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躍出地平線的時候,徐司令把在康百萬莊園與裴君明唇槍舌劍的情況及時彙報給了洛陽。洛陽迅速給張一筱做了通報,随即下達了三項命令,并說這三項任務已經得到延安社會部批準。電報布置的首要任務是搞清誰開了瑞祥眼鏡鐘表店外的第一槍,然後順藤摸瓜找出呂克特藏匿之地;其次是查清誰交代了瑞祥眼鏡鐘表店的地址,是朱荻,是王炳生,還是兩人都叛變了;最後一項任務與第二項有關,如果兩人都叛變,取消第三項任務,對于未變節的同志,一定要設法營救,這樣的人是當下抗日有用之才,國民黨囚禁不用,我們用,延安兵工廠特别需要。
接到電報,張一筱把人手随即分成四組。姜大明負責摸清廠内的情況,胡須漢拉着黃包車蹲在廠門口跟蹤門衛簡化民,韋豆子等五個人繼續打探幾個可疑點,張一筱化了裝,獨自一人在昨晚打響第一槍之處重點摸排。他的想法與洛陽來電一緻,查不出誰開的第一槍,就解不開四叔和徒弟遇襲身亡,鐘表眼鏡店被搗毀之謎。
姜大明一大早來到食堂,剛泡好一杯茶,還沒有來得及喝一口,桌子上的電話就叮鈴鈴響起來了。電話是廠辦公室打來的,通知從中午開始,送的盒飯減少三份,說是呂克特的司機蔺天基、制槍分廠的車工王炳生和給顧問打掃房間的一個清潔女工審核結束出來了。蔺天基被洪士蔭放了出來,姜大明一點不覺得奇怪,目不識丁的清潔女工出來,他也同樣毫不驚奇,但王炳生出來,朱荻沒有同時獲釋是他沒有想到的。在鞏縣兵工廠内部,有地下黨的兩條内線,一條是以朱荻為首的工人線,一條是姜大明這條線,兩條線都單獨和四叔聯系,要不是呂克特出事,姜大明至今還不知道朱荻和王炳生是自己的同志,隻知道平常工廠裡工人要求漲工資和增加夜班補貼,兩人都是帶頭的,深受工人的擁戴。由于保密工作的需要,盡管總務處的夥夫們在他面前稱道朱荻和王炳生是兩條漢子,姜大明從來不表态,不但不表态,還經常說上幾句諷刺之語。在自己的手下面前是這樣,在工廠的管理層,姜大明也是這種态度。洪士蔭在廠内開展過幾次甄别共産黨的活動,姜大明都是第一批被剔除掉。白天在工廠說過口是心非的話,下班回到家,姜大明經常一個人悶坐在裡屋,半天不說一句話,内心充滿無盡的痛苦。四叔批評過他好幾次,幹這一行,就得白天是鬼,晚上是人。
王炳生能出來,姜大明心裡十分高興,出來一個是一個,自己的同志脫離洪士蔭的魔窟,他求之不得。從另一個方面想,如果從他那裡知道洪士蔭藏人的地方,或許今後組織上能夠用得上。他要把這個消息盡快告訴張一筱,同時還要盡可能利用自己總務科長的身份接觸蔺天基或王炳生,套出一點有用的信息。
姜大明接完電話,就去夥食班通知做份飯的炊事員老郭頭。老郭頭一聽,臉上露出了惬意的笑容,自己一連做了六天不明不白的飯,有時半夜三更還要爬起來加做審訊人員的夜宵,心裡不順暢。之所以說是不明不白的飯,是因為老郭做好的每頓飯,都由一輛帶鬥的摩托車來取,用一床棉被蒙上裝滿飯盒的車鬥後,呼呼開出了廠門,吃下頓飯時再把髒兮兮的飯盒送回來,飯盒到底送到了哪裡,老郭頭一概不知,自己做飯卻不知道誰吃飯,更不知道吃飯人對飯菜的評價,掌了一輩子勺的老郭頭心裡所以有點不順暢。
