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老疙瘩峰,跟老婆才說了幾句,有電話打進來,看号碼是個生号。挂了老婆的電話撥過去,對方介紹姓功,叫功全泰,問我《一根煙》是不是我寫的,我說是我寫的。他說他讀了幾遍,流淚了。他說我在想,這世上真有這樣的人?我說你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人嗎?他說我相信有。
《一根煙》寫于2004年,是我一次下鄉遇到的事,那時我還是記者:
那是我在一個叫上莊的村子裡。走在這片土地上,焦黃的土地裸露着,沒有一絲的綠意。抓一把黃土起來,沙漠裡的沙子一般。
但和我曾經生活過的村子一樣,慈眉善目的山形地貌、绫羅綢緞似的晚霞、爬山而過的炊煙、徘徊于山口的夕陽、粗犷而纏綿的謠曲,以及村子裡狗吠、雞鳴、羊咩、牛哞……讓我有了一種久違了的激動。吃過他們特意安排的飯之後,我們都聚在院子裡閑谝,熔金的黃昏苫蓋在我們的身上,像麥草苫蓋在小鳥的身上。
雖然貧困,但卻因為淳樸而讓我有些豔羨。
我掏出煙來,一根一根散過去。煙不是什麼好煙,在城裡是工薪階層抽的普通煙。但在這個村子裡的人看來,當然是上好的煙了。他們接過煙,都習慣性地拿到鼻子上聞聞,然後點着悠長地吸上一口緩緩地吐出來。就是這吸煙的姿勢在我看來,也是十分的惬意。
然而,那個叫朱光耀的,他雙手接過煙,在鼻子上聞了聞,然後架在了耳朵上。我以為他沒有帶火,便掏出火機來給他點煙,他忙搖搖頭,又搖搖頭。
我忽然間對他産生了一種厭煩,頗有些看不起他。因為我想他可能不抽煙。然而,他卻把煙接了過去。他的這一舉動讓我想起了經常遇到的一些人,盡管有些東西對他們來說毫無用處,然而他們還都以占便宜的心态據為己有,仿佛不如此,自己就吃了什麼虧似的。我們都抽着煙,可朱光耀就那樣靠着牆站着,我們一根煙即将抽完的時候,他溜出門去,走了。
我看看身旁的老朱說他不抽煙?老朱看看我說抽,咋不抽,這個村子裡男人哪個不抽煙?日子好了抽,日子難了抽,莊稼成了抽,跌了年成也抽,連女人也抽啊!
我說那他……
老朱顯然是看出我的心思來,就笑笑說這個娃是個孝子,他拿回去孝敬他娘了。他有一個老娘,老娘沒吃過的東西他是從來不吃的,老娘吃過了他才吃,這南北二川的人都知道,你給的這根煙他當然不抽了,因為他娘還沒有抽過。他娘抽了一輩子煙。
我被震驚了……
老朱長長地噓出一口氣來說,這事看上去是件小事,其實大着哩。
我點點頭。
老朱又說你說如果是小事,人人都能做到。可這事誰又做到了呢?你說,這事誰能經常做得到呢?
