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房國春估計得差不多,自從他被抓進縣裡的看守所,消息傳到房戶營村,村裡的輿論便呈現出一邊倒的趨勢,幾乎都認為房國春在外邊犯下了罪。至于房國春犯下了什麼樣的罪行,是殺人、放火、搶劫,還是奸污了婦女,他們并不知情。他們并不急于知道房國春犯罪的具體情節,隻知道房國春肯定是犯下國家的律條了,不然的話,公家的人不會把他投進大牢。好比麥收之前,突然刮起了暴風,把麥子都刮倒了。人們看到了麥子倒下的事實,知道麥子是被風刮倒的。至于風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要刮倒麥子?麥子有什麼不是?他們無意深究,也沒有能力深究。
是的,他們不知道看守所和監獄的區别,把所有關押人的地方都說成是大牢。在他們看來,大牢是很厲害的,有着無可争辯的權威性。一個人隻要被投進大牢,這個人就完蛋了,就徹底走向了反面。房戶營村更久遠的曆史他們不了解,他們隻知道,從1950年當地進行土地改革以來,在房國春之前,村裡已經有兩個人被投入過大牢。第一個是地主房世雄。房世雄當年是何等了得,他一跺腳,全村的土地都亂顫顫。但革命一來,就把他捆綁起來投進了大牢,不久就死在大牢裡了。第二個被投進大牢的人也是地主,是個文地主。文地主的特點是不愛幹活兒,愛說評詞。在秋後的月亮地裡,他立起一條闆凳,把一隻小铙钹拴在闆凳腿上,叮叮一敲,評詞就說起來了。他的評詞或說得慷慨激昂,或說得幽幽咽咽,讓村裡的人很是癡迷。但是,撺掇文地主說評詞的是村裡人,告發他是二流子、反革命的也是村裡人,結果他也被投進了大牢。文地主在大牢裡待了一段時間,被送到新疆進行勞動改造去了。送到新疆後,他的家人就再也沒有得到他的音信,屬于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那一種。村裡人估計,文地主早就死掉了。到了房國春,他是該村被投入大牢的第三人。有前兩個例子在那裡擺着,村裡人猜測,房國春的結果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就算不死,也得秃噜一層皮。房光民曾在大喇叭上宣布開除房國春的村籍,那時村民們還不太認同,因為當時房國春還在活動,還很活躍。聽說房國春被抓了起來,關進牢裡,他們想,房國春在房戶營村恐怕真的要一筆勾銷了。
房國春被關押,對其妻子皇甫金蘭的打擊是毀滅性的。宋建英說房國春是惡有惡報,罪有應得,把她罵成是犯罪分子的老婆,說她還活着幹什麼,活着淨是丢人現眼!村裡别的一些婦女也在躲避她,好像她成了一個瘟神,一跟她說話就會得上瘟疫。皇甫金蘭并不認為自己的丈夫是什麼犯罪分子,她還保持着對丈夫的信任。她相信丈夫是一個有學問的人,是一個關心國家大事的人,是一個耿直的人。而丈夫的毛病也是因為太耿直,操心太多,太愛管閑事。丈夫這一輩子吃虧就吃在太耿直上。回想起來,丈夫這一輩子對她并不好。丈夫用着她了,就在床上用一下。用完了,丈夫好像吃了虧似的,就不願意再理她,連話都不願意和她多說一句。丈夫對孩子也不好,從不和孩子親近。她清楚地記得,大兒子剛學會爬時,她把大兒子放在地上,讓大兒子爬着去找爹。大兒子爬到丈夫腳前,剛要抱住丈夫的腳,丈夫就把腳挪開了。大兒子又爬丈夫腳前,丈夫再次把腳挪開了。丈夫大學畢業,她一個字都不識,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丈夫,兩家門不當,戶不對。嫁給丈夫後,她在丈夫面前一直小心翼翼,低聲下氣。回到娘家,她多次在娘跟前哭泣過。娘沒有同情她,每次都數落她。娘說:你嫁了一個念過大學的人,夠你榮耀一輩子了,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人家要是提出跟你離婚,咱不能賴着人家。隻要人家不跟你離婚,你就得好好伺候人家。娘還對她提了要求,發了狠話,娘說:不管遇到多大的難處,受到多大的委屈,你都不能自尋短見。娘還沒死呢,你要是死了,就是最大的不孝,連老天爺都不容你!她記住了娘的話,娘活着時,她不敢死,好像也沒權力死。現在娘已死去多年,她不會再擔不孝之名,總可以死了吧。
