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女的本名叫張春霞,她曾在城裡的紡織廠當過工人。三年困難時期,城裡疏散人口時,把她下放了,又放回了農村。張春霞留有一張在城裡當紡織女工時的工作照。在一排紗錠的背景襯托下,她身穿白色的後系式工作服,工作服前胸印有某國棉廠的紅色字樣。頭戴潔白的工作帽,齊耳短發籠罩在工作帽裡。她微微笑着,露出淺淺的酒窩和閃着光點的白牙。那時,她是何等的容光煥發,英姿飒爽!她專門買了一個玻璃相框,把自己的工作照放在相框的最中央。隻要家裡來了人,她就把相框從牆上取下來,把自己的工作照指給人看。她的意思是要讓人知道,她不同于一般的農村婦女,她是參加過工作的人,是在城市裡生活過的人,也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人們理解了她的意思,把紡織女工簡化一半,把她叫成織女。張春霞覺得織女這個稱呼很不錯,除了讓人想到她曾在城裡當過紡織女工,還會把她和仙女聯系起來,和天上銀河邊的織女星聯系起來。隻可惜,她嫁了一個丈夫不是牛郎。丈夫不但不是牛郎,連一泡牛屎都不如。
吃過晚飯,織女拿上一隻手電筒,就要往外走。
丈夫房守景問她:黑燈瞎火的,又要到哪裡去?
我到地裡去看看麥子。麥子快熟透了,我去看看有沒有人偷咱家的麥子。
丈夫知道這女人出去要幹什麼,但他不能跑,不能跳,不能打,對老婆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他說:什麼偷麥子,人家不把你偷走就算便宜。
放狗屁!你自己不能去,難道還不讓我去!這個家要不是我給你撐着,你早就過到狗窩裡去了。
好,去吧去吧,小心人家把你的鍋底子搗掉。
鍋底子早被你搗掉了,你已經沒鍋吃飯了。
張春霞,總欺負老實人是會遭報應的。
你是老實人嗎?你老實得不日刺猬。
織女和房守現約會的老地方在村子的西北角,那裡的坑邊有一棵楊樹,楊樹下面有一個去年垛下的麥稭垛。過去麥稭也是好東西,麥稭是牲口的口糧,也是燒鍋的引柴,麥子被說成金麥子,麥稭被說成銀麥稭。現在村裡很少有人家喂牲口,燒鍋也不燒麥稭了,燒玉米稈、芝麻稈,麥稭成了無用的東西。當然,一些小造紙廠會買走一些麥稭,需求量不是很大,存量遠遠大于求量。比如楊樹底下這個麥稭垛,經過一年的風刮,日曬,雨淋,除了表面由銀麥稭變成了黑麥稭,麥稭垛也矮下去一些,基本上無人問津。還好,小孩子走到這裡,會随便拽下一把麥稭撒一撒。也有人會把這個麥稭垛作為一個小小的地标,地标的名字叫老地方。織女出了村子,向麥稭垛走去。
在戰亂年代,這塊兩省交界的地方土匪十分猖獗。為了防止土匪的襲擾,這個地方的人一般會采取兩種措施保護自己的村莊,一種是築寨牆,一種是挖深坑。房戶營村采用的是挖深坑的辦法,在村子四周都挖了護村坑。坑很陡,坑裡有一人多深的水。整個村子隻有兩個出口,一個出口在東邊,是一條羊腸小路,小路兩邊也是水坑。還有一個出口在村南,走過一座磚橋,前面就是大路。織女沒有走大路,她是從東邊的小路出村的。若是外來的生人進村,一般是不敢走小路的,弄不好就會走到坑裡去。織女是不怕的,她對小路很熟。按農曆的日子,這晚天上應該有月亮。織女往天上瞅了瞅,月亮是有的,隻是有些紅不棱登的,還有些朦胧,一點光彩都沒有。