“孔融讓梨”“陸績懷橘”都是典型的例子,或許是因為其先入為主的教育意識,卻遠遠不如這件事帶給我的震撼大。一根煙或許已經化作煙霧塵灰了,然而,它帶給我的東西卻今生也不會消失。
第二天,當我要離開這裡,爬上那個野雞嶺的雞冠子山的時候,我回頭看看那個村子,看看那個村子裡東歪西斜的屋子,我牢牢記住了朱光耀這個名字,牢牢記住了上莊這個名字。
發表後許多報刊、年選都選過,可已經過去七八年了,他怎麼才讀到呢?老功說他是從一本舊書上讀到的。他說他文化不高,不知道書的好壞,現在有些書寫得不咋樣,吹得夠玄乎厲害的,買回來一讀全不是那回事,因此他買書常去舊書攤上,買那些挼得很舊的書,挼得越舊就說明這書讀的人多,讀的人多肯定錯不了。他說他找我頗費了一番周折,打了五十八個電話,才找到我的手機号碼,可打了好多次,都不在服務區。我說我在上莊扶貧,上莊隻有山頂才有信号。他說你就在上莊?朱光耀還在村子上嗎?我說這個上莊不是那個上莊。他停頓一下說那文章你是胡編亂造的?嘿嘿一笑又說我沒多少文化,用詞不當,你們這些耍筆杆子的經常胡編亂造,這些年我見多了,有人寫過我,胡吹冒料的,把我寫得跟神仙一樣,像我天生就是個掙錢的人。我說在中國,叫上莊的村子成千上萬,不信你上網查查。他說如果那事是真的,我想見見這個朱光耀,你們現在還聯系嗎?我說過去了七八年,好久不聯系了,那時間他沒有手機。他呃了一聲,我說你真想見他,十一放假我陪你去找他。他說那最好,找到這個人,我會給你報酬。
老村長和汪惠梅也上老疙瘩峰來了。自汪惠梅來後,老疙瘩峰又多了個打電話的人,比我和老村長跑得都勤。
擋山上總是有風,老疙瘩峰的風更冷硬些,他們打過電話過來,我們站在背風的一面。老村長雙手叉腰,眯着眼睛說:“這邊是唐王莊,隔着一道嶺,卻是兩個縣,蘇聯變修那些年,要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毛主席說備戰、備荒、為人民。那時我是大隊長,挖地道選的是擋山。唐王莊的大隊也選擇在擋山挖地道。我跟唐王莊的大隊長商量,幹脆把擋山挖通,既當地道,又能通行。結果出了件怪事,挖了三天地道一個晚上消失了,整個擋山跟沒挖過一樣,一點痕迹都找不到,你說怪不怪?”汪惠梅瞪大眼睛看着老村長,她現在已是風聲鶴唳杯弓蛇影了,我忙說:“那是山坡整體滑坡了。”“一個村幾十個壯勞力挖了三天,就是滑坡,難道一點痕迹都留不下來?山坡上草皮都新新的。”老村長說,“有些事怪着哩,那年海原大地震,山走了,馬家梁子走上幾公裡,多少村莊讓埋了,有一個村莊一百多号人都聚在窯裡看戲,結果塌下來全捂了麻雀,一個沒活,多少年過去了,經過那莊子,還聽到裡面鑼鼓梆子唢呐二胡人吼馬嘶地唱大戲哩。”汪惠梅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說:“那都是傳說。”老村長說:“我也不信,可有一回經過那莊子就是聽到了。”我說:“那是幻聽,有些聲音是從你的臆想中來的。”老村長說:“咱這裡怪事多哩,你看那道壕,叫野狐壕,大正午你要經過就是迷路哩。”汪惠梅臉色蒼白如紙,我戳了老村長一下,笑着說:“你别有意吓汪老師……”老村長回過頭來,嘿嘿一笑說:“汪老師,沒啥害怕的,都是傳說,說一說提提神……現在孤寡得連個賊娃子都不來了。”說完老村長忙呸了幾口,就像看到什麼了。這是上莊人的習俗,說了不吉利的話怕應驗了,就會呸幾口表示悔過挽救。老村長說:“前些年說有條路想從這裡通過,就讓擋山擋住了。那時候年輕,有點二勁,你說這山蟒壯得,能挖通?就說能挖通,啥測量儀器都沒有,從兩頭挖就能投上?你說年輕時二不二?”