她的丈夫沒被關起來時,她也不能死,好像也沒有死的權力。丈夫回來,她還要給丈夫端茶倒水,洗衣做飯,鋪床疊被,盡一個人妻應盡的義務。現在丈夫被關押起來了,再也不能想回家就回家了。她深知丈夫是一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是一個不能受氣的人,丈夫在牢裡受那麼大的氣,生氣也會把丈夫活活氣死。特别是聽女兒和孫女兒對她哭訴了丈夫在牢裡的悲慘情況,她更是悲觀失望,覺得丈夫活着回家的可能性不大了。既然丈夫活着回來的可能性很小,她還活着幹什麼呢!還有,她的兒女該娶的娶了,該嫁的嫁了,連第三代人都有了好幾個,她這一輩子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可以走了。
皇甫金蘭死得鎮定,從容。她用缺了一根手指的手,把該拆洗的衣服拆洗了一遍。她給四弟蒸了兩鍋子馍,擀了一鍋蓋面條。她在仔細回想還欠人家什麼東西,死之前必須把東西還給人家。她想了又想,一分錢的東西都不欠人家的。但她陡然想起,房光東的娘曾送給她一件白府綢布衫,她一直沒舍得穿,不如還給人家。她馬上把布衫給房光東的娘送去了。房光東的娘說:三嬸子,這是我送給你的,又不是借給你的,你又拿來幹什麼!
三嬸子說:他大嫂,你的心意我領了。你送給我的布衫,我一直沒舍得穿。我老了,這麼好的布衫恐怕也穿不着了,我看還是還給你吧。
三嬸子,你想開些,不要聽别人瞎說。依我說,三叔是一個好人。
他大嫂,你真的認為你三叔是一個好人嗎?
我不光自己這樣說,我對我的孩子也是這樣說的。像三叔這樣的好人不是太多了,是太少了。好人太少了,當好人就吃虧些。
皇甫金蘭的眼窩子濕了,她低下頭,用衣袖搌眼淚。房光東的娘有兩個兒子,一個兒子在北京工作,一個兒子在省裡工作,都是起來的人。房光東的娘說話是有分量的。皇甫金蘭說:他大嫂,聽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
頭天下了些雨,院子裡的地還濕着,還有些泥巴。皇甫金蘭想到,她死後,她的孩子會跪在院子裡的地上哭,給孩子沾一身泥巴就不好了。她拿起鐵鍁,從竈屋裡鏟出一些草木灰,撒在有泥巴的地方,并一下一下把地面拍平。
皇甫金蘭所選擇的死法是傳統的方法,上吊。她沒把上吊的繩子拴在院子裡的樹上,她怕小孩子先看見她的死相,會吓着孩子。她也沒把上吊的繩子拴在堂屋的房梁上,堂屋當門靠後牆的條幾上是放祖宗靈位的地方,她不能讓自己的死氣沖擊到祖宗的靈位。她所選擇的上吊的地方是竈屋,她老在竈屋裡幹活兒,死也死在竈屋裡吧。即使是死在竈屋,她也沒吊死在門口。吊死在門口是方便的,把繩子往門口上方的門梁頭上一搭,脖子往繩套子裡一伸,就完了。可是,她覺得吊死在門口還是太顯眼了,也顯得張揚些。鍋竈前的牆上楔有一些木頭橛子,那些木頭橛子是挂竈具和幹菜用的。她挑了一個比較粗的木頭橛子,把上吊的繩子拴在了上面。木頭橛子離地面不夠高,而她的個子比較高,她把頭伸進繩套子裡,雙腳不能懸空。這不要緊,她面朝牆壁,雙膝往下一跪,重心往下一墜,繩套子就把她的脖子套緊了。臨死的前一刻,她想到的是她的娘,還有她的孫女小瑞。她對娘說:娘,我實在活不下去了,你不要罵我。她對孫女說的是:奶奶的好瑞瑞,奶奶死了,你不要哭得太厲害。
