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是地道的城裡人,又生長在南方,上莊這一帶她是第一次深入。上莊的貧困、幹旱、孤寡都讓她震撼,大發感慨。更讓她感慨的是上莊人的好客,他們就像招待多年不見的遠方親戚排隊請我們吃飯,到上莊的第二天,她吃了五家的飯。這令她大為震動,眼裡噙着淚水一遍一遍說:“這地方人咋這麼樸實,咋這麼好。”因為假期提前了,五一還得上課。我上課,她就像走親訪友一樣在村子裡亂串。
中午我和老婆在長生家吃過飯,去了榆樹壕老黃家,老黃的孫子黃生兩天沒上課了。老黃正在侍弄果園。果園旁邊是豬圈,幾頭大豬扒着園牆哼哼叽叽的。我們進了果園,老黃嘿嘿一笑,抱了從樹間鏟下的草隔牆扔過去,豬立時就不哼哼了。他拍拍手上的土,說:“屋裡坐吧。”老婆說:“就在果園裡,多好的果園。”就拿着手機拍照去了,老婆玩微信上瘾,這樣的果園風光在微信上是十分流行的。樹間各種蔬菜各有幾壟,長得生機盎然。我說:“天這麼旱,你這園子務勞得不錯。”老黃說:“種得早,覆了膜,平時用洗臉洗衣服的水飲的。”有幾壟西瓜、香瓜,零星地結着幾個,小碗那麼大,老黃彈彈這個拍拍那個,我知道他是在挑瓜,說:“這陣瓜哪裡能吃,西瓜沒熟,不如葫蘆,别糟蹋了。”老黃說:“你們城裡人早吃上了,不過大棚裡的沒咱這兒的好吃。”老黃摘了幾個錘頭大的香瓜,我說:“糟蹋了。”老黃說:“不甜,吃個脆勁兒,拴拴,還不下來見老師。”樹上一陣窸窣作響,黃生從一棵蘋果樹上溜下來,雙手垂落,靠樹站着不說話。老黃摸摸孫子的頭說:“給老師洗瓜去,再給爺拿包紙煙來。”黃生看看我,用衣襟兜着香瓜進去了。
我說:“黃生,這兩日咋沒上學?”老黃歎了口氣說:“我正給做思想(工作)哩。”我說:“出了啥事?”老黃說:“感恩之旅回來,這娃就不對勁,一直鬧别扭不念書,我問了幾遍都不說,晚上給他婆說了,他婆給我說了。唉,縣上興師動衆的搞感恩之旅,咱們還把這看得重的,人家就沒把這當回事。娃們去了,老闆沒露面,安排了幾個人接待,可那幾個人不待見這些娃娃嘛,不讓動這不讓動那的,好兇的,就像防賊一樣。這麼大的娃娃麼哪有不遊手好閑的,看啥都新奇稀罕嘛。拴拴不知動了人家的啥,人家一個砍脖子砍了個馬趴,鼻子都擦掉了一片皮。”
黃生送來一盒紙煙,老黃拆開煙盒遞給我一根點了,又說,“不能說人家老闆不好,忙嘛,說家裡有多少個億,那得多少人給他往回掙,好幾個省都有人家的企業,攤子鋪得老大的,不管着能行?我打工那幾年,有一年老闆聽說我當過生産隊長,把我高看一眼,讓我帶工,幾十個人帶一天喊得嗓子都冒煙哩。攤子大了不好管,也能理解,可是你忙,就不要弄這個活動嘛,安排了你就見見娃娃,花上一個時辰能耽誤你啥事?走之前,拴拴還花了半晚上工夫給恩人寫了信,說一定要親自交給恩人,讀給恩人聽,可娃去了連恩人的面都沒見上,心裡本就不亮堂,又挨了人家一個砍脖子,唉,本來是感恩去了,挨了一個砍脖子,你說心裡能沒事?現在娃娃少,都是慣下的,頂在頭上怕吓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在家裡都舍不得戳一指頭,他們就給了一個砍脖子,哪受過這樣的氣?拴拴這娃别看小,省事早,會想事了,這事擱在心上了。老闆給娃準備了禮物包,那禮物不敢說人家沒心,都是沒見過的稀罕東西,估摸一個人得百八十塊,回來那禮物包就沒打開過,鬧騰着叫我把禮物包給退回去,書也不念了。”
黃生用盤子端了切好的瓜出來,給我們一人一牙兒,結果比苦瓜還苦,我說:“你看糟蹋了。”
老婆說:“這老闆也太不像話了,他咋就不為孩子們着想,這對孩子心理健康不好。”
我忙給老婆打手勢讓她不要說了,孩子本來心裡就憋着氣,她一說就越往心裡去了,無疑是火上澆油。
老黃說:“感恩我們知道感恩嘛,你說這事做得。”
我說:“黃生,争個氣,将來也做那樣的大老闆。”
老婆抹抹黃生的頭說:“就是,争口氣,将來考個重點大學,當大官,管那些大老闆的大官。”
我說:“快收拾一下,明天就上學去,你學習那麼好,再落課可許多同學就把你超了。”
黃生點點頭,又猴上樹去,老黃說:“老師在,還這麼匪?”