“姜科長,恁說說,到底他們在哪吃俺做的飯菜?”正在洗一大堆飯盒的老郭頭嘟囔道。
“老郭頭,這事别問俺,俺就管恁這幾個秕谷子爛糠貨,這麼大的事恁要麼去問廠長,要麼去問洪站長。”姜大明向來言辭犀利,手下人都怕他三分。
老郭頭看着姜大明,咧嘴笑了起來。
“從今晌午開始,就做十一個人的飯,減少三份乙類飯。”姜大明繼續說道。老郭頭做的飯分兩類,審訊人員吃的稱甲類,被審人吃的叫乙類。甲類的有葷有素,外加白米飯。乙類的統統紅薯面窩頭,白水煮蘿蔔或者白菜。
“那三個家夥的和尚日子熬到頭了?”老郭頭感慨地問。
“這個問題恁不用去找廠長和站長,俺可以告訴恁,顧問的司機蔺天基,掃地的清潔工,還有一個叫什麼王炳生的。”姜大明回答得幹淨利索。
“三個好人,三個好人!好人總是吃苦受埋怨,就像俺!”老郭頭邊洗飯盒邊唠叨。
這回輪到姜大明笑了。
姜大明笑完,正準備轉身離開夥房,無意間聽到了一句老郭頭的抱怨,這句抱怨後來幫了姜大明和張一筱極大的忙。
老郭頭說:“少三份乙類飯好,這豬食一樣的飯好做,但飯盒太難洗。”
姜大明停下了腳步,扭頭望着水池邊的老郭頭:“又嘀嘀咕咕說個啥?”
老郭頭用手指着水池裡的渾水,對姜大明說:“姜科長,恁瞧瞧,俺做的飯按照洪站長的要求,一滴油沒放,但送回來的飯盒一進水池,水面上漂的全是油花,洗幾遍都洗不淨。”
姜大明趕緊往水池中看去,果真像老郭頭所言,池中熱騰騰的水面上漂着一層密密的油花。幾天來,姜大明按照張一筱的吩咐,一直在打探洪士蔭關人的地點,可惜一無所獲,對任何一點可疑的蛛絲馬迹,都不會放過。
“老郭頭,恁沒放油不假,是不是他們在吃飯的時候,偷偷放了油,這樣飯盒裡才會有這麼多的油花?”姜大明知道自己說的話不成立,還是說出了口,他想借老郭頭的經驗,看看能否挖出一點有用的信息。
“不可能!科長恁仔細瞧瞧,這油和咱們吃的棉籽油不一樣,棉籽油漂在水面上是黑色的,這油的顔色是褐色的,一點都不黑。”老郭頭對炒菜用的油鹽醬醋的顔色了如指掌。
“可能是大油吧?”鞏縣人把豬油叫大油,姜大明再次試探。
“不可能!大油凝固時是白花花的,見到熱水溶化,雖然油光光的,但都是無色的。這油見熱水溶化後在亮光處一晃,卻變成花花綠綠的彩色,俺做了一輩子飯,沒見過這樣的大油。”老郭頭說得确确實實和姜大明親眼看到的一樣。
“恁的那雙秫米子割的小眼俺不相信,别光看顔色,聞聞味道!”姜大明雖然表面上和老郭頭有一搭沒一搭地開着玩笑,心裡卻一直盤算着下一步。
“俺聞過好多次了,沒有一點香味。”老郭頭的話很利索。
“俺也聞聞。”姜大明說完話,伸出食指,在水面上輕輕刮了一下,滿手指都是油花,他把手指放到鼻子前面,嗅了很長時間,果真一點香味沒有,不但沒有香味,還有一點奇怪的味道。
這種味道,姜大明好像在哪裡聞到過。
“别管它了,洗恁的碗吧,說不定洪站長用的是德國進口的大油,給那些被審的家夥補補腦子,好回憶交代過去的事吧!”姜大明扯起嗓門對老郭頭說。他拿起案闆上的抹布,擦掉手指上的油花,走出了夥房。
