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所說未必是實。我拿不準。既然拿不準就得求證。可我更拿不準我的拿不準是否真需要求證,是否立即離開戶撒。次日一早女人就走了,走得悄無聲息。她一定趕上了早班車前往保山。我不知道接下來如何是好,還有沒有必要再去薛老八家裡一探究竟?莫名的傷感讓我留下,似乎你無意之中做了什麼天大的錯事且無法彌補。我從沒覺得我肩負什麼使命,可我們有意無意就做了選擇。你沒法追究也沒法松手,就像黝黑的戶撒刀匠必須終生站在鐵砧子前面掄錘敲打。你說我中邪了也行,中邪這個詞顯然帶有某種褒獎意味,不丢臉。何況我也早過了為什麼東西丢臉的年齡。我走出小旅館,直奔火紅山菜館要了一碗熱騰騰的紅燒牛肉面。老闆不聲不響,沖我擠擠眼睛。火紅山菜館的牛肉面真沒得說。你在昆明哪能吃到如此美味?大塊大塊酥軟筋道的紅燒牛肉泛着噴香熱氣,濃郁的肉汁上下翻騰,面條是老闆自己和自己揉自己現抻的一指寬面,勁道十足;其餘的酸菜、韭菜、蔥花和辣椒通通自己動手,就擱在門口大土鍋的旁邊,另有形形色色的作料十來種,你根本沒見識過。這才是原汁原味的隴川味道。每天清晨火紅山菜館坐滿食客,呼呼噜噜的吃面聲此起彼伏;不僅店内坐得滿滿當當,門前也蹲着一溜男男女女,全都甩開膀子旁若無人地大口吃喝,吃完了将油晃晃的大土碗撂下就走。兩個瘦黑的阿昌族小工老半天才一溜小跑過來,把滿地的碗筷收走。我吃了面,撂下碗,掏出紙巾抹抹嘴巴,一頭紮進全新的戶撒早晨。陽光燦爛,村口的大松樹枝葉紛披,像一個得道高僧冷峻而超然地俯視這塊青煙籠罩的大地。我踩着晶亮的露水走向薛老八的深宅大院,期待一個真實的奇迹讓我不虛此行。
遠遠響起大狼狗的汪汪嗥叫,那架勢就像非洲雄獅。我走近門口,發現它嗥叫的對象是本地一條又瘦又髒的黃毛雜種狗。那狗被它吼得膽戰心驚,夾着尾巴沒命逃竄。大狼狗偃旗息鼓,回頭警覺而漠然地盯着我。确定它仍被拴在屋角廊柱上,我邁步走入院子,耳邊傳來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我順着院牆大步前進,同時回頭打量大狼狗是否會突然發動攻擊。但它紋絲不動,穩穩坐在前廊的光線中,仿佛養尊處優的黑社會老大。它當然認得我就是昨晚的來訪者,一個根本無須放在眼裡的異鄉人。我進入後院,薛老八穿着黑色皮褂子,戴一雙黑手套,正拎錘站在鐵砧邊上用力鍛打;手中的刀長約三尺,又寬又大。他沒看我一眼,專注得像為女人接生一樣。我待在角落裡耐心等着。薛老八滿頭大汗,牙關緊咬,仿佛帶着莫名的仇恨;掄錘的頻率像火車前進的轟鳴一樣均勻,大約每秒一次。陽光閃爍,将他的影子鋪展在薄薄的草皮上。四濺的火花像漂亮的螢火蟲飛到空中。到處是煙熏味灰塵味火焰味汗味。與我在戶撒所見的小作坊不同,薛老八的工作地點整潔得不得了,兩隻磚砌爐子除燃燒的炭火外一點也沒有散亂的餘燼和滿地的炭灰,就算廢舊彈簧鋼闆也整整齊齊碼在院角,鐵砧子像擦亮的盤子一樣閃閃發亮。總體看來似乎過于簡單了,簡單得讓你很難将它與刀王的名頭聯系起來。然而陳列在東廂房的戶撒刀千真萬确,它們全是這個幹幹淨淨的小院裡出産的傑作。
他終于停下來,将刀拎到水槽處淬火,吱吱啦啦的響聲清脆悅耳,仿佛刀子在快樂歌唱。這關鍵性步驟有些驚心動魄卻又十分迅疾,頂多持續了十餘秒,之後他舉着刀湊到鼻子下面仔細查驗,對自己的勞動成果既不滿意也不失望。他放下刀,扭頭看我,你還有事?他說,你膽子真大,竟敢從我家耳朵眼皮子底下大搖大擺走進來。真服你了。我打刀的時候一般不讓人看,一般的戶撒人也沒這個膽量。我笑嘻嘻地說我今天就走,特來告辭。他冷冷看我一眼,闆着臉走向院角的水盆,抓起毛巾擰幹,使勁擦着臉和脖子。之後他正對太陽,臉頰和前胸紅彤彤的,看起來精神十足。我五點就起床打刀了,現在幾點?我告訴他九點。他點點頭,差不多,一早上打一把。行了。他再次盯住我,今天走?車票買了?要走就走嘛還客氣個哪樣?抱歉啊,沒讓你見識哪樣七彩刀,戶撒根本就沒有這種刀。我也沒有。我直視刀王的眼睛,他凸起的虹膜散落在過多的眼白四周,像洞窟一樣神秘。這個狡猾的老家夥!有七彩刀。你藏起來了。你爹薛老七早就打出了它,全戶撒乃至全天下就此一把。你藏得好好的大概每兩三天就找出來細細品味吧?所以你養這麼大一條狗。他笑了,哪個告訴你的?要真有七彩刀,我把這個院子都送你。我不再吭聲,大步走向他剛剛打出的新刀,我舉起它,這刀和一把普通的但絕對上乘的戶撒刀沒什麼兩樣。我必須告訴你我幹了什麼——我大聲說,你要是沒有七彩刀或者你薛老八打不出七彩刀我甯可被這把刀大卸八塊!他滿臉愕然,眯着眼睛看我,目光閃爍不定又十分不解,就像一個興沖沖的孩子被人搶走了心愛的芭比娃娃。
你沒問題吧?兄弟,你大老遠跑來找一件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我将他的刀舉起,這把刀還帶着淬火後的餘熱。我左手握住刀刃,右手将它緩緩抽出,刀鋒切開皮肉切入手掌的感覺遲鈍而冰涼,随之而來的尖細痛感你完全可以忍受。血順着刀鋒滴下,我扔了刀,大步往外走。
兄弟,留步!薛老八大喊。
我一步不停。
他不再喊了,因為我忽略了一個重要細節:那條名為耳朵的大狼狗就在前院待着,此時起身聳立,向我緩緩走來。我這才發現它根本沒被拴住。它在我身前兩三米處停下,耷拉着舌頭呼呼喘息,狠狠逼視着我。我一動不動,心跳快得要死。我聞到一陣熱烘烘的腥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