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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21

時間:2024-11-07 11:42:13

長途大巴穿出安甯,直奔楚雄,沿途風景幾無變化,延綿的山勢和低矮泛黃的植被反複出現,天空下的荒野、工地沒完沒了,像潰爛的贅生物依附着高山峽谷。他睡了一覺,醒來後發現車上乘客不多,全都滿臉困倦。抵達楚雄後,司機在服務區停車,讓他們下來吃飯、上廁所。他不舍得餐廳二十元一份的快餐,隻買了一盒方便面,蹲在路邊開吃。十分鐘後司機召集上車,沒走幾公裡就遭遇變故:前方車隊排起長龍。司機罵罵咧咧,抱怨不是塌方就是出事了。乘客連聲抱怨,卻又無可奈何。半小時後,大巴車僅挪動了約半公裡,自堵塞的高速路口轉向山下。司機回頭解釋,高速路走不了啦,隻能走老路,多繞一百多公裡。話音落地,又引來陣陣歎息。有人大聲罵娘,司機再不吭聲,車子一頭鑽入狹窄、蜿蜒的一級公路。左右的山勢更加險峻,大葉滇樸、滇潤楠和矮松鋪滿山坡,陽光倏然不見。不久,雲層越來越黑,空氣中湧出雨水的味道。

仿佛天意,來時大雨瓢潑,回時也将遭逢大雨。這暗示了什麼?大雨說來就來,一陣隐秘的雷聲滾過,大雨狠狠撲下,将車窗玻璃打得噼啪脆響。司機又在罵人,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翻滾。窗外暗如黑夜,大山和森林被肢解,連續傳遞着巨大的回聲,仿佛在向大雨哭訴斥責。司機将車速降下來,車子慢慢騰騰向上攀爬,前方的車輛連車身和車型都無法看清。他想閉上眼再睡,但陡直的彎道不斷将他從座位這頭推向另一頭;路況很糟,車身連續震顫、彈跳,仿佛随時可能跌下深谷——他擦掉車窗玻璃上的水霧往外看,右側的山澗深不可測,稍不留神就有墜落的危險。他為司機捏一把汗。司機小心翼翼,像個緊張的木偶戳在駕駛座上;約半小時後,雨水漸弱,司機開始加速。後面一輛小中巴也在加速。事情來得很突然——兩輛車猛然在加速途中狠狠碰了,大巴車被急于超車的中巴車一頭撞向左側山體,中巴車則擦過大巴尾部斜着身子向前沖去,在窄窄的公路上連續扭擺後驟然停下,車内發出尖叫。大巴車撞上山石的感覺十分兇猛,所有人幾乎蹦了起來。他被狠狠甩出,腦袋撞上車窗。他聽見駕駛座前方擋風玻璃碎裂的嘩啦聲。

大巴斜靠着山一動不動,所幸司機隻是撞破額頭——大約被飛濺的擋風玻璃弄傷的。司機捂着冒血的傷口大罵,挪到副駕位置打開車門跳下車。大巴車裡的人全站起來了,紛紛下車。他也下了車,雨還在下,劈頭撲向衆人。他沒受傷,更沒流血。車上的乘客安然無恙。大巴左側車輪就懸在路邊斜溝上方。前面的中巴車就沒那麼好運了——前輪懸空,被矮松擋住的車身搖搖欲墜,随時可能掉入右側深谷。車裡的人連連驚叫,司機大聲指揮他們不要亂動,更不要下車。大巴司機沖向駕駛室,你狗日的咋開的車?他大罵,随後不再吭聲了——中巴車的險境遠勝大巴車,身為同行,沒理由再詛咒惡罵。

大雨折磨着每一個人。大巴上的乘客紛紛返回,即便車子出了事仍是安全的。中巴司機開了車門,一步一探小心下車,站在大雨中和大巴司機讨論如何脫險。他也站在雨中,并未回到車上。他濕透了。他聽見兩人說要麼報警,要麼大巴試着倒出來,用鋼繩将中巴拖出險境。這是最簡便的辦法。大巴司機回到車上。此時,後面堵塞的車輛排出長龍,靠前的司機紛紛跑來看熱鬧,但由于雨水太大又立即返回。大巴司機重新發動車子,緩緩後退,回到公路中間。之後又下了車,手中已多了一副鋼索。他将鋼索繞在中巴車尾部拖鈎上,大聲讓後面一輛小轎車再往後退。車隊緩緩挪動,為他挪出空間。他開始操作——中巴車終于從深谷邊緣退回公路。車裡的人一片叫喊,像慶賀又像驚呼。他仍站在大雨裡,望着兩個司機渾身精濕而又耐心地将鋼索解下,他們互相看着,哈哈大笑。中巴司機問大巴司機要不要抽煙。後者說可以,上我車上抽吧,但随即又說,我是空調車廂啊。那就算了。中巴司機說。算了。大巴司機附和。他收好鋼索,爬回大巴,将它收在某處。景瓦仍未上車。大巴司機從碎裂的擋風玻璃上方探出頭,問他咋還不上車。他忽然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于是擡頭問他,還能走嗎?

哪樣?