姜大明動了個心眼,他擦幹淨的不是食指,是中間的那根指頭,食指瞬間被他藏在了手心裡。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姜大明再次把食指放在鼻孔前聞了又聞,看了又看,他在思考食指上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這種味道,姜大明并不生疏,但他就是想不起來。細心的姜大明坐在桌前,靜靜地琢磨起這種神秘的東西來。
首先,這種東西是油,隻有油類才會漂在水面上,而且在熱水裡一溶化,看起來油花花的。姜大明決定采用排除法,在自己知道的油類中一一過濾。姜大明的排除法先從食用油開始。棉籽油和大油被老郭頭排除了,在食用油中還有羊油和牛油,鞏縣地區回民比較多,很多人家吃羊油和牛油。羊肉有一股膻味,姜大明聞了手指,一點膻味沒有,說明不是羊油;牛油沒有膻味,但放在熱水裡和豬油一樣,是無色的,不可能是褐色的,同樣也可以剔除。
排除完食用油,姜大明往見過的非食用油類上聯想。他第一個想到了蓖麻油,但很快也被他否定了,因為他抽鬥裡就有蓖麻油。蓖麻油在中醫上是一種瀉藥,如果哪個工人吃了食堂的飯消化不好,喝一丁點蓖麻油就可以了。姜大明拉開抽鬥,從瓶子裡倒出幾滴在大拇指上,大拇指上的蓖麻油是種黃色的黏稠液,而食指上的東西是褐色的,對不上。順着褐色這條線,姜大明想到了桐油。姜大明分管的倉庫裡有好多桶桐油,每年他都會安排工人拿着刷子刷桐油,用于兵工廠機器的保養和室内木地闆、天花闆、座椅以及室外圍欄、木橋等的養護。桐油顔色是深咖啡色,與褐色接近,但氣味不對,桐油有着一種特有的松香味,而食指上的東西是另一種味道。
最後,姜大明想到工廠的機器用油上,隻有這種可能了。柴油是姜大明第一個想到的。之所以想到柴油,主要是因為柴油放到熱水裡溶化後,也會産生花花綠綠的顔色,想到這一點,姜大明心情一陣激動。但當他再一次聞過食指上的東西,心情馬上陰沉下來,柴油的味道整天彌漫在車間裡,他太熟悉了,與手指上的味道對不上。不是柴油,是什麼呢?苦苦思索數分鐘後,姜大明才想到了煤油。一想到煤油,姜大明同樣是一陣不小的激動,因為工廠停電時,他必須點煤油燈照明。不但在廠子裡點,在家也一樣。想起煤油燈,姜大明回憶起一件事:一次兒子挑煤油燈燈芯時,不小心弄翻了油燈,煤油濺了兒子一臉,隻得用清水洗,洗完之後,兒子冒了一句話:“爸爸快來看,煤油在燈瓶裡沒有顔色,咋到水裡就變成花顔色啦?”食指上的東西在水裡也是“花顔色”,與漂在水面煤油顔色相似,這一點相似使姜大明激動。顔色相似,氣味呢?姜大明又一次聞了聞食指,還是不對,煤油有一股很重的臭味,但食指上的東西丁點兒臭味都沒有。姜大明不得不否定掉煤油。
不是柴油,也不是煤油,會不會是汽油呢,汽油在工廠裡也用得很多啊!汽油具有極強的揮發性,飯盒上沾有汽油的話,從被審問的人吃飯到把飯盒送回,起碼得有兩三個鐘頭的時間,早就揮發完了,怎麼還能出現在老郭頭的水池裡?管吃喝拉撒的姜大明隻熟悉這三種工業用油,現在一一排除了,黔驢技窮的姜大明坐在竹椅子裡,一動不動,苦惱至極。
苦惱至極的姜大明繼續苦思冥想。
半個多鐘頭後,姜大明突然想到了一種油:機油!