織女想起來了,月亮隻有到了秋天和冬天才是最亮的,在夏天,月亮的亮老是顯示不出來。也許因為夏天的太陽太亮了,也太燒包了,就把月亮的光彩給奪走了。因為月亮灑不下光來,地上的人間就顯得有些黑。黑一點兒沒事,織女沒有打開手電筒為自己照路。手電筒是打信号用的,也是應急用的,不能随便打開。省電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的原因是,你把手電筒打開,眼前亮了是亮了,但你一關電門,腳下一下子會顯得更黑,讓人幾乎不敢邁步。要是一直不開手電筒呢,分辨率是平均的,小路是看得見的,不會影響走路。
小路的盡頭是一條大路,也叫官路。官路在房戶營村的東邊,緊貼着村東的護村坑。官路上下貫穿南北,往北可以直達呂店鎮,往南可以通往外省。說是官路,其實還是一條土路。土路幹天幹地時還沒什麼,可以行人,可以拉架子車。一下雨就不行了,土路就差不多成了泥巴坑,誰見了都會心生畏懼。土路幹得時間長了也有問題,人踩車碾,路上會起土。土都是細土,深及腳踝,一踩噗咕噗咕四處亂冒。小孩子喜歡在細土裡玩土。他們從家裡拿來吃飯用的小木碗子,在木碗子裡裝滿細土,說是蒸白馍,把木碗子倒過來往地上一扣,一個“白馍”就蒸出來了。不一會兒,路上一排一排的都是“白馍”。官路上這會兒有些潮濕,蒸白馍還不是時候。織女走過官路,走到村北,往西一拐,就拐上了村後坑外沿的小路。小路很窄,隻能通過一輛架子車。如果兩輛架子車相錯,其中一輛架子車就得讓到田裡去。小路的内側是護村坑,外側是麥田。麥子齊腰深,在朦胧的夜色中顯得有些發白。麥子種得很密,那水潑不進的樣子,像是放滿了白茬的桌子。麥田裡很靜,隻有一團一團的涼氣從麥田裡冒出來,撲在織女身上。織女不甚明白,涼氣不是一直在冒,而是隔一會兒冒一股,難道麥田像人一樣,也會呼吸嗎?内側的水坑裡倒比較熱鬧,那是無數大嘴的蛤蟆在叫。它們的叫聲有長有短,有粗有細,有呼有應,像是在進行一場大合唱。除了叫,它們還在水面的浮萍葉子上吱溜吱溜亂竄,互相追逐打鬧。織女知道,人有人類世界,蛤蟆也有蛤蟆世界。人類世界裡有的,蛤蟆世界裡也會有。比如說,蛤蟆世界裡也有男女,男女之間也有戀愛,也有交合。有的蛤蟆也有相好。有相好的蛤蟆會顯得幸福一些。月亮映進水裡也是紅的,并被拉成了一個長條。織女站下來往水坑裡看了一會兒,沒看見蛤蟆的具體表演,隻看見被拉成長條的月亮倒影上劃出了一串水花。織女想到她自己,覺得自己活得還不如一隻蛤蟆,蛤蟆是自由的,想跟誰好都可以,誰都管不着。而她呢,想跟人好好還得偷着摸着,還得跑到野地裡來。走到麥稭垛那裡,她往麥稭垛上一靠,突然心生怨艾。面對浩瀚夜空,茫茫曠野,想哭的心都有。她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活得太虧了。要是不被下放,她現在應該是城裡人,是城裡人的妻子,還是城裡人的媽。現在是鳳凰掉毛不如雞,虎落平原遭犬欺。就算她有了一個相好的,房守現連一個大字都不識,他們之間也沒多少共同語言。