你的車,還能開嗎?

能啊。下了這道大坡就到大理。我去大理修車。

有回去的車嗎?

有。會有對頭車過來,回楚雄。

我說的不是楚雄。是昆明。

有。當然有。你要回去?

他點點頭。

你瘋逑了。

他一聲不吭。站在大雨中回望,車隊長龍逐漸散開,準備越過靠邊的大巴和中巴,繼續向前。對面的車龍也在松動,但無法預知是否會有返程的大巴開來。

你要是真想回去,就往回走。就在路邊等着。總會有車來的。不過現在鬼才曉得到底幾點能來。司機說,你要是不走,我就不管你了,我必須趕到大理修車。這麼多人等着。

行。謝謝了。

他回車上拎了背包下車。沿來時的公路大步前進。雨水撲面,仿佛要将他一舉融化;雨中的大山、森林、藤蘿花草就像蹲伏的莽莽怪獸,肅然無聲卻堅定無比,猶如守衛着天空與大地。空氣腥涼。他越過一輛又一輛緩緩移動、漸漸加速的汽車,順着坡地向下走。很快就發現最初的判斷出了差錯——從高速公路拐入老公路至少二十多公裡而非區區幾公裡。如果沿途始終沒有返程的大巴,他不知道要走多久,天黑前能否趕回高速公路入口處。即便走到了,又是否有返程的大巴願意在高速公路上冒險停下搭載他?但眼下,除了走就是走,沒别的辦法。他很快越過先前漫無際涯的車隊長龍,實際上被堵塞的車輛沒有想象的那麼多。每一輛經過的車都緊閉車窗,面目不清的司機向他張望,似乎打量一個不可思議的怪物。車隊正在解體,新的汽車從坡底緩緩爬上來,但數量不多。雨水噼啪敲打着引擎蓋,陣陣煙霧在這些鐵皮制作的仿佛一隻隻醜陋光滑的大鼻子上升騰,消散。他走得很快,此後發現可以慢下來,不必着急。身後的車隊逐漸駛近,逐一掠過他向前開去,沒人招呼他,更沒車子停下,也始終不見從德宏、保山或大理駛向昆明的大巴車。這些車子多為嚴重超載的大貨車,它們厲聲嘶吼,被貪婪的司機施加的貨物壓得喘不上氣;它們行動遲緩,玩命掙紮,密集的雨水增添了攀爬山路的難度與悲情,仿佛随時可能就地倒下、死去。他一路走到坡底,随即開始爬坡。來的車與回的車越來越少。山嶺沉默厚重,濕漉漉的森林和草地青黑發紫,像累累的巨大傷痕。他冒汗了,一點也不覺得冷。大約一小時後,他已置身一個陌生的仿佛先前不曾經過的小山坳。粉色的花朵開滿山坡,在雨中傲然而立。山坳裡有一間專為大貨車加水的磚砌小屋,門前一片砂石地。他走過去,門開着,一個年齡相仿甚至長相也相仿的男人坐在屋内。旁邊一張肮髒的小床。

你好。他沖對方打招呼。有水嗎?

男人蹙額看着他,仿佛他是個小偷或要飯的。水?給車加的水倒是多得很。男人說。

雨水小了很多。熱騰騰的霧氣從他肩上、頭上升起。有開水嗎?能不能給一碗開水?

男人戒備的神情漸漸消失。你從哪來?

昆明。

男人十分驚訝。要去哪裡?

昆明。

男人笑了,更加不解。我聽球不懂。他說。

我從昆明來,要回昆明。

男人不再問了。你可以在這裡等回去的車,會有的。他為他倒了一碗熱騰騰的開水,讓他進去喝。他走進去,屋子小得無法轉身。男人向後縮了縮,将椅子讓給他,自己則坐到漆黑的床上。他貪婪地噓噓喝水。沿途走了這麼長時間,真渴了。

這裡叫哪樣?

豹子箐。

以前有豹子?

有。多得很。男人望着他,眼神閃亮。你的意思是,你剛從昆明出來又回去?

是。

那你從昆明跑出來搞哪樣?

回家。

男人近于抓狂了。終于不再糾結,不再追問。他問男人生意如何,他說一般般,混口飯吃。他說還有地種嗎?男人說沒有了,老婆娃娃在鎮上開鋪子。

兩人沉默片刻。他問男人在此駐守了多久?男人說,差不多十年。夠久的,他說。男人微微一笑,沒作聲。他又說,高速公路通車了,走老路的車還多嗎?多,多得很,男人說,拉貨的大車都往老路走,不收養路費。