在皇甫金蘭上吊死去的當日,房戶營村響起了高亢嘹亮的唢呐聲。唢呐聲不是響在房國春家的院子裡,不是為皇甫金蘭舉哀。唢呐聲來自房守現家的院子,是在為房守現高明的醫術慶賀。
一個婦女接連生了三個女孩兒,很想要一個男孩兒。她聽說房守現會換胎,可以把女胎換成男胎,就請房守現為她換胎。趕巧了,這個婦女在第四胎真的生了一個男孩兒。婦女把功勞歸功于房守現,幾乎把房守現奉為換胎的神仙,對房守現非常感激。孩子滿月後,婦女的家人備了豐厚的禮品,準備到房守現家送禮,以表感激之情。
房守現聽到了婦女家要送禮的消息,派人來到那個婦女家,要那家人不必給房先生送什麼禮了,給房先生送禮的人太多,房先生家的紅糖、白糖、雞蛋、火腿腸、方便面等,都是大堆小堆,吃都吃不完。婦女家實在想表達感謝之意,請一支響器班子,到房先生家吹打一番就行了。
此時,房守現家買了一台黑白電視機,他除了在電視裡看戲,看電視劇,還看到不少廣告。房守現看廣告時受到啟發,覺得他給婦女們看病的事可以廣告一下。要是一廣告,找他看病的婦女會更多。看病的等于送錢的,送錢的人一多,他的收入就會大幅度增加。他知道,把他給婦女看病的廣告做到電視上,目前來說可能性不大。而通過人嘴幫他廣告一下,還是可行的。于是,具有經濟頭腦的房守現就策劃了這場讓生了兒子的婦女家給他送響器的好戲。
婦女家是大方的,家裡的經濟條件大概也允許,他們擡了禮品盒子,不但禮品照送,還一下子請了兩支響器班子。他們對房守現想做廣告的意圖理解貫徹得也很好,送禮的隊伍還沒到房戶營村,兩支響器班子的吹鼓手便開始吹打起來。及至吹打到房守現家的大門外,送禮隊伍後面已被召喚來了不少大人孩子,還有愛湊熱鬧的大狗小狗。
房守現早有準備,在大門外面的官路邊放了一挂長長的鞭炮,以示歡迎。這天來房守現家幫忙的人不少,房守彬、房守雲們都來了。他們在房光金的坐鎮指揮下,在大門外的南北兩側各擺了一張方桌,安排兩支響器班子的吹鼓手們分坐在兩張桌子邊。吹鼓手們以對壘之勢,很快形成了對着幹的比賽局面。你吹一曲《百鳥朝鳳》,我吹一曲《擡花轎》;你吹的是《摘牡丹》,我還你一曲《打棗兒》;你換了曲調,吹了一曲豫劇《穆桂英挂帥》,我馬上也吹了一曲豫劇《對花槍》。唢呐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房守現本人并不來回走動。既然被人說成醫術高明,有妙手換胎之術,他往堂屋當門的椅子上一坐,做出一副老先生的範兒,隻等來人對他行感謝之禮。
在往常,若村裡誰家死了人,大家也會去看一看的,一個人,一輩子,畢竟隻死一次。但人們生性喜歡笑,不喜歡哭;喜歡人多,不喜歡人少;喜歡娛樂,不喜歡痛苦,今天到房國春家為皇甫金蘭送葬就免了。兩相比較,房守現家有響器班子,房國春家沒有;去房守現家看熱鬧的人很多,稱得上笑聲喧嘩,房國春家院子裡有些冷清,隻有皇甫金蘭的幾個孩子在哀哀地哭;到房守現家可以讨喜,能吸到香煙,吃到喜糖,到房國春家可能什麼都讨不到。房國春還在大牢裡關着,沒準沾一身黴氣,還是離他家遠一些為好。
但是,村裡去給皇甫金蘭送葬的人還是有的,比如房光東的娘,還有外号叫織女的張春霞,就去了。她們把皇甫金蘭叫成“苦命的三嬸子”,都在三嬸子的棺木前哭了一陣子。
房守現家的熱鬧掀起了新的高潮。原來其中一支響器班子裡埋伏着一個女歌手,女歌手正為吹唢呐的敲着梆子,卻突然放下梆子,拿起麥克風唱起歌來,一曲風吹着楊柳刷啦啦啦啦啦,把衆人“刷啦”一下子都吸引過來。女歌手唱了兩支流行歌曲後,有在鎮上看過脫衣舞的人喊:脫!脫!
脫什麼?當然是脫衣服!一個女人,在大庭廣衆之下脫衣服,這在房戶營村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啊!人們的興奮之情無與倫比,有人大聲附和,也喊着脫,脫!