房守現的房子就在村子的西北角,與麥稭垛隻隔着那條滿是蛤蟆的水坑,恐怕連一丈寬的距離都不到。倘若房守現家的房子開有後窗,打開窗戶就把織女看到了。也是為防土匪,同時為了防小偷兒,他們這裡的房子從來不開後窗,家家的後牆都是鐵闆一塊。村後的護村坑從東到西是貫通的,連一座可通過的橋都沒有。據說當年和土匪周旋時,村後的護村坑曾裝有一個用獨木木闆做成的吊橋,聽說土匪要來,就把吊橋從坑裡倒吊起來。而需要從村後跑反(當地人把躲避土匪說成是跑反)呢,就把吊橋放下來。不知從何時起,吊橋被拆除了,村後一直無路可走,成了封閉狀态。織女要是站在村外喊房守現,房守現會聽得見。但她不能喊,她一喊,房守現的老婆也會聽見,會從院子裡轉出來罵她。織女要是在坑外沿唱歌,房守現也會聽得見。唱歌的辦法她用過兩次,她一唱洪湖水浪打浪,房守現的“浪”就打過來了。“浪打浪”用第三次時就不靈了,房守現的老婆從院子裡沖出來,一上來就把她罵成浪八圈,把她罵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後來他們倆想出了一個“光明”的辦法,用手電筒當信号燈。《紅燈記》裡的李玉和不是手持一盞信号燈嘛,他們也可以向革命樣闆戲裡的英雄人物學習,把信号燈用一用。房守現給自己買了一支能裝兩節電池的手電筒,卻給織女買了一支能裝四節電池的手電筒。房守現把手電筒交給織女時,織女說:你買這麼大的手電筒幹什麼!房守現笑,說:你不是喜歡大家夥嘛!說着把手電筒安在自己腿裆裡比畫了一下。織女說:騷!房守現家西院牆外有一棵高椿樹,樹上有一蓬喜鵲窩,每當二人有約會時,織女把手電筒雪亮的光柱指在喜鵲窩上,明三下,滅三下,房守現就明白織女已經到位。房守現回應的信号也是明三下,滅三下。他的光柱不一定指在喜鵲窩上,有時指向空中,有時直接指在麥稭垛上。這晚織女打過信号後,房守現沒有及時回應。西邊的天上打了一個露水閃,閃過一道白光,倏地就過去了。村子裡有狗叫,誰家的公雞也叫了一聲。吃過晚飯不久,公雞這時還不該打鳴,不按時打鳴的公雞被人們說成是暈雞。織女動手從麥稭垛上往下拽麥稭,一把一把将麥稭墊在地上。她要用麥稭鋪墊成一個地鋪,地鋪上再鋪一層“褥子”,以備房守現一會兒過來時他們共同使用。上次他們兩個結合是在一塊麥子地裡,把人家的麥子盤倒了一片。這次不宜再到麥子地裡結合,麥子即将成熟,把誰家的麥子盤倒都不合适,人家看見是會罵人的。再說,長着的麥子壓在身子下面有些薄,麥芒也會紮皮。在地上鋪上麥稭,他們結合起來會從容些,也舒服得多。
織女正在做鋪墊的工作,房守現回應的燈光亮了。讓織女略感驚奇的是,房守現打亮的信号燈光不是亮在房守現家的院子裡,而是在麥稭垛的另一邊。燈光隻亮了一下,房守現就從麥稭垛背面轉出來了,問織女幹嗎呢,拉窩呢?
母豬快生豬娃子時,會從外面叼一些幹草、破布、樹葉之類的東西往窩裡拉,母豬的這種行為,被這地方的人說成是拉窩。織女沒說她是不是在拉窩,說:死守現,吓了我一跳。你今天怎麼表現這麼好?
房守現說:我等不及了。
狗不得過河嗎?織女以為房守現急着幹那件事,把房守現的手拉住了。别看織女是個小巧型的女人,她的手卻又粗又大又硬,而房守現的手比她的手細得多,軟得多。織女聽人說過,她這樣的手相是勞碌命,房守現的手相預示房守現是有福之人。她得把房守現的福借過來一點。
房守現搖頭說不是,這件事要比過河不過河重要得多。河在這兒放着,想啥時過,就啥時過。這件事必須抓緊時間辦。
男人就是說頭兒多,什麼事這麼重要?
房守現說:我們不能讓房光民當支書,要把他的支書拱下來。
怎麼拱?用嘴拱?還是用頭拱?織女用手電筒往房守現裆下杵了一下。
你先别浪好不好,我跟你說的是房戶營的大事,正經事。
我難道不正經嗎?