你做哪一行?男人小心翼翼地問。聽你口音不像昆明人。

他無法回答。隻能含混說,他憑手藝吃飯。男人豎起大拇指,憑手藝吃飯不得了。别人搶不走,也學不來。

他沒說話。

兄弟,我給你講個人,也是個手藝人。我們村的李東才。他是個殺豬匠,牛得很,一刀就死,直插心髒,不會有第二刀。後來狗日的跑去大理賣紮染,不出三年就不行了,虧得一塌糊塗;回到村裡發現手藝也不行了,放久了,生了,而且村裡冒出個新的殺豬匠。他就天天喝酒,喝完酒打老婆,打得雞飛狗跳。有一天隔壁羊古村的殺豬請他去——好不容易有個親戚請他了。他醉醺醺跑到羊古村,三刀才殺了豬。第一刀下去,豬沒死,一呼噜跳起來沖出去,五個壯漢好容易重新按住,拖回來。李東才手抖,殺第二刀,血噴得滿臉都是,又殺第三刀,總算死了。他抖手抖腳坐到一邊,人家也不說他。他自己倒酒喝,沒喝幾碗說他走了,主人家趕緊收拾兩副豬下水給他帶走。他拎刀回來,路上看見一頭小豬仔,他一把按住,抽刀就殺。這回倒是牛×,一刀就死,像從前一樣正中心髒。但是立馬有人跑來拿住他說,你狗日的活膩球了,咋随随便便殺人家豬啊。豬的主人家也趕來了,把李東才堵在路上,說你賠我的豬。他說我是個殺豬的,有豬就殺嘛,賠個雞巴!你看看,老子一刀斃命,沒讓它受半點苦。主人家一聲吆喝,村裡大大小小呼啦跑來二三十号人,拎鋤頭的拎鋤頭,拿棍子的拿棍子,三下五除二将李東才打個半死;後來有人通知他婆娘,女人趕緊邀了一幫堂兄弟趕來羊古村救他。隻見空空蕩蕩的爛泥巴路上躺着血糊糊的李東才,村子早就關門閉戶,鬼才曉得哪個打了他。女人和幾個堂兄弟拉他回家,半夜就死了。死前李東才隻對他婆娘說了三個字:一刀死。天曉得,他說的是那頭豬仔終于被他一刀殺死了,還是他這最後一刀把自己的命送球了?

他默不作聲。男人半晌才開口。你說嘛,可不可惜?

可惜。

好好一個手藝人。照我看,最後那三個字,李東才是說給他自己的。

他沒吭聲,望向門外。雨停了。石棉瓦的屋檐上滴滴答答往下滴水,聲音輕靈安靜。

好不生生一個手藝人,你說他跑大理賣哪樣紮染?吃飽了撐的。

這是命。他說。

是命。男人一聲歎息。狗日的,他認不得他婆娘肚子裡已經懷了兒子。後來婆娘改嫁,兒子也成了别人的。你說說。

他久久不說話。越來越冷。濕透的衣服褲子緊貼身體。他脫下來,在背包裡找出兩件半幹的換上,向男人道别。男人起身陪他走出去,一起在公路邊站了很久,依然沒車返回。他索性繼續甩開步子往前走了,走出很遠時回頭打量,男人還站在小屋門前,像黑乎乎的樹樁。

一個半小時後,他終于搭上一輛自大理祥雲開來的大巴車,車子不久重返高速公路,向楚雄方向疾馳。此後一切順利,他在安甯的服務區吃了一份二十塊的盒飯,上車後疲憊不堪卻不敢睡去,擔心未幹的衣褲鞋襪會引發感冒;一直挨到天黑,汽車駛入西部客運站,他下了車,猛然覺得自己像首次抵達,或從未離去。龐大的昆明就待在夜色中,如無窮無盡的謎。他熟悉的氣息重新回來了,濃濃的下水道臭味裹挾燒烤味油炸味垃圾味;昆明竟沒下一滴雨,路面幹爽,天空澄淨。他打了權姐電話。她很吃驚,也由衷地高興。你打車過來吧,馬上過來,我在店裡等你。

熟悉的藍月茶莊讓他鼻子微酸,就像一個逃出家門的孩子終于回來了。權姐早為他準備了一份外賣,他一面吃,一面告訴她自己的想法。

我想找個專賣民俗工藝品的地方,開一個戶撒刀店。行嗎權姐?

你早該這樣想了。我借你錢,先開起來。

小小咋整?

不缺這點錢。她說,你多賣幾把刀,我就跟着你發财啦。

他默默吃掉晚餐,将盤子桌子收拾幹淨,又幫權姐裡裡外外打掃一遍。權姐為他沏茶。還是香氣撲鼻的生餅,還是幾隻小小的青花瓷茶盅。

對不起。

莫說這種話。

我回不去了。

是回不去了,也不該回去。我們出來了就不要随随便便回去。我就從來不想回去。

小小她爹的養雞廠辦起來了?

差不多了。他要幹得好,我這邊就幫他搞銷路。你看,咋個都過得走。

她微笑着望他,兩眼閃閃發亮。

我想打出好刀。

你就是幹這個的啊。不像我,賣化妝品,倒騰茶葉,搞傳銷。你說我哪樣沒幹過?我倒真想有你這把手藝掙飯吃哩。老天餓不死手藝人。

他跟她講了那個聽來的殺豬匠的故事。權姐哈哈大笑,琢磨這個“一刀死”究竟指什麼。

我要是他,我還是會跑大理賣紮染。她說。

他沒吭聲。

死就死了吧,可你瞧瞧,死前還是一刀殺了小豬。不丢臉。

講故事的男人說,他就不該去大理,好好殺豬就行了。

不一定呢。真不好說。你要這樣想——他要堅決不回豹子箐,堅決待在大理,幹不了紮染再幹别的,他就不會死。

也對啊。

你們不一樣。

是不一樣。他殺豬,我打刀。

你要打一把牛哄哄的好刀?