大概女歌手也需要做廣告,也需要招徕更多的觀衆,她說脫就脫,有什麼了不起的!她把外衣脫下來了,把羊毛衫脫下來了,在人們的陣陣鼓噪之下,竟把裡邊的襯衣也脫下來了,露出雪白的背,雪白的脖頸,雪白的胳膊,隻保留了奶罩沒有脫下來。女歌手沒有臉紅,卻振振有詞開了。
宋建英到房守現家看熱鬧去了,房守本沒有去。房守本得了重病,到了晚期,已經卧床不起。就算房守本的身體好好的,他也不會到房守現家裡去,不會為房守現捧場。他了解房守現的底細,房守現所謂會治不孕症,所謂能換胎,都是騙人的把戲,是缺德行為。在房守本當支書時,房守現隻敢偷偷摸摸騙錢。現在房守現的兒子當了支書,房守現有恃無恐,就大張旗鼓地幹起來了。騙子能夠大行其道,隻能說明社會風氣越來越不好。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之後,房守本頗有些不甘心,房國春還沒死呢,他怎麼就要死在房國春前頭呢!讓他略感欣慰的是,房國春被縣裡抓起來了,關起來了。這很好,說明房國春的搗亂是錯的。這就叫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
對于妻子的上吊自盡,房國春一點兒消息都沒得到。倘若他知道跟了他幾十年的結發妻子上吊死了,他也許會反省一下自己,生出一些愧疚之情。是他連累了一向本分老實的妻子,妻子不但受人罵,挨人打,被人掰斷了手指,以緻到了不自殺不能解脫的地步。不過,房國春也許對妻子有所埋怨,埋怨妻子不夠堅強,對他支持不力,沒有配合他和壞人壞事鬥争到底。
既然房國春的嗓子壞掉了,既然他失去了喊叫的能力,看守所方面對他的壓制就稍稍放松一些。胖看守去掉了他的手铐,還把大鐵門上方的小鐵門打開了。房國春的嘴失去了語言能力,他的背包裡放的還有紙,有筆。他悄悄把紙和筆取出來,借着小鐵門透進屋裡的光亮,開始了秘密書寫。誰抽了他的耳光,誰往他嘴裡填了沙子和别的東西,誰跺了他的腳,誰撞了他的頭,他都一一記錄在案。這些事實都為上訪提供了新的内容,有朝一日,隻要他活着走出看守所,他馬上就會帶着這些材料到北京上訪。
房國春家的悲劇還在繼續上演。有一年春節前夕,房國春的大兒子房守良因遭遇車禍死在了打工回家的路上。房守良的死應當說與房國春的巴掌式教育不無關系。前面說過,因房守良的學習成績不是太好,房國春動不動就抽房守良的耳光,以緻傷及房守良的耳膜,使房守良的一隻耳朵出現了耳聾的症狀。耳聾為房守良的生命安全埋下了隐患,這個隐患也許會隐藏若幹年,在沒有條件引發的情況下,它一直是一條隐患。但一旦條件成熟,它就會以突發性的效果,将隐患變成災難。離大年三十還有兩天,房守良從打工的地方坐上長途客車往家裡趕。客車路過一個小城市,司機應乘客的要求,把客車停下來,讓乘客下車解手。解完了手,房守良看見路邊的小攤上賣的有牛仔褲,一問牛仔褲還比較便宜,就打算給女兒小瑞買一條,作為過年的禮物送給小瑞。在他給小攤販付錢之際,有人喊他上車,他沒聽見。客車發動了,他還是沒聽見。直到客車啟動往前走,他才看見了,趕緊一邊招手一邊向客車追去。這時有一輛大卡車從對面開過來,撞在房守良的肚子上,把房守良撞出好遠,仰面倒在地上。房守良的第一個反應是保護他的大頭鞋,他的一隻大頭鞋從腳上掉下來了,而打工數月掙的幾百塊錢都在鞋舌頭裡藏着。他抓到自己的鞋,看看錢還在,就穿上鞋,匆匆上了大客車。車開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的肚子不大對勁,光想嘔吐。他以為自己暈車了,把肚子裡往上翻的東西使勁往下壓,不讓肚子裡的東西吐出來。他怕影響客車上的公共衛生,怕司機和售票員不高興。他甚至想,甯可把東西吐在自己帽兜兒裡,也不能吐在車上。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摘下自己的帽子,脖子一伸就吐了出來。他吐的不是什麼污物,而是大口大口的鮮血。他覺得大事不好,喊了一聲救命啊,就倒在血泊之中,暈了過去。