對機油,姜大明沒有像柴油、煤油和汽油那樣熟悉,他不敢貿然下結論,必須去找點機油來,和食指上的東西作個對比,他才能下結論。
姜大明勾起食指,捏在右手手心,走出總務科辦公室的大門。姜大明去了制槍分廠。之所以去制槍分廠,姜大明一是去偷偷弄點機油,二是去會會剛剛回來的王炳生,看看能否從他那裡得到一點有用的信息。來到制槍分廠,分廠主任黃全收看到了姜大明,寒暄道:“老姜,哪股風把恁吹來了!”姜大明笑嘻嘻地答道:“老夥計,恁這是咱全廠的主力,白天黑夜忙得屁颠屁颠的,俺這個燒鍋做飯的來問問,夥食咋樣?”話一說完,姜大明給黃全收遞了一支煙,兩人站在分廠辦公室門口攀談起來。黃全收一口氣提了好幾個問題,什麼白菜裡油渣太少,饅頭堿水過了頭,還有糊塗稀飯裡有面疙瘩等,姜大明聽後直點頭。待黃全收說完,姜大明表了态:“全收,飯不是恁一個人吃的,不能光聽恁一個人叽喳,俺得到廠房去,多問幾個人!”
黃全收領着姜大明進了車間,車間内機器轟鳴,喧嚣鼎沸,一支接一支的中正式步槍正在組裝、測試、上油。姜大明走到一位工人面前,問過兩個關于飯菜的問題,那個工人一轉身,姜大明背在身後的左手沒有閑着,食指悄悄地在機油桶裡浸入一個指節,然後迅速抽出,團進手心。
姜大明接着随意在車間走了一段距離,又詢問了另外一個工人。問完之後,他又在幾十米長的車間内随意走動,準備再詢問一個工人,黃全收知道姜大明是在用随機抽樣的方式了解食堂的夥食,但姜大明邊走眼角邊朝四處瞥瞅,他要尋找一個人,這個人就是王炳生。
姜大明和黃全收最後停在了王炳生跟前,王炳生正在給槍管上潤滑油。
“這是廠裡總務科的姜科長。”黃全收介紹姜大明。
“這位師傅,食堂這一段的夥食怎麼樣?”王炳生不認識姜大明,姜大明認識王炳生,但這時他隻能裝着不認識。
王炳生膽怯地站立着,不知如何回答。
“大明,他叫王炳生,剛解除審查回來,這一段沒在廠裡食堂吃飯,别問他啦!”黃全收急忙解釋。
姜大明立馬裝出十分驚奇的樣子,但旋即臉上露出了笑容:“哎呀,恁就是王師傅,早上廠辦剛通知過總務科,别再做恁的份飯了,出來就好,出來就好!這幾天都吃的涼飯吧?”
“涼飯。”王炳生嘴裡擠出兩個字。
“都是廠裡的兄弟,又不是犯人,咋不讓縣監獄裡的夥房生個爐子熱熱,身體垮了還生産個屁槍?!”姜大明有點憤憤不平。
“不是監獄,是一處破舊的老宅子,沒有爐子。”王炳生回答。
姜大明知道不能多問了,再問半句就是多餘,在扭頭走開之前,對着王炳生說了一句:“出來了就好,今後可以吃上熱飯啦!”
黃全收陪着姜大明走出了車間。
“老夥計,明天俺就讓食堂按恁和師傅們提的意見改正,今後保準恁們吃得滿嘴都流口水。”姜大明笑着說完話,拔腿要走。
“不再噴會,這就走!?”黃全收挽留姜大明。
姜大明沒有停下腳步,而是應了一嗓:“俺再到其他地方聽聽意見。”
急匆匆回到辦公室,姜大明從裡面鎖上門,迅速伸出左右兩個食指并排放在一起,不比不知道,這麼一比,姜大明傻了眼。左手食指上的機油呈現出藍色半透明狀,而右手食指上的東西則是褐色的。
姜大明撲通一屁股坐在了竹椅上,這個結果出乎他的預料。
低頭坐着的姜大明痛苦郁悶,兩個鐘頭過去了,還是沒有找出一點有用的線索,他真想大聲喊上一嗓,“他奶奶的,這東西到底是什麼油?”但他不能,張一筱交代的事沒有完成,他不能洩氣。
姜大明擡起頭來,準備調整思路。忽然,他看到了桌子上自己的茶杯和茶杯旁邊的熱水瓶,一個想法瞬間湧現在他的腦海裡,自己右手食指上的東西是從熱水裡撈出來的,何不把左手食指上的機油放在熱水裡一會,然後再撈出來,對比一下呢?