他點頭。

那就好好打。

打不出來咋辦?

打不出來就打不出來嘛。人還被尿憋死?

我沒想過。

先打了再說。好好打,玩命打。

嗯。

你還沒打出日本人要的好刀。

沒有。

七彩刀?

差不多是七彩刀。真正的戶撒好刀。

莫輸給日本人。

他想起傣族園冰冷刺骨的池水,想起他舉刀狠劈卻紋絲未動的木樁。想起那個被搖滾樂和石胖子撕碎之夜。某種東西從此遠去了,再也無可挽回。

你給我踏踏實實待下去,踏踏實實打你的刀。權姐說。

你相信我?

當然相信。

為哪樣?

我第一次見你就認得,你就是幹這個的。别的你幹不了。

謝謝,權姐。

謝我搞哪樣?我實話實說啊。

聽你的,好好待下去,好好打刀。

這就對了。

我想找到那個日本人。他手裡有一把七彩小刀。

咋找?

認不得。

莫急。該是你的總是你的。跑不了。權姐望着他。哪怕打不出來,也莫多想。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嘛。想想哪些是你的,想想你已經打了多少牛×的刀,就行啦。

晚上他仍睡隔壁小屋,這一夜異常安穩,一覺睡到權姐開了店門才翻身下床。洗漱完畢,兩人直奔昆明最大的民俗工藝品集散地:景星花鳥市場,找到一間甬道街中段的小鋪面,每月兩千租金,約兩平方米,足夠擺放刀了。鋪子背後的舊院也以相同價格出租,可安心住下、生爐鍛打。連續三天,他們跑了便民服務中心和街道辦,料理相關手續;三天後,他從藍月茶莊正式遷往甬道街,在那個破舊四合院的偏廈住下,在幾乎荒廢的院子裡打造火爐,從附近的如安街菜市場買來梨碳;權姐還幫他從人民東路的機床廠淘換了一座鐵砧。一切收拾停當。權姐為他繳了一年租金,臨走又給他一張銀行卡,告訴他錢雖不多但可應急;萬一有事,随時給她電話。

就此安頓下來。民俗園的記憶漸漸淡去,甬道街上的氣息越來越濃。他斬除了院裡沒膝的荒草,沿傾敗的圍牆砌好火爐;炭火舔舐爐壁,急切呼喚着上好的鋼材;他連續跑了多家鋼材店、廢品收購站,大量買入彈簧鋼,一一拾掇齊整。很快,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撕破甬道街的甯靜,最初遭到周圍商鋪主人的抱怨和攻擊,但很快就習以為常了;或許因為他的刀寒光四射、氣勢逼人,無人再敢跑來理論。他整日沉迷在打刀的艱辛勞作和美妙創造中,幾天後已打出七把不錯的好刀,又花三天工夫聯系上芒井和芒東的刀鞘刀把批發商,七把精美鋒利的戶撒刀随之誕生,齊刷刷懸挂在他小小的店鋪四壁,等待着新的顧客。

他從未查過權姐給他的卡上有多少錢。他打定主意,一旦生意好起來,他将原封不動地還她。

甬道街的生意人大多來自雲南省外。四川人、湖北人、江浙人、福建人,他大概是極少數的雲南人之一,更是唯一的戶撒刀匠。最初結識的朋友不是店主,而是每天為他送盒飯的小子。都叫他小鴿子——長得極瘦,大眼睛尖下巴,一身白色堂倌制服有些大。第一次送外賣時,小鴿子告訴他,連續訂滿一個月快餐可享受八折優惠。他問了價錢,每餐十塊,飯菜都還不錯。他掏錢訂了。小鴿子笑着說,大哥,我福建莆田人,這條街上的人都叫我小鴿子,你也可以這麼叫。我們的喜福餐廳就在前面正義路步行街,歡迎指導工作,我随時恭候大駕。小鴿子從塑料箱内掏出兩隻餐盒,今天免費,算我的見面禮。感謝大哥對我工作的支持!他笑了,接過餐盒,不知該說什麼好。小鴿子紮緊塑料箱,擡腳跨上單車,一個潇灑轉身,如美國牛仔般打個呼哨騎車遠去了。他無法判斷他的年齡,看起來十八,或二十,沒準更小,不到十六?哪裡是福建莆田?套餐十分爽口,他慶幸免去了後顧之憂。不遠就是正義路,幾分鐘就到。他恍然想起當初和阿玉阿敏來過,甚至,很快就找到了那家内衣店——挂滿牆面的紅色黑色和藍色乳罩仿佛晾曬的魚一般微微晃蕩,他遠遠看着,卻無法走近。最終低頭走回甬道街,坐在小小的僅可容身的店鋪裡發呆。陽光耀眼,刀和刀的氣味環繞着,給他新的力量,新的安慰。他決定此後再不去正義路了,永遠不去了。那裡就是禁區。小鴿子每天中午、下午各來一趟,來了就停好車,直奔他院裡,看他掄錘打刀,取刀淬火,看得十分入迷。

我操,原來戶撒刀這麼簡單!小鴿子說。

你來試試?