房守良死後,他的妻子晏子變得神神道道,精神有些自閉。晏子聽說哪兒有廟會就去趕,見廟就進去燒香,見神就跪下磕頭。她隻願跟神說話,不願再跟人打交道。她再也不到别人家串門,不管看見村裡的任何人,她好像不認識人家一樣,遠遠地就把頭低下了。她變着法兒地做好吃的,做好了自己不吃,也不給孩子吃,而是擺在堂屋當門的方桌上給神仙當供品。她家的香爐裡時常點着香,桌子上擺滿了供品。有一天,晏子從一個比較遠的地方趕廟會回來,房光東的娘看見她了,喊她:他嬸子,你到我家去吧,我跟你說說話。房光東的娘想勸勸晏子,别信了神,誤了孩子。晏子大概把房光東的娘也當成了神,突然跪下給房光東的娘磕了一個頭,站起來就走了。
房國坤作為一個寡漢條子,多少年來,他過的是依附性的日子。爹娘不在了,他依附的是三哥和三嫂。三嫂做給他穿,做給他戴,做給他吃,做給他喝。他生病了,也是三嫂給他遞水煎藥。人說老嫂比母,三嫂對他盡的是一個母親的責任。如今三哥被關起來了,三嫂上吊死了,他像是再度失去娘親的孩子,變得無所依無所附。因為房國坤是大眼睛,眼珠子又有些鼓,村裡人通常認為房國坤是一個粗暴的人。其實在有些時候,房國坤的感情很脆弱,顯得很愛哭。三嫂死後,他看見天想哭,看見地想哭,看見鍋想哭,看見碗也想哭。他跟人說話,未曾開口,眼珠子上先蒙了一層水霧。放學回家的侄孫女兒小瑞喊了他一聲四爺,他的眼淚呼地就下來了。
房國坤所面臨的最大的問題是,他自己不會做飯吃,不會蒸馍,不會擀面條,甚至連鍋都燒不好。人要活命,飯總是要吃的。餓得不行了,他就賣糧食換錢,到鎮上的飯館吃一頓。或直接拿小麥換回一些馍,餓了就啃個馍,喝涼水。房國坤的飲食規律被打破,過的是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這樣的日子沒維持多久,在一個下雪天,房國坤連病帶餓就死掉了。他死後三天,才被鄰居發現。他躺在床上,以被子蒙頭,身體已僵硬得像木柴一樣。可怕的是,他臨死時沒有閉眼,他的大眼睛是睜着的。
至此,房國春家已經空無一人,隻有一把鏽迹斑斑的鐵鎖在門上懸挂着。房國春家院子門口的大門不知被誰摘走了,從他家大門口一過,就可看見院子裡長滿了荒草,房坡上也長了草。
曾幾何時,房國春家作為房戶營村的文化中心、話語中心,甚至是政治中心,是何等的吸引人,房國春是何等的受人推崇。隻要房國春一回家,村裡去聽他說話的人就絡繹不絕,他家裡就熱氣騰騰,門庭若市。特别是到了過大年的時節,每年初一一大早,全村的大人孩子幾乎都會到房國春家拜年。房國春家燭光閃閃,年畫生輝,滿堂喜氣。叫三哥的拜罷,叫三叔的來了。叫三叔的拜罷,叫三爺的來了。叫三爺的拜罷,叫三老太爺的也來了。房國春是何其風光,何其自豪!然而才幾年工夫,房國春家就破敗成這個樣子。世道滄桑,人間的事情真是難以預料啊!
有膽大的人,穿過房國春家院子裡的荒草,來到堂屋門口,把挂着鐵鎖的房門推開一點門縫兒,往屋裡看了看。那人隻看了一會兒,趕緊拉上門退了回來。他看到靠後牆的條幾上有兩個黑白的人,兩個人正大睜着眼睛往門外看。那兩個人不是真人,是房國春父母的黑白相片。房國春父母的眼神好像有些疑惑,他們仿佛在問:我們家這是怎麼了?人都到哪裡去了?三兒子怎麼這麼長時間不回來?