姜大明迅速從熱水瓶往茶杯裡倒了大半杯熱水,然後把左手食指浸入熱水裡,一陣熱辣辣的感覺過後,左手指頭上的機油全部漂在了水面上。姜大明先用布擦幹左手指,然後毫不猶豫地在茶杯裡撈起油來。
當兩根食指再次放在一起的時候,姜大明差一點驚叫起來。
兩根食指上的顔色一模一樣,全都是褐色。不是工程師出身的姜大明哪裡知道,清潔的機油本身是藍色半透明的,但如果加熱之後,就變成了褐色。
坐在竹椅上,姜大明滿額都是汗水,他自己也分不清是由于緊張還是由于激動。對他來說,這些都不重要了,他要馬上分析出,飯盒上的機油到底來自哪裡,這個問題分析清了,審訊人的地方也就有點眉目了。
點了一支煙,姜大明坐在竹椅上,他在思考飯盒上的機油到底是從哪裡來的。老郭頭每次做飯,都用兩個鍋,好馍好菜盛到大一點的甲類飯盒中,雜面窩頭和清水煮菜盛到小一點的乙類飯盒裡,盛好後用毛巾把飯盒外面擦得幹幹淨淨,放進了同樣幹幹淨淨的鐵皮箱,随後老郭頭和駕駛員把鐵皮箱擡進摩托車車鬥裡,又用保溫的棉被蒙上,全程沒有沾上一點機油;而拿回來的甲類飯盒上沒有機油,而乙類飯盒個個都有,可能是在吃乙類飯時沾上的。這說明吃乙類飯的地方有機油,吃乙類飯的有十幾個人,不可能關在一個房間,個個飯盒上都沾有機油,說明他們關押的房間都有機油。
下一步,姜大明要确定鞏縣除了兵工廠,哪些地方用機油,哪裡還能看得到機油。之所以排除兵工廠,姜大明知道,摩托車每次在食堂裝完飯盒之後,都是轟隆隆地發動,然後風馳電掣地駛出廠門,最終不知去向。這就說明,飯不在兵工廠内吃,飯不在兵工廠内吃,人也就不會在兵工廠内藏匿。開摩托的年輕家夥是洪站長手下的人,腰裡别着槍,一天到晚闆着臉,從來不多說半句話。老郭頭好奇,鬥着膽子問過一次飯送到哪裡,結果碰了一鼻子灰。開摩托的人對老郭頭兇巴巴,對姜大明還是客氣的,姜大明按照張一筱的吩咐也試探着問過一次。那次他問得很委婉,說這樣送來送去怪麻煩的,就讓總務科派個人去做飯吧,這樣可以吃個熱乎飯,遇到連夜審問,也好給洪站長炖個蛋羹擀碗面條什麼的,但開摩托的人一笑了之,回答說他自己隻管開車送飯,在哪裡做飯,做什麼飯的事還是向洪站長反映。
姜大明是鄭州人,來兵工廠工作已經十幾年了,對鞏縣雖然很熟,但哪裡有機油的問題對他來說卻是個難題,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是分析不出來的,他必須去找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廠門外拉黃包車姓賈的胡須老漢,姜大明叫他老賈。
姜大明手拎一個空醬油壺走出了辦公室,來到廠門外後,坐上了賈老漢的車。
姜大明告訴賈老漢去醬油店。
“老賈,咱們鞏縣城裡,哪裡有用機油的地方?”一上車,姜大明就急匆匆地問賈老漢。
“都啥時候啦,恁還操機油的心?”賈老漢不知道姜大明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姜大明探頭看看路兩邊沒人,身子向前傾斜,低聲說道:“老賈,俺比恁心裡還急呢,這是張隊長需要的信息,恁趕快幫忙想想!”