小鴿子掄了幾錘就放棄了,說這簡直不是人幹的活,他應該多訂一份餐,否則哪來的力氣掄錘呢?他笑而不答。但下一次,小鴿子往他餐盒裡多加了一隻荷包蛋,沖他眨眨眼。别客氣,也别聲張,算我友情贊助。小鴿子說,你要覺得虧欠我呢,我就每天一個雞蛋入股。以後你賣刀發達了,記得給我這個大股東分錢!

他花兩天時間打了一把小小的佩刀送他。小鴿子舉着刀,被它的鋒芒和氣勢鎮住。太值啦大哥,他說,早知道我每天送你三個雞蛋啊!此舉大大拉近了他和小鴿子的關系。五天後,小鴿子給他介紹了兩位福建客人,他們買了兩把便宜的小刀,抱怨景瓦的戶撒刀太貴,一般遊客根本消費不起。他告訴他們自己在民俗園中的戶撒刀價,對方摸着鋒刃說,大哥,那是民俗園呀,不是花鳥市場。你看看甬道街的東西哪有上千的?三五百都嫌貴;你的戶撒刀倒好,一上來就五六千,七八千,還有三五萬的,我的老天,你該上順城開一家精品專賣店啊,跑這兒來幹嗎?他無言以對,深知他們說的是實情——甬道街長約百米,兩側一間接一間的小鋪子全用鐵皮搭建,如一隻接一隻四四方方的鳥籠,每間鋪子不過兩三平方米,店家就在小小的店内騰挪;這裡是民俗工藝和花鳥蟲魚的集散地,大多銷售廉價低端的旅遊紀念品,很難賣出高價,即便靠近光華街口的玉器古玩店也如此,充斥着大量B貨,滿足的是外地遊客廉價的消費欲望。真正的好東西藏在數百米外的景星大樓,但鋪面租金太高,已遠遠超出他和權姐的承受力。福建人勸他降價打折,他搖搖頭,我的刀就值這麼多錢。他說。對方也搖搖頭,那你的刀絕對賣不動的啦。要不,你打得糙一點,價格自然就低了,自然就有買家。你看看這條街,哪家鋪子生意不好?不都是薄利多銷嘛!

他不想改變。每天至少打造兩把上好的戶撒刀,在鋪面左右兩壁及面街的隔闆上擺滿。他相信識貨者總會買它,不識貨的,不賣也罷。他無法打造任何一把粗糙之刀,那樣的刀就不是戶撒刀了,買家又何必找他?中午,小鴿子送完整條街的外賣後跑來看他打刀。他看一陣,從竹筐裡拎出刀,站在天井中逆光揮舞,幻想自己成了縱馬拼殺的英雄,嘴裡呼呼叫喊着。之後,他氣喘籲籲将刀還他,說你的刀是真好,他問何以見得?好刀嘛,你一上手就知道了,就那種感覺,何必解釋?

生意很差,連續半個月沒賣出一把刀。此外,他與前後左右的店主也不來往——左手是賣絲綢披肩的四川人老王,右側是賣虎皮鹦鹉的浙江人老周;對面賣的是小手飾小挂件,兩側店鋪一賣魚食,一賣竹雕。從老王店鋪往前數七個鋪面,賣的是頗有特色的文化T恤和手鼓,店主是湖南妹子,約二十出頭,留短發,皮膚白如細瓷。小鴿子似乎喜歡她。

她叫西美。對,東西的西,美麗的美,大概姓張,或者姓劉。小鴿子撓撓頭,你說她漂亮吧?

還行。

他說的是真話——還行。西美劉海很低,遮住額頭,看上去不算太漂亮,但逢人就笑,一笑兩隻眼睛細如彎月,滿臉溫柔便消散在白皙豐潤的瓜子臉上。她似乎十分快樂,從不為生意憂心;她的生意也确實好,遊客大多會從她店裡買幾件便宜的寫滿“昆明我愛你”“誰牛跟誰走”“我很窮别理我”之類的文化T恤,順便帶幾隻脆生生的手鼓,自認為買到了最能代表昆明的紀念物。

她的T恤都自己做自己畫的呢,你說她不是昆明人,還算不算是昆明T恤?小鴿子笑嘻嘻地說。手鼓嘛,是仿造非洲鼓的浙江水貨,和昆明更扯不上邊啦。

她多大?

二十一。老家湖南郴州。

你一清二楚啊。

小鴿子滿面通紅。你說我對這條街上哪家老闆不清楚?你左邊老王家,四川資陽;右邊老周家,浙江溫嶺。再往前,福建的老薛,再往後,江西的老張。你說嘛,哪家我不清清楚楚嘛?

來昆明多久?

西美?兩年,整整兩年啦。和我剛來喜福餐廳的時間差不多呢,一前一後。她剛開始跟她舅舅來的,後來舅舅把這兒理順了交給她。你看看,她這生意做的。大哥,學學啊。

學哪樣?

