次重申,出了這樣的惡性案件純屬意外,請大家勿以某一位保安的個别行為就質疑小區安全。此話迎來陣陣噓聲。負責人又說,他們已邀請聯防加強巡邏,以确保住戶安全以及一切合法權益……
走吧,我們走吧。小鴿子說。
他默默跟他往外走。小鴿子推着單車,步履遲重。街上人群密集,亂得無以複加。連續釋放的噪聲像驚人的威脅,要讓他放棄些什麼,或反思些什麼。沒走多遠他就不再走了,問小鴿子說,西山區殡儀館在哪裡。小鴿子問了街邊的雜貨店主,随即将單車撂下,攔了一輛出租車。
她被停放在地下室,尚待家屬辨認和簽字。一名物管代表就在那裡,正與殡儀館的人交涉。他走向他們,詢問說,我能看看她嗎?對方問他,你是她什麼人?他說,朋友。物管代表告訴他,至今沒聯系上别墅業主,手機一直關機。他問,她不是業主?物管回答,當然不是。業主姓林。殡儀館工作人員盯着他,你說她是你朋友?是。說說看,她叫什麼?阿玉。不對,不叫這個名字。她後來改了名字。改成什麼?認不得。那我們不能讓你看。他深深呼吸。地下室走廊彌漫着陰濕的氣味,牆壁慘白,一排斂屍櫃沿牆根整齊排列。小鴿子遠遠站在門口,沒跟進來。
我真是她朋友。她是傣族人,對吧?
我哪曉得什麼傣族不傣族,你名字都說不對,咋讓你看?
他低頭不語。物管代表也不知所措。小鴿子猛地在門口大喊,她叫柳怡蓉,柳樹的柳。
他回頭看小鴿子,再轉身看着工作人員。是的,柳怡蓉。
好吧,你過來。
工作人員帶他往裡走,拽開一隻抽屜,像拉出一件物品般将她拉出來。她差不多已面目全非,臉上有三四條刀口,又深又狠;其餘身上、乳房上也遍布刀口。血早已凝結。她就穿一件睡衣。薄薄的,乳白色。是她。從刀口判斷,此刀鋒利絕倫。
他呆呆站着。工作人員低聲問他說(仿佛擔心驚擾了她),有什麼要說的?他閉上眼睛。工作人員說,沒說的?那好。他緩緩将她送回去,關上櫃門。他眼前發黑,心髒如垂死般掙紮跳動。
走吧。工作人員說。
他随他往外走。聽見此人說,阿玉?她過去真叫這個名字?我覺得比柳怡蓉好聽多了。
他們來到門外。物管代表說,仍無法聯系上姓林的——她的男人,别墅的真正業主。之後小聲問他,萬一聯系不上,又趕着火化,明天,你一起過來?
他一言不發。
你代表家屬簽名吧。
她有家屬。她的家在德宏……
我們聯系過,根本聯系不上。她好像除了一個八十多的外婆就沒有親人了。你讓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從德宏跑來昆明?再說,老人能接受這結果?
他擡頭望着物管代表。此人眉頭緊蹙,從褲兜裡掏出紙巾擦去額頭的汗。
你們為哪樣雇用這種保安?
什麼?
為哪樣,為哪樣讓狗雜種當保安?