張一筱來到鞏縣後,給大家做過規定,行動時要相互協作,但不能打聽别的同志查詢的目的,拉車的老賈知道這一點,現在姜大明需要這方面的信息,他必須配合,但不能打探為什麼。老賈每次修理自己的黃包車,都要在修車鋪加點機油,于是扭過頭來,同樣低聲說:“南街的修車鋪。”
“修車鋪多大?”姜大明問。
“街邊上的一個破棚子,最多兩間房大。”賈老漢沒有猶豫就回答了問題。
姜大明迅速否定掉了南街的修車鋪,因為那裡不可能關得下十幾個人。焦急的姜大明沒有停頓,接着問道:“老賈,還有其他啥地方?”
“咱鞏縣火車站。站台邊除了賣票的屋子,還有兩間辦公室和三間修理房。俺每次拉客人從旁邊過,都聽到裡面敲敲打打的,說不定有機油。”賈老漢說完這段話,低頭不語繼續往前拉,坐在車上的姜大明則反複斟酌起來。聽到火車站修理房有三間寬,姜大明心裡一陣激動,這與王炳生無意間提到的幾間破房子,不能生火熱飯很是相似。鞏縣火車站的這些建築,姜大明雖然沒有賈老漢那般熟悉,但模模糊糊有印象,畢竟每年去洛陽、鄭州和開封都要來回十幾趟,他知道火車站旁确實有幾間破屋子。既然屋子裡如賈老漢所說都是修理的機器配件,要修理這些沾油帶膩的東西,自然是不能生火熱飯的,外加房子有三間,關押十幾個人綽綽有餘,是個可疑的地方。姜大明的思考是雙向的,不但想到了可能的一面,他也分析了不可能的一面,就是火車站白天黑夜人流不斷,就是三間房能裝得下十幾個人,摩托車轟隆隆一天幾個來回,狡猾的洪士蔭會把關人的地點選在那裡嗎?
姜大明這次判斷不了了。
姜大明接着再問賈老漢還有沒有其他地方,拉了十幾年黃包車的賈老漢對整個縣城雖然爛熟于心,但再也想不起其他地方。
在醬油店打完滿滿一壺醬油,姜大明坐在車上馬上回廠。在回去的路上,賈老漢向他問了一個問題:“姜科長,俺從天亮一直蹲在廠門口,咋沒見簡化民那個王八蛋在門衛房露頭。”
“會不會他昨天夜裡上的後半夜的班?”姜大明問。
“這個俺倒沒有想到。”賈老漢邊走邊說。
“老賈,這樣,俺馬上回去幫恁打聽一下簡化民的情況,恁把俺放到廠門口,拉着車子去趟火車站,仔細瞧瞧那三間修理房。咱們中午按照張隊長的要求在我家裡碰頭。”
賈老漢點了點頭。
食堂開飯了,大廳裡烏壓壓坐滿了人,人人都是一手拿着馍,一手捏住筷子夾菜,吃得津津有味。姜大明左手拎着一個小本本,右手拿着鋼筆,在飯桌旁詢問吃飯人對夥食的反應。姜大明詢問三個人之後,走到了給呂克特開車的蔺天基桌邊,實際上他早就瞄上了對方,詢問前面三個人隻是做鋪墊。姜大明之所以找蔺天基,是想核實王炳生所說話的真假。
“天基老弟,看恁都瘦成皮包骨頭啦,心裡一定在罵老哥俺吧,但今個俺要說明白,給恁送的飯菜俺也想放肉加油,上面不讓啊!”姜大明的話裡一半是關切,一半是内疚。
“不關老哥的事!”蔺天基說。
“看把老弟折騰的,看來恁在監獄裡不但沒吃上東西,也沒有睡過囫囵覺?”姜大明開始了自己真正的問話。
姜大明的這句話勾起了蔺天基的痛苦記憶:“比監獄還差,幾間破草房,窗戶上連紙都沒糊,每天半夜都凍醒好幾次,還睡個屁囫囵覺!”蔺天基憤憤不平。
“出來就好,出來就好!今後老弟想吃點什麼,言語一聲,老哥給弄!”姜大明拍了兩下蔺天基的肩膀,既是同情也是安慰。
“謝謝老哥!”蔺天基站起來點頭道謝。
離開蔺天基的飯桌,姜大明又在飯廳裡征求了幾個人的意見,最後來到了護廠隊隊長任青山的座位旁。
姜大明笑着問道:“俺的任大隊長,今天晌午的飯菜咋樣?”