小鴿子看着他。專賣适合這條街上賣的東西啊。

我的刀配不上甬道街?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他低頭四顧,店鋪内整齊擺放着大大小小的刀。街道辦專門提醒,所有的戶撒刀必須入鞘,它們精美的鋒芒暫時收斂,賣相頓失,看起來更像僞裝的工藝品,遠非聞名遐迩的戶撒刀。

賣幾把啦?

他沒吭聲。

也就我給你介紹的福建人買走兩把小刀吧?再這麼下去你肯定活活餓死。别忘了,你不單賣刀,還要付後面房租呢。

你也讓我降價?

小鴿子兩手撐在隔闆上。不是降價,是可以試試打點小的,實用的,好看的,漂亮的,年輕人喜歡的。懂我意思?

他還是搖頭。

小鴿子也無奈搖頭,猛抽一把解腕刀站到街心,舉刀揮舞,高聲大喊,瞧一瞧看一看啊,全中國最牛×的阿昌戶撒刀呀!景氏戶撒刀王呀!走過路過絕對不要錯過呀!一分錢一分貨呀,瞧一瞧看一看啊……

他吓住了。真有不少遊客聚攏來看刀問價,但立即被居高的價碼吓走。小鴿子向他擠擠眼,看見了大哥?事實勝于雄辯嘛。他前後環視,西美正立于街邊向幾名遊客推介手鼓,舉止淡定從容。她今天穿一條綠色撒花長裙,典型的雲南少數民族長裙。傣族。真像傣族。他想起阿玉。但西美和阿玉截然不同。他看見她笑容滿面,兩隻眼睛彎如細月,将亂糟糟的四周悄悄照亮了。小鴿子回頭呆呆看她,扭頭對他說,漂亮吧?你看,真是漂亮。據我所知,還沒男朋友呢。

那你試試瞧。

怎麼試怎麼瞧?

他微笑搖頭。

大哥,我知道你是老手。教兩招!

我不行。他笑了。

靠,還謙虛上了!一看就知道你經驗豐富、閱人無數。

他使勁搖頭。

教兩招嘛,會死呀!我明天多給你兩個荷包蛋。

他想了想。你要是喜歡她,就去追她。就去和她講話,送她東西。

送什麼?

花呀,吃的啊,穿的啊……

靠,老土呀,送花!小鴿子趴在隔闆上壓低聲音。我送了她一個月免費外賣啦。我告訴她說她中了我們喜福餐廳大獎,免費享用一個月外賣。靠,我自己掏的腰包啊。

那就和她說話。陪她聊天。

太難了。小鴿子眯起眼睛繼續望向西美。她已經賣掉手鼓走回店裡。實在太難了。你說奇怪吧?真他媽奇怪,我對任何人,這條街上任何一個人都能神侃十幾二十分鐘,唯獨她,唯獨這位西美大小姐,我是一點辦法沒有。我連和她說三句話的膽量都沒有。隻要走近她的鋪子,我就覺得我他媽快死了,心怦怦跳,喘不上氣。她門口的空氣好像有天大的問題,比北京霧霾還狠。

他哈哈大笑,卻幫不了他。他隻是個打刀的。要操心的必須是刀。他仍在花權姐的錢,尚未賺得一分一厘,連一個盒飯錢都沒掙到。這與民俗園的境遇天差地别,那裡遊客通常不顧價錢,隻要相中某把好刀立即拍闆。錢在民俗園不成問題,在花鳥市場卻是天大的問題。

小鴿子無奈告辭,說餐廳事多,明天再來看他。小鴿子走後,他更加迷茫,仍不能賣出哪怕一把小小的匕首。前來好奇打探的遊客也十分有限,通常看一眼高價标簽掉頭就走。而不遠處,另一家也賣紀念刀具和舞劍的鋪面卻生意火爆,價格通常比他低十倍不止。那也算刀?沒有鋒刃,沒有鋼火,僅僅是徒具形狀的破塑料而已,人們為何看上這麼破這麼假的爛東西?

生爐,燒火,埋刀,鍛打。叮叮當當的敲打之聲漸漸成為甬道街上揮之不去的音符,也漸漸成為某種另類而不合時宜的背景,被衆多店家瞧不上、不搭理。他漸漸發覺,自己更樂于享受打刀時光而非如何販賣。一旦從沉實的鐵砧前起身,換上阿昌民族服裝,走到店鋪内呆坐,仿佛從歡樂的山峰跌落谷底。孤寂、煩悶、無所适從,無法面對甬道街上熙來攘往幾乎邁不動步子的遊客。他十分不解——這麼多的人,難道都不認識阿昌戶撒刀?都不需要一把阿昌戶撒刀?這些人,難道與民俗園内的人截然不同?大約兩周後,總算賣出一把一臂長的腰刀。買刀者是個老外,說一口不錯的中文,稱自己來自美國,在中國做訪問學者兩年了,一直收藏各種民間利器。非物質文化遺産,他說,你明白嗎?他一面登記其姓名電話住址,一面說他似曾聽說。美國人并未講價,六千元買了此刀,連連稱贊他技藝超群,說自己走遍昆明還沒碰到一家戶撒刀店,你是頭一家。過去聽說民俗園裡也有,一直沒機會去看看呢。你聽說過民俗園那位師傅嗎?景瓦點頭,告訴他不僅聽過,而且很熟。美國人問他那人的刀如何?他搖搖頭,刀不錯,可還是差那麼一點。我的刀,也差那麼一點。差什麼一點?美國佬說。他默默搖頭,将六千元鈔票塞入空空蕩蕩的挎包,一言不發。