正經,你非常正經。不要插嘴,你聽我跟你說。房守現說,根據他了解到的情況,房戶營村十成中有九成九的人反對房光民當支書。房守現舉例提到了兩個人,一個是房守成,一個是高子明,他們都反對房光民當支書。這兩個人都不簡單,都是房戶營村的人物。房守成代表村裡的老黨員,老幹部。高子明代表村裡有頭腦的人。他們兩個的一緻意見,是讓我們發動大家,請房國春出面,把房光民的支書拿下來。
織女有些疑問:房國春出面管用嗎?
肯定管用。房國春在縣城教書這麼多年,縣裡鄉裡不少幹部是他的學生,他要是出來說話,他的學生不會不給他面子。
織女提到了房光東,說房光東在北京當記者,他不是比房國春更厲害嘛!
房守現承認在北京工作的房光東也很厲害,但他說:北京離咱這兒太遠了,房光東一年都不回來一回,咱們跟他說不上話。我對那孩子比較了解,那孩子頭腦太複雜,從小就複雜,得罪人的事他不會幹。
那,房國春會幹嗎?
會的,房國春在村裡說話占地方占慣了,不讓他占地方他着急。他接過高子明的觀點,說房國春喜歡别人擡他,幾擡幾不擡,他的腳後跟兒就不沾地了,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以為老子天下第一。
你跟我說這些有啥用,我能幫你幹什麼?
我跟你說這事的目的,是等房國春回來的時候,你去找他一下。再過幾天就該收麥了,每年收麥時,學校都會放幾天假,房國春都會回來。
織女把房守現的意思領會錯了,她以為房守現又在使用女人計,派她去接近房國春,勾引房國春。這個計策,房守現曾在嚴打運動過後使用過一次。所謂嚴打,就是在全國範圍内從重從快嚴厲打擊刑事犯罪。在那次嚴打中,房守現因偷過村裡一台廢棄的水車賣了廢鐵,還因為他長期和織女搞不正當的男女關系,被房守本作為嚴打對象報了上去。結果,房守現被抓到鄉裡關了六七天。房守現雖然沒有被提起公訴,也沒有被判徒刑,但他在鄉裡關押期間所受的屈辱讓他一輩子都難以忘記。鄉裡把他五花大綁,拉到平時唱戲的台子上,和殺人放火的犯罪分子一塊兒亮相。還讓他大聲報出自己的名字,坦白自己的罪行。他如果不聽從命令,派出所裡的打手就用電警棍捅他的屁股。房守現想到自己是個先生,還要給人看病,打手捅他時,他咬緊牙關不開口,躺在地上翻白眼裝死。鎮上逢集的日子,不少趕集的人像看猴戲一樣去看他。有人隔着窗子朝他唾吐沫,還有人折了一根長樹枝,用樹枝搗他的褲裆,聲稱要把他的家夥搗毀,看他以後還睡别人家的女人不睡。就是通過這個遭遇,他知道了房守本企圖借刀殺人,對他下手有多狠。也因此,他與房守本的關系結下了死扣兒,這個扣兒恐怕一輩子都難以解開。房守本治了他,反過來,他也想治一治房守本。治房守本不容易,來明的不行,隻能來暗的;來硬的不行,隻能來軟的。想來想去,他決定設一個套子讓房守本鑽,用套子把房守本的腦袋套起來。這個套子是什麼呢,就是他的相好——織女。房守現所使用的這個計,是說書人常說的美人計。把織女說成美人也是可以的,織女的奶子是翹的,屁股也是翹的;織女的臉很白淨,身子比臉更白淨。但為了與美人計相區别,他有所保留,隻把他的計策說成是女人計。他認為,世界上沒有不聞腥的貓,沒有不吃肉的狗。同樣的道理,沒有一個正常的男人不喜歡漂亮的女人,沒有一個有條件的男人不想多睡幾個女人。他敢肯定,房守本對織女也是喜歡的,也想跟織女睡一睡。房守本拿他和織女相好的事整治他,正說明房守本嘴裡發酸,心裡發酸,在嫉妒他。既然這樣,他就打一打織女這張牌,讓房守本把織女的味道也嘗一嘗。