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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莊記 24

時間:2024-11-07 01:54:24

水泥窖打成了,我就天天盼着下雨,可遼闊的天空永遠是那麼湛藍,那麼高遠,吝啬的老天爺連片多餘的雲彩都不布。一天,天陰得很重,棉絮狀的雲團壓着擋山,壓着上莊,大地沉凝,山谷風吼,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我心想該下場雨了吧。可中午過後,雲褪得一幹二淨了。坐在擋山頂上,我說:“陰得這麼好,就是不下雨。”老村長說:“這雲是乏雲,褪雲,在别處下了雨,路過咱上莊。”又說,“老天爺給上莊下場雨難怅着哩,就像要他的老命一樣。”

好年景這季節該是收獲豌豆的季節,可上莊沒有收成,土地一片焦黃,空氣中浮着焦煳味兒,隻有野草的努力讓山谷有了一種青蒼之氣。但上莊人還是在地裡忙活,他們在收拾殘局,他們得把種的地再翻過來,為下一年做準備。老村長眯着眼睛審視着,說:“種了一袋子,割了一抱子,裝了一筐子,打了一帽子,以前還能收一帽子,這幾年連種粒都收不回了,你說全球都變暖了,咱這地方就更沒出路了。”又說,“年底開總結會的時候,你給提提,就說上莊真正要想脫貧緻富,就搬遷到有水的地方去,聯合國的人來了都說這裡不适宜人類生存,自己人會一級一級撒謊,别人總不會撒謊吧。這幾年旱得連鳥兒都少了,你就說這裡的麻雀都搬到有水的地方去了。”

忽然一天,老天爺像是感應到了上莊子民的渴望,在上莊的天空布了雲,派龍王爺攜着雷公電母踢踢踏踏洋洋灑灑地來了。咔嚓嚓的炸雷滾過,藍幽幽的閃電劈過,暴雨傾盆而下,雨點大如銅錢,砸在地上,塵煙四起,給風一攪,一派硝煙彌漫的戰争氣象,山坡上刹那間水如巨龍奔湧而下,都彙集到這溝這壑裡來了,勢若猛獸,訇聲若雷。這是一場過雨。上莊人把雨分為兩種:普雨和過雨。普雨就是“潤物細無聲”的細雨。過雨就是暴雨,之所以叫過雨,是因為它來得急去得快,長不過半個小時,短則三五分鐘,來勢兇猛,猶如傾盆。對于上莊這片土地,過雨的破壞力是巨大的,過雨來一次,溝就深一次寬一次,路就斷一次。過雨并不能像普雨那樣緩解旱情,它帶給上莊的唯一收獲就是給窖裡裝滿生命之水。

整個上莊歡騰起來了,學生都像快活的魚兒在雨中奔蹿,任瘋狂的雨水澆濕自己,老人婦女掮着鍬忙碌着往窖裡收水,所有的水窖大張着嘴巴,吞咽着奔襲而來的山水。老村長穿着雨衣掮着鍬出現在學校的水窖邊,我打了傘攆過去,說:“這麼大的雨還出來,不怕澆出病來。”老村長說:“洪水會把水路撕開口子流到别處去,我得看着往窖裡灌水,錯過這場雨,怕再收水就難了。”他擡頭看看天,看看地,又說:“過雨都會攜裹冷子,今兒這雨善,沒攜裹冷子,要是惡雨,雲泛紅色,風陰冷陰冷的。”上莊人把冰雹叫冷子。

一時半會,雨過天晴,我看看表,這雨下了十四分鐘。就這十四分鐘,上莊所有的窖以及盛水的器具大大小小全裝滿了。學校的兩個水泥窖裝得滿溢出來。我趴在新打成的窖口一看,水黃澄澄稠得像藥湯。老村長說:“幾天時間就澄清了。”

我說:“這兩窖水用一年沒啥問題吧。”老村長說:“細詳一點用個三年都不成問題啊。”老村長掏出兩把大鎖,把窖鎖上。我說:“還要上鎖?”老村長說:“沒水的時候有人偷水哩,在咱上莊,偷水不是偷,也怕娃娃掉到窖裡去。”老村長把鑰匙遞給我,說:“不管以後誰用這窖,都會想起你來。”我說:“以後誰用這窖……”老村長說:“唉,我也不知道這學校還能支撐幾年,這麼下去不是長久之計,或許明年就倒竈了。”我說:“有您老人家,這學校倒不了竈。”老村長說:“翻年我就七十了,人活過了七十,就是活天哩,今兒晚上脫了鞋,不知明兒早上穿不穿,有今兒沒明兒了的,誰也說不上啊。”我說:“你老能長命百歲哩。”老村長說:“毛主席全國人民都喊萬歲哩,也沒活過一百歲。”拍拍我的肩膀又說,“人活一輩子不就是讓人有個念想,你說是不?有這兩口水泥窖,多少年後,村裡要有人,還記得你。”