此後再無生意。他起身走向西美的店鋪。笑眯眯的西美正坐在門邊吃枇杷,讓他赫然想起吃芒果的阿玉。見他來時,西美趕緊從身邊袋子裡掏出一串枇杷遞給他。景師傅,來,甜着呢。

謝謝。他拒絕了。

生意好嗎?西美說。

不好。

賣出幾把?

他默不作聲。

小鴿子說過,說你生意太差啦。這麼下去早晚要關門呀。

他低下頭,看着她剝掉枇杷皮,扔到腳邊的垃圾筐裡。她的手又細又白。她的皮膚白如細瓷。難怪小鴿子迷戀她。

是啊,咋跟你比。

沒事的。生意嘛,慢慢做。天知道财運什麼時候就來了。你擋都擋不住呢。剛開始的時候都這樣。

都這樣?你也這樣?

剛開始我也這樣呢。我大舅急得要死。我說不用急,我後來進了手鼓一起賣,馬上就好起來了。西美望着他,仍滿面笑容。要不你也試試,搭什麼東西一起賣?

他搖頭,十分堅決。我就想賣我的刀。我自己打的戶撒刀。

也好,有時候,順大流也不行。堅持就是勝利。西美的語氣坦誠爽朗,毫不做作。會好起來的。哪有天天賠錢的道理嘛。

他告辭回來。甬道街上人頭攢動,大多數遊客奔向前後左右的店鋪,唯獨撇下他的。可知撇下了藏于鞘中的好刀?他索性抽出幾把,放在擱闆上示人。不少遊客舉刀細看,最終放下就走,神情仿佛被此刀兇悍的刀鋒與外觀鎮住而不是為其工藝驚歎。小鴿子說的沒錯,這裡原本就不适合戶撒刀。那什麼地方适合?民俗園?再也回不去了,也絕不再回去。

小鴿子中午跑來,告訴他說自己想了一夜,終于明白的确該送一束鮮花給西美。送玫瑰,還是别的?他說,我也不懂,玫瑰吧?傻瓜都認得玫瑰代表哪樣。小鴿子滿臉通紅,問題是,大哥,她萬一拒絕呢?

不會。你看她對哪個都笑得那麼甜呢。

她不回湖南了。我聽她說,她想在昆明結婚生子。她喜歡昆明。

就買紅玫瑰送她。今天就買,把她留在昆明。

萬一——

不會的。

你保證?

她還送我枇杷吃呢。咋可能不要你的玫瑰花?

枇杷?我靠,大哥,你有種。為什麼她從不請我吃東西?連她一顆瓜子都沒吃過啊。

買花去。現在就去。

小鴿子打個榧子,轉身就跑。半小時後,他手捧一束紅玫瑰回來了,花瓣在人群中閃閃發亮。

什麼時候送她合适?

天擦黑吧。

聽你的。

小鴿子将玫瑰放他店裡,他打一杯水,精心灑在花瓣上。黃昏時,小鴿子興沖沖跑來——頭發精心修剪過,标準的三七開,上過發蠟,在路燈下閃閃發亮;行頭也換了,一身休閑西服,藍色牛仔褲。比平時帥多了。

怎麼樣?

很好!趕緊去吧。他将玫瑰給交他。小鴿子捧着紅玫瑰走向尚未打烊的西美店鋪。他走得很慢,瘦小的身影在早已稀少的人流中竟十分高大。沒走幾步就站住了,回頭望着他。周圍有人沖他打招呼,小鴿子一一慌亂回應,低頭跑回來,滿臉通紅。我靠,險哪,差點被她發現啦。我不敢。真不敢呀。太恐怖了,比我跑幾十公裡送外賣還恐怖。

去吧,她會收的。你信我。

小鴿子吸一口長氣。真的?

真的。

好吧。好。你看,你快看哪大哥,甬道街上沒有比她更漂亮的姑娘啦。

小鴿子将玫瑰花藏在身後,沿甬道街店鋪後面的狹窄過道往前走,偷偷摸摸猶如罪犯。他再看不出平素那個咋咋呼呼大大咧咧的小鴿子。他在店裡等着,暗暗祝他好運。仍然無人留意他的店鋪,留意整齊精美的刀。紅色的黑色的桃花心木刀鞘,藏式的珠綴白族的款式,一把刀三個民族,凝聚了千百年來的工藝與匠心。你們看不見嗎?你們真他媽看不見?