房守本隻要伸嘴嘗,套子就會把他套牢。那樣的話,大哥别說二哥,房守本跟他就是一樣的人了。一開始,織女不同意,她幾乎和房守現翻臉,埋怨房守現要甩掉她。房守現手腿并用,嘴臉并用,對織女百般溫存,千般哄勸,并當時掏出一百塊錢塞給織女,織女才答應試一試。須知當時還沒有一張一百元的票子,票子最大的面值是十塊錢一張。房守現給織女的一百塊錢,是一沓子十塊一張的票子。對織女來說,一百塊錢是大錢,她不好拒絕。織女也有擔心,一擔心房守本不吃這一套,把她罵回來;二擔心房守本的老婆宋建英把房守本看得太緊,她沒有靠近房守本的機會。房守現給織女打氣,把織女的兩個擔心都打消了。第一,織女隻要把房守本的手按在自己的奶子上,房守本肯定會麻爪子,會拔不掉手。第二,等哪天房守本的老婆宋建英去走親戚,不回家,再實施他們的計劃。當年盛夏的一天,房守現偵察到宋建英走娘家去了,當天沒有回家。并偵察到房守本鋪一領葦席,就睡在他家的院子裡。便通知織女,計劃在當晚可以實施。織女洗了澡,梳了頭,把自己收拾得香噴噴的,在房守現暗地裡護送下,溜着牆邊,向房守本家摸去。為方便起見,織女上身隻穿一件針織背心,下身隻穿一件褲衩,腳上連鞋都沒穿,渾身都是軟的。不料房守現情報有誤,宋建英晚些時候又回來了,鋪了一張涼席,就睡在她家三間門房中間的過道裡。織女剛走進過道,宋建英就醒了,宋建英問:誰?你找誰?織女驚得連魂都飛了,轉身就往外跑。宋建英是有名的看家獅子,織女深知宋建英的厲害,要是被宋建英認出她是誰就壞菜了,恐怕後半輩子别打算安生。好在當晚沒有月亮,半夜裡夜色正濃,宋建英沒有認出她是誰。可是,宋建英把她猜到了,宋建英說:張春霞,是不是你,你這個浪篩子!浪篩子是宋建英給張春霞起的外号,一說她浪起來就渾身發抖,像篩糠一樣;二說她一身的窟窿眼子,都是别的男人給弄的;三說她是一個漏貨,什麼東西在她身上都存不住,都漏走了。因宋建英睡覺時光着膀子,沒有爬起來追她。在房守現的接應下,她拉着房守現的手,趕快跑到村外的玉米地裡去了。有了那次嚴重的教訓,織女一聽房守現說讓她去找别的男人,她就有些排斥,并有些害怕。
房守現趕緊向織女解釋:看你想到哪裡去了,那樣的事我再也舍不得讓你再幹。再說了,房國春是一個自視很高的人,他不吃那一套。房國春還比咱長一輩,隔輩如隔山,這山不好翻。
那,你讓我去找房國春幹什麼?
你代表村裡的婦女,去跟房國春反映,就說全村的婦女都不同意房光民當支書。不是說婦女能頂半邊天嘛,咱村裡的半邊天隻能靠你來頂。
麥子地頭飛起一隻鳥,鳥貼着麥穗兒飛了一段,又落在麥子地裡。水坑裡的蛤蟆比剛才叫得還響,好像大合唱掀起了一個新的高潮。一隻母狗從村裡跑出來,後面跟着三隻公狗。母狗大概是到了發情期,三隻公狗争先恐後,都欲和母狗交配。不知母狗怎麼想的,它沿着麥田間的小路,一直向西跑去。狗的交配曆來是先入為主,從目前情況看,哪隻公狗能夠先入還很難說。
織女說:你急吼吼地找我,就是為這事嗎?她有些撒嬌,說:我不去。
去吧,好乖!把房光民的支書拿下來,對誰都有好處。
有啥好處?
好處多得很,至少咱們可以出一口氣。
把房光民的支書拿下來,誰當支書呢?
這個現在還不好說,走一步說一步。
我想讓你當。
你看我行嗎?
你當然行,你行得很,一行行到天安門。等你當了支書,宋建英那個母夜叉就不敢罵我了。
房守現沒有跟織女解釋,他還不是黨員,當支書沒什麼戲。他問織女:你同意去找房國春反映情況了?