然而,就在這夜,梁家寨老梁操心(喂養)的三十多隻羊被賊偷了。我捎老村長趕往梁家寨時,老村長說:“你說我這嘴毒不毒,說賊賊就來了,連夜都不過。”又呸呸呸吐了幾口唾沫。
梁家寨我已去過,村莊背倚擋山,左右有兩道對稱的山嶺,像是擋山伸出來的兩隻胳膊,前面有一條溝。中間是一個盆地,平坦如砥。左邊山嶺頂上有一寨子,寨牆高而厚,有古城的氣勢,比較完整,明朝的史志上就有記載,說宋朝時這裡就駐兵。
進梁家寨要翻越村莊前面的溝。溝壁上有一群羊,羊群不大。溝裡的草要比山坡上厚,羊吃得很穩。我拍了照片,卻不見放羊人,吼了幾聲,聲音順着溝穿行,羊們擡起頭看看我,咩咩咩地叫了幾聲,又專心吃草了。我坐在溝坡上,看到不遠處升起袅袅青煙,知道有人隐在那裡吃煙。走下去,看到老梁蹴在一個土坎下冒煙。我忽然明白自己吓着老梁了。封山禁牧羊是不準出山的,隻要在山野發現羊那是要沒收還要罰款的,我是幹部。我叫了聲老梁,老梁站起來,尴尬地笑着說:“羊跟人一樣,圈得久了也憋悶得慌,趕出來散散心,就像你們城裡人散步一樣,這就趕回去。”我遞給他一根煙說:“那就讓多散心會兒吧。”他看看我說:“其實這溝裡的草不吃也恢複不了個啥生态,一場過雨,水把底下掏空了,崖壁就塌了。”我點點頭,說:“上莊像你有這麼一群羊的人家不多了。”他說:“年前我看日曆,知道今年漢民過年跟回民過節湊到一達裡(一起)了,就把這些年攢下點錢拿出來買了三十來隻羊,過年時牛羊價格定會大漲,到時賣了給二孫子拉扯媳婦。”他笑笑說:“跟押寶一樣,這一寶押着了,離過年還有兩三個月哩,羊的價錢已經漲起來了。”我說:“這群羊能賣多少錢?”老梁說:“賣五六萬把握哩。”
登上古寨牆,老梁指點江山:“東邊這道梁叫大龍山,西邊這道梁叫小龍山,前邊這條溝叫長蟲溝,長蟲就是蛇,蛇在屬相裡叫小龍。擋山我們梁家寨叫蟒蛇嶺,突兀出來那崗子叫卧龍崗,溝口左右兩座小山,像不像守将門神?你看我們梁家寨風水好不,就是一座皇城,以前來喇嘛看過,說這裡有帝王之氣哩。”我點點頭,“唉,那年興修水利,大龍山那邊建了個水庫,炸掉了半面山,說把龍脈炸斷了麼。”老梁有些激動,“以前我們梁家寨名氣可大得很,我們梁家在這方圓是大戶,人也硬紮心氣齊,民國二十幾年,世道亂得麻一樣,這方圓就起了匪,東一山西一溝的,那時間這長蟲溝還有水,土地年種年收,家戶殷實,土匪都打過我們梁家寨的主意,硬給我們梁家人打了回去,沒那股占上便宜。那時間主事的是我爺,我爺是個厲害人,一條氈蘸過水往身上一披,頭戴一頂氈帽,往城頭上一站,提着筒槍跟土匪幹,打退土匪,回來一抖,氈上子彈頭、鐵砂、鐵珠子抖了半瓦盆。解放後,運動一茬拉一茬,‘文化大革命’那麼緊張,我們梁家寨都沒受沖撞。有一年公社那革委會主任來駐隊,不知道我們梁家寨水有多深,派了二十幾個民兵,全副武裝要押我爺,民兵一入溝口,大鐘一響,我們把溝口封了。那主任說你要造反,我爺說反不反的你心裡明白,老佛爺沒動過我,國民黨沒動過我,土匪沒搶過我,你想押我就押?誰不知道你爹是個啥東西,當土匪把人禍害夠了,看革命快勝利了,見風使舵,投靠了政府。僵住了,事鬧大了,縣上來了人,到了我家一看,我家祖宗牌位上供的是毛主席像,還有紅軍留下的字條。這誰還敢講啥,都灰溜溜走了。”