一排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打打鬧鬧,從他店鋪前魚貫而過;領頭的男孩高大帥氣,回頭和其他幾個男孩大聲說王雅琪有病,說了吹三瓶就留下過夜臨了又反悔,害得老子醉一晚上。其餘男孩附和說,明晚繼續灌她,脫她褲子。他們哈哈大笑。路過景瓦店鋪時,幾個男孩好奇地聚攏,一人反身操一把砍刀,抽刀出鞘。我靠,好刀啊。男孩誇張驚呼。整一把回去看哪個雜種還敢惹你?男孩問他多少錢,他說上面有價。男孩看一眼五千八的标簽,大聲說我靠這賣的哪是刀,是他媽寂寞呀!幾個男孩嘻嘻笑着,一起研究此刀,問他究竟比前面的工藝刀好在哪裡,為何貴得如此離譜?難道像青面獸楊志的寶刀,殺人不見血?高高帥帥的男孩立即模仿潑皮牛二,讓拎刀的同伴将刀架在他脖頸上,狗日的,有種你試試這刀究竟是不是殺人不見血;同伴作勢要砍,他猛地抽身向後,笑作一團。我日你媽個逼,你還真想宰了我去搞王雅琪啊?你狗日的良心被狗吃啦——

放下!他一聲大喝。

男孩們愣在原地。

放下刀!

高個子男孩上下打量他。不給看?怕我買不起你的刀?

不給随便看。

我操,五千八?我買了!

男孩掏出錢包取卡,他說我這裡不刷卡。男孩冷笑,将卡交給身邊男孩。你去一趟,景星大樓下面就有ATM。快去快回。那男孩接過卡轉身就跑。高個男孩冷冷盯着他,目光嚣張兇狠,仿佛出籠的鬣狗。另外兩個男孩站在兩側,也狠狠盯他,一言不發。

你有錢我也不賣。

我操,你憑什麼不賣?

因為是我的刀。

男孩繼續冷笑。我非買不可,否則我投訴你。你要關門還是做我這單生意,你看着辦。

小鴿子還沒回來。天知道西美的店鋪裡發生了什麼,兩人談得如何?他一言不發,拎一把好刀在手,抽出來,緊握着,迎着陽光細看。他沉靜的舉動令人膽寒。取錢的男孩回來了,二話不說将一沓鈔票拍在擱闆上,喏,五千八。景瓦似乎沒有聽見,緩緩拎刀。高個男孩一臉茫然,不敢伸手要他相中的那把砍刀。他舉起一張百元鈔票貼上刀鋒,手腕輕輕一抖,錢币齊刷刷斷作兩截飄落地上。幾個男孩有些傻眼。高個男孩搖搖頭,贊一聲,好刀!他走上前來,将一沓錢抓在手中,不停冷笑。我操,你既然賣刀,給你錢又不賣。不賣算球,我還懶得花這錢呢。男孩彎腰,将地上兩半斷落的百元鈔票撿起,一沓錢塞入口袋,沖他做一個OK手勢。行,你有種,你就守着你牛×哄哄的刀過一輩子吧,我告訴你,你就是白送,我也不要。爺不陪你玩了。說罷一聲吆喝,率領其餘男孩沒入人流,很快消失不見。

他噓一口氣,還刀入鞘。左右店鋪的老王、老周啪啪拍手,連聲稱贊他有種。戶撒刀看來名不虛傳啊。他們從店裡走出來,想仔細看一看那把好刀。他卻還刀入鞘,不再吭聲。兩人不鹹不淡說了幾句話,各自回去了。街上重回平靜。梧桐葉随風奔走,仿佛長了毛茸茸的小腳。稀稀落落的遊客已滿臉疲倦,随意挑挑揀揀卻懶得再買東西。

小鴿子從街頭走來,手裡空着。

送出去啦?我說嘛!他笑了。

小鴿子哭喪着臉。我給她花,約她今晚去人民電影院看好萊塢大片。她說不行,不能随随便便接受玫瑰花。她就是這麼說的。她說你要送就送别的吧,康乃馨呀,香水百合呀。我傻眼了。她一邊說,一邊笑呢。兩隻眼睛眯在一起。我覺得她是取笑我,可又說得在情在理。我說,花你不要,那晚上的電影呢?西美說,晚上有事,要去什麼講堂聽什麼講座,忙着呢。我隻能說你真上進真積極,她說趁年輕嘛,年輕就該多學多練。然後,然後我就撤了……

花呢?

扔了。

扔了?

你還要我抱着它丢人現眼?

他頗感意外。原以為西美将痛痛快快接受的——哪個姑娘不喜歡小夥子送花?即便送花人是小鴿子?

你真喜歡她?

小鴿子點頭。臉色比死還難看。

真喜歡就接着追。送别的,讓她給你機會。

我看我就剃頭挑子一頭熱!

刀也千錘百煉呢,何況追個美女?

真傷着我啦,大哥!

女人嘛,水做的。

我靠,你到底是經驗豐富還是口頭革命家?

就這道理嘛。

下一步咋搞?大哥你教教我呀,免費送你兩天外賣!

他搖搖頭。

還送東西?

他不置可否。

送什麼?

小鴿子在他店鋪前惶然四顧,如一條找不着北的流浪狗。

送什麼呢,你說我還能送她什麼呢,難不成把你送我的刀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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