“中,中,油渣多了兩筷子,塞得俺滿牙縫都是!”任青山用手中的筷子指了指盆裡的白菜燒油渣。
“花卷馍呢?前幾天老簡罵食堂做的花卷馍雜面多白面少,恁嘗嘗今晌午的咋樣?”姜大明不動聲色地把話題引到了簡化民身上。
任青山先看了一眼花卷,又使勁咬下一口,吧嗒吧嗒在嘴裡嚼了起來,邊嚼邊嘟囔:“噫!俺說老姜,别聽那個龜孫的,滿嘴噴屎,說話沒個球數。”
“任大隊長,恁可以罵老簡,俺可不敢,飯菜再做不好,他一狀告到黃廠長那裡,總務科長的位子就不是俺姜大明的了。剛才俺找了他半天,想聽聽他今天的意見,咋在大廳裡找不着人呢?”姜大明說完話,又舉目在飯廳裡橫掃了一遍。
“老姜,别找了,不但恁找不着,俺也找不着。昨天夜裡人都沒來上夜班,今天上午也沒來,派人去家裡找,他那個胖母豬老婆也不知道人到哪裡去了,嚷嚷着還問俺要人呢!俺要是廠長,早就開除了這個龜孫。”任青山放下筷子,顯得十分氣憤。自從因為蔣介石一句問話沒有回答上來撤掉簡化民的職務,由任青山頂替以來,簡化民和任青山兩人間就明裡暗裡矛盾不斷,相互使絆子,這在護廠隊裡是公開的秘密。
“那今後見到老簡再說!見到老簡再說!”姜大明笑着搪塞。搪塞歸搪塞,姜大明聽說簡化民從昨天晚上就不見了蹤影,心裡暗吃一驚,老天爺啊,自己的同志都在打探這個簡化民的下落,希望從他身上發現有用的線索,現在他突然不見了身影,後面的事該怎麼辦啊?
姜大明幫拉車的賈老漢探清了簡化民的情況,賈老漢同樣不是偷懶的人,拉着黃包車馬不停蹄去了鞏縣火車站。
火車站位于鞏縣縣城北部,是鄭州和洛陽之間的三等小站。來到火車站,賈老漢把車停在離維修房三十米開外的一棵大樹下,抱着頭,眯起雙眼躺在車鬥裡,裝作等客人的模樣靜靜地觀望。維修房隻有一個大門,開在中間,從敞開着的大門裡,賈老漢看到裡面有兩個工人手舉焊帽,彎腰佝頭,全神貫注地在焊接鐵架子,飛濺的火花把整個屋子都給映紅了,屋子裡彌漫着電火花産生的白色霧氣,霧氣從門口向外溢出,給維修房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在外邊蹲了個把鐘頭時間,賈老漢沒有看到人進人出,估摸這兒不是關押十幾個人的地方。賈老漢還是不放心,畢竟自己是從外邊瞭望,看到的也僅是中間那間房的情況,如果這些都是假象,兩間裡屋内藏有玄機,自己沒有發現,那責任就負擔不起啦。想到這裡,賈老漢跳下黃包車,松了腰帶,提着褲子蹑手蹑腳地走進了維修房内。
維修房門口的兩個人正在焊接鐵架子,沒發現有人走進房内。賈老漢先在三間房的東間轉了一圈,又在西間屋轉了一圈,轉圈的時候,兩隻眼睛四處觀望。三間修理房,牆壁邊沒有櫃子,也沒有桌子,隻是擺着一個接一個的鐵架子,鐵架子上面挂滿了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火車配件。不光架子上挂着東西,地上也全是黑乎乎油膩膩的車軸、橫梁、軸承、曲柄連杆、鐵條鋼棍,火車和黃包車不一樣,火車上的東西賈老漢說不出來名字。賈老漢是在找人的,眼裡這些冷冰冰的鋼鐵銅鋁器物他一點都不感興趣,就這麼望了一圈,賈老漢徹底放下了心,因為三間房内沒有半點人居住的痕迹。正當賈老漢準備走出維修房的大門時,一個工人看見了他。