老村長掮着鍬在村巷裡走,在一個院門前用鍬抵住一堵牆推晃。牆根給洪水涮了一道壕,給老村長一推晃動起來。老村長說:“來搭把力。”我說:“你要把牆推倒?”老村長說:“沒看搖晃,就在路邊,說不定啥時倒了把人打在下面。”在村巷裡走了一遍,老村長推倒了四堵牆,有兩家塌了兩孔箍窯,老村長說:“還好,都是沒人的。”

一棵老榆樹被雷劈成兩半,白森森的,就像劈開的兩扇豬肉。看得出這樹從心裡枯了。老村長趴在樹杈間看看,說:“人老了出怪,樹老了成精,那陣雷兇的,我估摸把啥劈了,不知把啥東西殛了。”

第二日,孤寡了半年的土地上,一下子熱鬧起來,這塊地裡一對耕牛,那塊地裡一對耕驢,也有牛驢、驢騾配套的。站在擋山上舉目四顧,田野裡忙活的全是老漢、女人和娃娃——城裡人所謂的“386199”部隊——“38”即指留守婦女問題,“61”即指留守兒童問題。“99”即指留守老人問題。中國2012年第六次人口普查資料顯示,全國有農村留守兒童610255萬,占農村兒童377%,占全國兒童2188%;全國60歲以上老年人口已達178億,農村老齡化水平高于城鎮124個百分點,接近1億,其中農村留守老人已近5000萬,全國老齡辦發布《全國城鄉失能老年人狀況研究》表明,2010年末全國城鄉部分失能和完全失能老年人約3300萬,占總體老年人口的190%;根據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的調研數據顯示,全國留守婦女約5000萬人,由此推算,中國有5000萬個家庭處于夫妻分居的現狀。這可是一支龐大的隊伍。我想,如果說要拍攝一部當前農村現狀的電影電視劇,是該讓進城的農民工做主角呢,還是讓這“386199”部隊當主角呢?或者說進城的農民工是花絮,還是這“386199”部隊是花絮呢?

這場雨來勢必猛去勢急,僅僅淋濕了地皮,給七月驕陽一曬,地皮已經白了,再往下刨,有一寸厚的墒。對于幹渴了一年的土地,這點墒是沒有意義的。梯田中老周挽着個席芨籃子,籃子裡裝着種子,邊走邊撒,我邊拍照邊說:“這時節了,種啥怕都晚了,還能有收成?”老周說:“撒點大燕麥,這季節隻能給羊牲口種點草。撒上了也是個望想,要是能等上一場雨,就能收上,喂羊牲口頂料哩。”

撒了一绺地,老周趕過兩頭牛,套上了耱,耱是山上的母豬刺編的,耱齒磨得亮白而鋒利,陽光一照晃眼。我說:“不犁,種子埋不住發得了芽?”老周說:“這點墒,支不住犁翻,犁一翻把幹土翻起來了,就等于沒下,耱一下,把種子耱進地皮就行了,再不下雨,這苦還是白下了。”

經過前莊子,劉羅鍋家門口聚着幾個人。我走過去,看到一個年輕小夥,劉羅鍋介紹說我兒子劉安。劉安犯的事我知道,為工錢打折了包工頭一隻胳膊,人家說要麼賠十萬塊錢,要麼就坐三年牢,劉安不賠錢,說三年能掙十萬?我坐牢。就坐了三年牢。

劉羅鍋把堆好的一堆柴火點着,不斷用棍子挑撥,火很快就熊熊燃燒起來,劉安從火堆上跨了過去,劉羅鍋也從火堆上邁過去,說,“一跨百災消,一燎百難了。”劉安的娘也從火上跨過去。七八個孩子,就像正月二十三燎疳一樣,從火堆上蹦子流星跳過去,劉羅鍋喊:“這不是燎疳,不能來回跳,隻能一順子跳。”又沖我笑笑說,“遭災遇難,回來燎燎,去邪氣,一燎百了。”他把柴火往起挑挑,火勢更旺了,沖我說:“幹部也燎一下。”我說:“我也燎了一下?”劉羅鍋說:“你是越燎越旺,升官發财。”農村一語雙關一語多間運用得比城裡精準。有沒有作用,至少有一份好心情。我拍劉安的肩膀,劉安沖我笑笑,進去了。劉羅鍋看着兒子的背影,嘿嘿一笑說:“狗日的三年牢坐得胖了,也白淨了,現在監獄裡也養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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