盆地有上千畝大,隻有片碧綠,反倒像軍黃的衣服上打了幾塊綠色的補丁。“這川道(盆地)可是天心地膽,寸土寸金,再旱的年景也是有收成的,以前種地為争二指寬點地埂出過人命,現在都撂荒了,沒人了,咱梁家寨是上莊最大的一座自然村,六十四戶人家,現在就十二戶有人。”老梁頗有些傷感。他剝開一個玉米棒子掐掐,說:“還吃不成。”
我和老村長進了窯洞,老梁包着頭睡在炕上,人蜷成一個疙瘩,一抽一搐地痙攣。老梁勉強坐起來撲閃着一雙眼睛不說話。老伴聲音沙啞,是大放悲聲哭過了,“咯兒”“咯兒”地打着哭嗝。
老梁下了炕,佝偻着腰帶我們來到羊圈,羊圈空空蕩蕩,院裡蹦蹦車輾壓的轍印還很鮮明,老梁說:“把蹦蹦車開進院裡,就像從自家院裡拉羊一樣。”
我說:“狗呢?你不是喂着兩隻狗,好兇的。”
老梁指了一下牆旮旯,說:“都讓給麻翻了,狗日的麻藥下得太重了,到這陣麻藥沒過,狗還不會張嘴。”
兩隻狗卧在牆旮旯,嘴前放着瓦盆,盛着食,卻不吃,目光呆滞,全然失去那天我來時的凜凜威風。我蹲下去摸摸它們。
老村長說:“就是狗不麻翻,一個老漢老婆子能咋樣,叫起來沒人嘛,頂上勁了,還不失人命?沒失人命就萬幸了。”
“把門從外面扣了,”老梁踢着幾個過濾嘴煙蒂,“你看,狗日還蹴在院裡消停地抽了幾根煙,有說有笑的,哪有這麼做賊的,這分明是給搶了嘛。”
老村長說:“土匪來了都占不上便宜的梁家寨都遭賊搶了。”
我說:“報案沒?”
老梁說:“梁虎媳婦回來坐月子,帶着手機,到山頂給報了。”
直到中午兩個警察才騎着摩托車來了,灰頭土臉的。我給他們一人點了一根煙,說:“早晨報的案,咋這時才到,來早一點說不定能追上。”大胖子警察打量我幾眼說:“說得輕松的,我們三更就出警了,從李鋪子村趕來的。”問了情況,記錄了一下又匆忙要趕往張台山。我說:“這麼急?”另一個警察說:“張台山出了車禍,兩死一傷,到山頂上了接到的電話,你說急不急?”大胖子警察說:“鎮上地盤大,上萬平方公裡,幾十公裡的省道日常治安運行也歸鎮上管理。”另一個警察看看我說:“你是幹啥的?”老村長說:“幹部,省上的。”大胖子警察遞過一根煙說:“沒辦法嘛,一共八個人,一個所長,兩個副所長,一個戶籍警,真正能跑的就四個,鎮上正在搞環境整治,拆遷清障,一個跟着鎮長去了,今兒又是鎮上的大集,亂大集,亂大集,一個留在集市上值班。”另一個警察笑笑說:“有一回來了大領導,讓在路口上站崗,我們幾個人就騎着摩托車,這個路口站到領導車隊過去,騎上摩托往下個路口趕,一截一截地換崗,領導車開得又快,跑得揣鞋拾帽子的。”我說:“就不能再增添些協警?”大胖子警察說:“沒錢嘛,以前也雇過聯防隊員,可是工資太低養不住人,上面呢又說人都去城裡打工了,剩下些老漢、女人、娃娃,能出啥事,就把雇的人裁減了。黃崗子去年探出煤了,就更麻達了,挖了個亂三分,農民回來守着地要錢,天天事不斷,研究說是給配些協警,可上面還沒批下來。”我說:“這案有沒有希望破?”大胖子警察說:“難,咱這草鞋鎮人稱旱碼頭,牛羊市場天天都是集,每日拉羊的南來北往的,估計半晚上就上路了,開着蹦蹦車偷羊,那都是老賊了。”另一警察說:“沒辦法,現在人都進城打工了,村莊子上人稀少了,都是些老人娃娃,抗不住賊了,這現狀我們也知道,隻能靠自己好好防犯了。”
回到上莊,老村長在高音喇叭上一遍遍“緊急通知”:家家戶戶晚上把牛羊趕到自己睡的窯裡,頂好門,拴好狗,夜裡警醒點,遇事敲臉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