黃生說:“我給老師在樹尖尖上找幾個杏子吃。”
我說:“不要找了,還吃不成,小心摔着。”
“摔着他比摔個猴子還難!”老黃說,“其實這些娃娃從小學到初中,公家啥都免,條件好的地方連早餐都免費供上了,家裡花不了幾個錢,都能供得起,将來考上高中、大學那才花大錢哩,不知人家以後資助不?”
我說:“肯定有人資助,隻要娃能考上。”
老黃笑着說:“你這一年滿了就回去了,以後我找你你還認得我不?”
我笑着說:“咋能不認得,一輩子朋友了。”
老黃說:“拴拴以後肯定得轉到城裡念書,到時還得麻煩你。”
我給了他一張名片說:“到時候一定找我。”
老黃說:“留下晚上在家裡吃飯。”
我說:“不麻煩了,下午還上課。”
老黃脖子别着一根三尺長的竹煙杆,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我抽下來看看,煙杆上吊着個煙荷包,葫蘆樣式,一面繡着喜鵲梅花,一面繡着一個狸貓蝴蝶。
老黃說:“我爹留下的個念想,嘴子是玉石的。”
老婆拿過去說:“真好看,是藝術品,咋繡出來的。”
老黃進屋去拿了幾雙鞋墊,還有針紮子和香包、香囊、煙荷包,都是刺繡品,圖案吉祥,繡工精美、小巧玲珑,既有實用性,又是裝飾品。這幾年也都陸續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遺産項目,我也學會了欣賞。
看得出老黃老婆的針線活應該是數一數二的,花鳥魚蟲草木不僅圖案生動活潑,而且配線十分藝術,為了讓色澤自然、柔潤,是将一根根絲線再次劈開,幾種顔色的絲線又重新搓揉一起,從而使顔色之間的過渡不生硬,就像是機繡的一般。就拿喜鵲來說吧,從黑向白的過渡中,她是用了褐色、紫色、青色,互相雜糅在一起,這些色由淡到濃,一點都不呆滞,自然過渡。再比如那臘梅的幹與枝,主色調是黑褐色,但她卻用了黑色、駝色、褐色、藍色和白色等色,從而形成了枝與幹的深淺濃淡各有不同,仿佛是顔色調制好之後畫出來的一般。
老婆拿起針紮子說:“這是啥?真漂亮。”
我說:“針紮子,就是别針的,把針别在這上面,拴在紐扣上,不丢也方便。”
針紮子分上下兩部分,下半部分是瓤,插針,上半部是套,罩住,女人系在腰間或上衣内襟,做針線活計用針存取自如,也是女人的裝飾。
老黃笑笑說:“别笑話,女兒在城裡擦皮鞋,有些人要鞋墊,就動員一家人做,都老婆子做的,眼麻手抖的。”
老婆說:“還說繡得不好?一對比咱是枉做了女人。”
老黃說:“其實這鞋墊看上去好看,不實用,走不了幾裡路就磨得沒樣子了,城裡人不講究實用,講究好看麼。”
老婆說:“這就是藝術品,墊腳多奢侈。”
老黃拿起香包、香囊說:“五月單五快到了,你們不戴,帶回去給孩子玩吧。”
老婆說:“誰說我不戴。”
我說:“怎麼沒見老伴。”
老黃說:“去娘家了,地裡沒活,女人腳活,娘家就走得勤了,娘家爹歲數大了,過九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