事情來得很突然。他揪住物管代表的衣領搡到牆上,狠狠抽他耳光。對方連連大叫,将他踹開。殡儀館工作人員和小鴿子趕緊沖過來拽住他。他發出幹巴巴的嘶吼。他們架住他的兩臂。他猛然彎腰,面對冰冷的水泥地面張開嘴巴,一動不動。遠處傳來一些人的哭喊,聲音忽高忽低,毫無節奏可言。
姓林的仍聯系不上,他不得不在遺體火化書上簽字。他待在焚屍爐圍欄外面,燒屍體的工人戴白口罩,穿白大褂,就像個醫生。她被白布蓋着,最終被推進爐子,巨大的爐門掩上了。爐火呼呼嚣叫。十分鐘後,工人端着一盤骨灰走向他,走近後他才發現,尚有幾塊未燒化的骨殖,就像幾隻僵死的老鼠卧在一團灰白色的粉塵中。這就是阿玉了。全部的阿玉。他回頭追問待在大門前的物管代表,現在咋辦?回答說那就随便找個地方寄存吧,等聯系上姓林的再說。他說,我能帶走嗎?不行,絕對不行。這是犯法的。他默默往外走,将骨灰小心裝入一隻白色瓷壇,租下一個小小的臨時寄存格,将壇子輕輕放進去。這一切進行得飛快,似乎眨眼就完成了。他們來到外面,物管代表默默抽煙,問他何時認識柳怡蓉的,他一時反應不過來。物管代表趕緊說,阿玉,就是阿玉,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他搖搖頭。對方歎口氣說,姓林的買了别墅,但極少回來,阿玉就像一個人獨居,也從沒見她有什麼朋友往來,經常自己拖個箱子,開着她的英菲尼迪就出門了,一去十多天。這次出事,都以為她又出門了,要不是被那個誰,及時發現——
小鴿子。
對,小鴿子。送快餐的小夥子。物管代表吐掉嘴角的煙絲,迷眼望着他。我們小區頭一次出這種事情。頭一次。
我走了。他說。
能留個電話嗎?萬一——
他大步往前走。兩側茂盛的銀杏灑下陰影,陽光破碎閃爍。他走了很久也沒碰上一輛出租車。物管代表的車從身後駛來,問他上不上車,可以捎他一程。他搖頭拒絕。對方咬咬牙,一腳油門沖向遠方。他走出很遠才打上車。回到甬道街,他已無法生爐鍛刀。小小的院落突然暗下來,到處彌漫着灰蒙蒙的煙塵,似乎阿玉的骨灰随風飄散。他坐在門檻上久久不能動彈,直到傍晚才用力站起來,走向鐵砧,卻發現連錘子都拎不動了。體内的某種東西徹底抽空,消失不見。那是什麼東西?再看最近打的刀,全都粗糙、拙劣,毫無生氣,就是一堆鐵片子而已,一些莫名其妙冒充藝術品的破爛,遠遠不能正常使用還得披上文化遺産之名的危險品,它們大大小小或長或短,在角落裡搭在一塊擠作一堆,和他本人究竟什麼關系?誰才是它們的真正主人?
他從未落淚,但隻限于白天。夜晚,他屢屢從睡夢中哭醒;夢裡所見大多與阿玉無關,隻是一些莫名其妙無法解釋的小東西,如一隻怎麼也穿不上的鞋,一條落水的狗,一片厚厚的雲;他抱緊自己,發出難以抑制的抽泣,即便在夢中也無法解釋為何如此悲傷,醒來後就更不明白。他擦掉眼淚,瞪着黑乎乎的屋頂,聽憑無聲的黑暗将自己按在床上動彈不得。許久之後,他從黏滞的時間之内翻出那把小小的刀。拇指粗細,鋒利無比,精湛得如同神話。為阿玉打的。當時花了多少天,下了多少功夫?全不記得了。有時候,越小的刀越難打,火候、硬度、韌性,須拿捏得如同繡花。刀鋒在黑暗中幽幽發亮,但窗外沒有月光,連星光也沒有。微蒙的鋒刃細如發絲,如同泡在水下,浸在火中。他走出去,靠院牆挖了一個深坑,将它埋入。泥土翻卷着撲鼻的腥味,壘出稍稍高于地面的一小座墳茔。他呆呆望着。天空終于綻開缺口,月光來了,像一匹窄窄的白布。一切森冷雪亮。他擡頭望天,月亮在雲中遊走,很快消失了,逃跑了。他慢慢起身,回到屋裡躺下。不久,天色漸漸清亮。他起床下地,知道已錯過了好時辰;勉強生起爐子,卻望着火焰發呆。幹脆舀一瓢水将其熄滅,任由嗆人的煙塵彌漫。
他知道,他沒法打刀了。天曉得什麼時候還能再打。
他回到店鋪裡呆坐,望着來來往往的遊客。沒人買他的刀。他們連随便看看的興趣都沒有。中午,小鴿子送來盒飯,他沒吃,也不搭理他。小鴿子不敢多說,隻能黃昏下班後跑來陪他。屋内連電視都沒有。小鴿子抱怨他除了打刀就不會别的了,也幹不了别的,和一個傻瓜有什麼兩樣?他一聲不吭。小鴿子百無聊賴,自己跑到院中生爐子打刀,叮當叮當的響聲将他從門檻上驚跳而起,指着這孩子大罵,你他媽要幹哪樣?你打刀?你打個雞巴!放下!
小鴿子呆呆望着他。你不打刀了?
他呼呼喘息。
不打刀,你還是景瓦?
鋪子裡的還沒賣出去呢,打那麼多有雞巴用?打那麼多,有個雞巴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