房國春出路何在?他要長期被關在看守所嗎?他難道要在看守所裡了此殘生嗎?他真的要變成一個屈死鬼嗎?他有那麼多學生,可謂桃李滿天下,有的學生還是握有權柄的人,可沒有一個學生願意幫助他,願意站出來為他說句公道話。房國春的二兒子曾給房光東打過電話,希望房光東能幫助解救他的父親。房光東對他父親的遭遇表示了同情,但很快也表示了無能為力。房國春沒有想到,在他身陷絕境的時候,得到的竟是孫女兒房小瑞的一臂之力。在他們那裡,曆來的傳統是重男輕女,生了男孩兒,說是生了個中用的,生了女孩兒呢,就是生了個沒用的。就是房小瑞這個“沒用”的,把爺爺房國春從看守所裡救了出來。房小瑞以一個中學生的名義,給某報紙寫了一封讀者來信:《我的爺爺為何慘遭關押毒打》。信裡說因爺爺反對村支書挖地燒磚,得罪了村支書的一家人,爺爺從那時起就沒有了安甯的日子。信裡寫到爺爺挨罵,寫到奶奶被人打斷了手指。爺爺為了堅持真理,維護正義,一步一步走上了上訪的道路。問題得不到解決,爺爺上訪的次數就多一些。爺爺為上訪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不但爺爺預備黨員的資格被取消了,爺爺被開除了公職,停發了離休工資,還被縣公安局的人抓了起來,關進了看守所。房小瑞在信裡描述了她在看守所裡所目睹的爺爺的慘狀。她說她萬萬沒有想到爺爺會被折磨成那個樣子,她簡直不敢相信那個趴在地上的人就是她的爺爺。爺爺瘦得皮包骨頭,比一隻最瘦的羊都瘦。爺爺的頭發、胡子全白了,頭發和胡子都很長。爺爺的門牙沒有了,眼睛也沒有了以往的光彩。她大聲喊爺爺、爺爺,爺爺的嘴張了又張,卻不能答應。爺爺太可憐了。她不知道爺爺犯了什麼罪,使爺爺受到那樣非人的折磨。就算是爺爺真的犯了罪,看守所也應該講點兒人道,不能把爺爺往死裡整。房小瑞在信裡提到她奶奶,說她奶奶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奶奶聽說爺爺被關押,絕望之下,上吊自殺了。房小瑞還說到她自己的家,說她爹外出打工遇車禍死了,娘受到刺激,精神上出了問題。她自己也面臨失學的危險。房小瑞在信的最後發出了呼籲,請叔叔阿姨們救救她的爺爺吧!報紙在讀者來信欄裡摘發的房小瑞的信,被一位分管農村工作的領導看到了,領導在信上作了批示,要求當地立即對房小瑞同學所反映的情況進行調查核實,作出正确處理,并把處理情況上報。他讓當地組成了聯合調查組,直接到縣裡調查處理去了。調查處理很快有了結果:一、縣公安局立即釋放房國春同志,并為房國春同志開具無罪證明。二、立即恢複房國春同志的離休教師待遇,并補發所扣發的房國春同志的全部工資。三、一次性給予房國春同志生活補貼費四萬元整。四、房國春同志可自主選擇醫院進行身體治療,所發生的一切醫療費用由縣裡負擔。
縣裡把處理結果通知了房國春的家屬,是房國春的二兒子和大女兒拉着一輛平闆架子車,把爹從看守所裡拉了出來。房國春仍不能說話,他像一個啞巴一樣,啊啊地指着家的方向,要求回家。爹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他的兒女當然不願馬上把他拉回家。大女兒拉着他幹柴一樣的手對他說:爹,咱先去醫院給你看看病,等看好了病,咱再回家。大女兒沒敢告訴爹,他們的娘已經上吊死了。
把房國春拉到縣人民醫院門口,房國春像是認出了縣醫院,突然啊啊地掙紮起來,似乎要從架子車上爬下來。大女兒問他:爹,你是不願意去醫院看病嗎?
房國春搖頭。
二兒子知道爹失去了說話能力,随身帶來了紙和筆,他把紙和筆遞給爹,爹有什麼意願,他讓爹在紙上寫下來。
爹的手哆嗦着,寫出的字歪歪扭扭,但二兒子認出了爹寫的字,爹寫的是:快走,這裡有奸細!
二兒子和大女兒隻好把爹送到鄰縣的醫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