“幹啥哩?”工人盤問闖進來的陌生人。
“師傅,俺到恁這裡看看有沒有屎茅子,俺今個冒肚!”賈老漢雙手提着褲子,臉上露出尴尬的表情。鞏縣地方話把拉肚子叫冒肚。
兩個工人哈哈大笑起來。
“恁真會找地方,這裡像冒肚的地方嗎?”一個工人嚷。
“快走,快走,脫了褲子到前面墳地邊冒去!”另一位工人叫。
“那好,那好,俺去墳地邊冒,聲音大點也沒啥。”賈老漢提着褲子走出了維修房的大門。身後傳來兩個人的一陣嬉笑。
賈老漢确認了火車站維修鋪沒有問題。
離開火車站,賈老漢看時辰尚早,還沒到晌午接頭碰面的時間,便拉着黃包車去了他經常修車的鋪子。去黃包車修理鋪,并不是他的車子有問題,而是想再打聽一下鞏縣哪裡還有機油。
“老夥計,給車子加點機油,跑起來像在地裡拉犁子。”賈老漢與修車鋪的小老闆很熟。
小老闆很是詫異,劈頭就問:“恁不是前兩天剛加過嗎?”
“這兩天跑得多,油耗得快。”賈老漢邊說邊給小老闆遞了一支煙,然後又掏出火柴點上火。
“老賈,抽了恁的煙,這回就不收錢了,不過下次得收。”小老闆嘴裡叼着煙,給賈老漢的車軸加了幾滴機油。
等對方加完機油,賈老漢切入了主題:“老夥計,恁的機油在哪裡弄的,俺也想去備點,往後就不來占恁的便宜啦!”
“噫,恁老賈說的啥球話,啥叫哪裡弄的,買的!咱鞏縣就一家五金雜貨鋪賣機油,其他地方想弄也弄不來。”小老闆數落賈老漢。
賈老漢從小老闆那裡得到了那家五金雜貨鋪的地址。
拉着黃包車,賈老漢徑直去了五金雜貨鋪。雜貨鋪門面很小,生意冷冷清清,一個老人雙手插在袖筒裡在門旁打着盹。賈老漢進屋時,老人哼了一聲,并沒有起來,仍然坐在原地似醒非醒。雜貨鋪隻有一間屋子大小,沿着四周牆壁架了一圈長條桌子,桌子上零亂地擺着錘子、老虎鉗、扳子、鐵釘、電線等物品,桌下的幾隻鐵桶内裝着煤油、機油和膩子等物什,顯然都是些待售之物。賈老漢左瞥右瞄許久,斷定這個破敗的店鋪藏不了任何貓膩。
賈老漢什麼都沒買,低頭悄悄瞧過一陣之後,便出了店門,拉起車子走了。
自己知道的鞏縣三個有機油的地方賈老漢一一查驗了一遍,晌午與姜大明和張一筱碰頭的時候,他可以踏踏實實說話了。
拉着黃包車去姜大明家的路上,賈老漢看到,街兩旁的不少商鋪門都已經用又粗又長的鐵拔钜牢牢地釘上了,街上的人們大多行色匆匆,似乎丢了魂魄。自從日本人開到了黃河北岸,把大炮口瞄準黃河南岸,鞏縣縣城變了樣,原來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見了,滿街彌漫的飯館的香味消失了。他賈老漢過去每天能拉個十個八個客人,現在能拉上一個兩個都不錯了;在這個兩軍對壘、大戰即将來臨的當口,很少有外地的客人再來鞏縣。非但如此,鞏縣當地一些有錢有勢的商人和官員也都紛紛把家眷往豫南信陽、武漢以及西安方向轉移了,整個縣城一下子蕭條了許多。眼見這一切,賈老漢的步履沉重了許多,他不知道自己一家老少今後的日子怎麼過,也不知道生活了幾十年的家鄉鞏縣今後将面臨怎樣的厄運。
鞏縣後來的命運比黃包車夫賈老漢想象得更糟。
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