織女還是有些猶豫,她說房國春的眼珠子太大了,一說話瞪眼巴叉的,讓人一見就有些害怕。
開玩笑,眼睛大有什麼可怕的。你是見過世面的人,什麼樣的眼睛沒見過。我的眼睛也不算小,你怎麼不害怕。說着房守現使勁把眼睛瞪大,往織女眼睛上湊。織女一點兒也不躲避,迎上去,和房守現頭抵頭,互相看對方的眼睛。因為離得太近了,又是在夜晚,誰都不看見誰,隻能聽見對方的呼吸。你一呼,我一吸,兩個人自然而然抱在一起。潮氣泛上去,露水落下來,夜晚的野外還有些涼,他們抱在一起就溫暖了。精彩的節目是不能省略的,兩個人手上都有了動作。動作體現的第一個結果是,兩個人的褲子都落到了腳脖兒,露出了下面的一段白,一叢黑。織女事先鋪在地上的麥稭沒派上多大用處,按房守現行事的習慣,他不需要織女仰面平躺在地上,織女隻需轉過身子,兩手搭在麥稭垛上,把後面最肥的地方交給房守現就行了。房守現喜後不喜前,要後不要前。織女頭發長時,他拽住織女的頭發,像拽住馬鬃一樣,把織女當馬騎。騎到忘情處,他嘴裡還喊駕,駕。織女的頭發剪短後,他還有抓手,一手各抓住織女的一隻奶子。織女胸口朝下時,兩個奶子是下垂的,像吊瓜子一樣,很方便抓。那三隻追逐母狗的公狗,不知哪隻公狗最終能夠得逞,達到先入的目的。而麥稭垛這廂的事沒有任何懸念,沒有人和房守現競争,他很快就實現了長驅直入。一旦進入,房守現馬上抓到了織女的兩個奶子。進行過程中,房守現仰臉看看星空,難免有些感慨:真好,真好,我真有福!
織女說:狗,你就是一條狗。
房守現沒否認自己是狗,他說:咱倆一樣,你也是。
接下來的幾天,房守現的動員工作做得馬不停蹄,緊鑼密鼓。反正麥收前這幾天大家都沒什麼事,都在家裡待着,他想找誰都可以找到。他找到房守雲時,房守雲的情緒顯得相當激憤。房守雲主張,應該找一張紙,做成一個像過去那樣的萬民折,願意的在折子上寫上自己的名字,摁上自己的紅手印,遞到鄉裡去,請求鄉裡撸掉房光民的支書。他甚至主張,在夜深人靜時,往房守本家的大門上糊一泡屎,惡心惡心房守本。房守現認為,房守雲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房守雲的兩個主張都不可取。說房守雲的心情可以理解,是因為多年來房守雲一直對房守本心懷不滿,背地裡說了不少牢騷話。生産隊時期,房守雲說房守本成天價不幹活兒,當甩手掌櫃,拿的工分比誰都高,不合理。房守雲反對房守本的老婆以招待公社幹部的名義,到公家的倉庫裡拿面拿油,說房守本是貪污行為。文化大革命時,因房守雲對某個中央文革領導人說了一句不恭的話,被房守本抓到了小辮子。房守本認為房守雲是攻擊中央領導,屬于現行反革命言論,要把房守雲送給公社革委會處理。虧得房守雲聽到了風聲,連夜出逃,逃到一個在煤礦工作的親戚家裡躲了一段時間,才逃過一劫。不然的話,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往房守雲頭上一戴,後果不知有多悲慘呢!說房守雲的兩個主張都不可取,因為第一個主張過于張揚,還沒怎麼着呢,弄得滿城風雨,隻會敗事,不會成事。第二個主張更是下策,臭不可聞的下策,隻會給對方留下把柄。房守現給房守雲出的主意是:這個事你不必聲張,也不必直接出面,隻求房國春出面就行了。隻要房國春答應出面,這個事情十有八九會成功。
房守雲爽口答應,說這個好辦,等房國春一回來,我馬上去他家找他。他要是不幫忙說話,我就跪下給他磕頭。
房守本的弟弟叫房守文,房守現聽說,房守文對他哥房守本也很有意見。既然他對房守本有意見,就不會同意房守本讓自己的兒子房光民當支書。房守現想把房守文也動員起來,讓房守文也去找房國春,說出自己的意見。房守文是房守本的親弟弟,也是房光民的親叔叔,如果他把反對房光民當支書的意見對房國春講出來,應該更有分量,也更有說服力。可房守現想了想,還是把動員房守文的想法放棄了。房守現知道,房守文對房守本有意見,主要是因房守文對他嫂子宋建英有意見而起。房守文家有一塊責任田,跟房守本家的責任田搭邊。有一年秋天,宋建英說房守文偷了她家的豆子。房守文說他沒偷,是宋建英誣賴他。結果叔嫂互相罵娘,罵祖宗,罵得昏天黑地,連豆角都好像氣炸了肚子,豆粒子滾了一地。房守文的娘當然也是房守本的娘,罵房守文等于罵了房守本。可是,當房守文向哥告宋建英的狀時,哥不但不說宋建英的不是,反倒黑喪着臉子,把房守文訓了一頓:好男不跟女鬥,你跟一個女人對着罵,算什麼本事!房守文對房守本有意見歸有意見,但他們畢竟是從一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是親人之間的意見。到了關鍵時刻,他們還會一個鼻孔出氣。他若是動員房守文到房國春那裡說對房守本不利的話,說不定房守文還沒走到房國春家,卻先走到房守本家裡去了,向房守本出賣他,在房守本那裡邀功。看來此事不但不能邀房守文共同參與行動,還要對房守文保密才好。房守現拍了一下腦袋,等于對自己的腦袋瓜子表示贊許。他差點對自己說出,你真聰明,你考慮問題越來越周到了,越來越細緻了,越來越萬無一失了。
那天敢于和新任支書房光民叫闆的房守彬,也被房守現列為動員對象之一。房守現還沒來得及去找房守彬,房守彬主動找到房守現家裡來了。這天午後,房守彬手裡把着鹌鹑,腰裡掖着鹌鹑袋子,穿過村街,向房守現家走去。夏天天長,天氣又越來越熱,不少人吃過午飯要睡一會兒。村街上很靜,燕子在房子上飛,斑鸠在樹上叫,空氣中彌漫的除了麥子即将成熟的香味,還有楝花和椿花的香味。楝花的香味甜絲絲的,香得有些沾鼻子。椿樹的花有些細碎,不起眼,平日裡人們很少提及椿花的花香。其實椿花的香氣也相當濃郁,它的香型類似醬香,不僅沾鼻,還沾衣。狗和雞都卧在牆根的涼蔭裡,狗眯着眼,雞也眯着眼,一切相安無事。狗偶爾會撩起眼皮把旁邊的肥雞看一眼,仿佛在說:我本來是可以吃你的,看在人的面子上,就饒過你一條小命。雞的态度好像對狗并不領情,雞知道狗在看它,卻對狗不屑一顧,仿佛在說:我們會下蛋,你們除了會搖尾,還會幹什麼!
房守彬在村街上碰見了織女,織女手裡抓着幾個半青不黃的杏子,一邊走一邊用門牙啃杏子。他把織女叫嫂子,笑着問:嫂子,杏子酸不酸?
織女不能正面回答房守彬的問題,不管她怎樣回答,房守彬跟在後面的都是酸話。她說:我應該叫你一聲哥,你老在我面前裝小,算怎麼回事!
你小嗎,我聽說你比我哥還大一圈兒呢!
聽聽,不管你說什麼話,他都能跟下邊聯上,都能流出酸水兒來。好在織女說這類話也很在行,她說:大的那一圈兒就戴在你頭上吧。
房守彬不認為自己嘴上吃了虧,樣子反而有些大喜,他往織女身邊湊了湊,說太好了,我一直想戴,沒有戴的機會,怎麼,咱倆去老地方,我請你喝一壺。
老地方是她和房守現的暗話,不知怎麼被房守彬知道了,織女不由地低了一下眉,臉上窘了一下。她當然不會接受房守彬的邀請,明白房守彬說的喝一壺也是下流話,壺裡裝的不是茶,也不是酒。她說:你自己壺裡的東西,還是留着你自己喝吧!說罷,把嘴裡的一個杏核吐遠,走掉了。
房守彬似有些不舍,織女走了,他還站在那裡,把織女後面的腰身看了一會兒。他難免有一些想象,在想象中充當了一把房守現的角色。
來到房守現家裡,房守彬一上來并沒有提到房守本、房光民父子。房守現私下裡組織的一場類似請願的活動,房守彬也不知情。房守彬說,他來讓房守現看看他的鹌鹑。房守現接過鹌鹑在手裡把了把,并用手指輕輕抿了抿鹌鹑頭上的毛,誇這隻鹌鹑不錯,毛色鮮亮,小眼兒機靈。房守現看見房守彬掖在腰裡的鹌鹑袋子也是新的,做工也很講究。鹌鹑袋子的上半部由黑細布做成,上面繡有紅花綠葉。下半部由竹子支撐,給鹌鹑的活動撐開了空間。鹌鹑袋子的開口處縫有兩片骨闆,骨闆開了孔,束口的線繩從孔裡穿過。骨闆細白,白得如白玉一般。房守現原來也養鹌鹑,和房守彬算是養鹌鹑之友,他們對養鹌鹑的心得多有交流。自從房守現被房守本說成有資産階級思想,房守現就把養鹌鹑的愛好放棄了。房守彬對房守現說:這隻鹌鹑你要是喜歡,就送給你養吧。
房守現擺擺手,說算了,不養了。
嘁,他說你有資産階級思想,你就不敢養了!我最看不慣房守本了,他統治了房戶營村幾十年,還沒統治夠,又讓他兒接着統治,沒門兒,我就不接受他的統治。
既然房守彬主動提起這個話題,房守現倒想聽聽房守彬有什麼高見,他故意引而不發地說:天要打雷,地要冒水,你不接受有什麼辦法,不接受也得接受。
我就不接受,他房光民能把我怎麼樣,還能把我的蛋咬掉。
咬你的蛋倒不至于,等麥子打下來,他在大喇叭上一喊,通知你交公糧,恐怕你還得交。你要是敢不交,他說你抗糧,給你彙報到鄉裡,你吃不了就得兜着走。
哎,你别說,我今年就是不交。他房光民把支書交出來,我再交公糧。
房守現不由地笑了,房守彬的想法跟他的想法是合拍的,這就叫一拍即合,不拍也合。他說:我聽說三叔房國春對房守本把支書的位子交給他兒子也有看法,也不同意房光民當支書。
你聽誰說的?
房守現不說是誰說的。是誰說的呢?是他自己說的,是他自己編出來的。還沒見着房國春的面,他已經開始利用房國春的影響力。他的樣子有些神秘,說:你别管我聽誰說的,反正有人說,而且是消息靈通的人說的。
房守彬幾乎拍了胸脯,說好,隻要房國春不同意房光民當支書就好辦了。你看這樣好不好,咱倆明天就搭車去縣裡找三叔,當面聽聽他的想法。
房守現說不用,收麥的時候三叔會回來的。
等三叔回來,我第一個去找他。
我想聽聽,你跟三叔怎麼說。
很簡單,我讓三叔跟他的當領導的學生說說,把房光民的支書拿下來。
你看,咱倆光顧說話了,我忘了給你拿煙吸。房守現拉開抽屜,從抽屜裡拿出半盒煙,全都送給了房守彬,說:都拿去吸吧。
房守彬說:這煙不錯,我吸一支就行了。
咱哥兒倆,你跟我還外氣什麼。我自己不吸煙,就想不起來給人拿煙。
那我就不客氣了。房守彬接過煙,抽出一支點燃,把剩下的煙裝進口袋裡。
房守現說:我知道,三叔每次回來,你都去看他,你跟三叔能說上話。能不能把房光民的支書拿下來,就看你跟三叔怎麼說了。這可是咱房戶營村一件大事,要是能把這件大事辦成,到時候我請你喝酒。
好,一言為定。房守彬本來還想說剛才在路上碰見了織女,想拿織女跟房守現說些笑話,見房守現的老婆從竈屋到堂屋來了,就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