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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27

時間:2024-11-07 11:37:42

天色将黑,甬道街的燒烤攤煙霧缭繞,梧桐灑下的光影猶如魔咒,到處是城市的氣味——熱辣,濃烈,馊臭,被黑夜遮遮掩掩。他沿盤龍江邊走了一圈,抵達别墅小區後遭到保安攔截,一再強調說,自從阿玉出事後必須由業主迎接才可進入,否則不許入内,即便白天送餐的小夥計也不例外。他問那幢别墅的真正主人,那個姓林的家夥回來沒有,回答說回來了。回來了?他為哪樣不聯系我?對方不解地搖頭。他明白了,姓林的或許從物管那裡打聽了阿玉骨灰的存放地,又何必找他?問題是,姓林的對他沒一點好奇?

他在家呢。你要見他?

是,我要見他。

你等着。

保安翻出一本紅色的業主冊子,搜找一陣後找到電話。他打過去,回說誰找他?景瓦告訴保安,就說是阿玉——不,柳怡蓉的朋友,想見他。對方回答,要不勞煩保安送他進來?他不舒服,實在不便出門。保安同意了。他們循小區幹道往裡走,盤龍江的腥味随風飄來,一幢幢别墅猶如怪物般伫立不動,很多别墅不見一絲燈光。保安不發一言。到了别墅門口,他想起警察貼上封條、拉上警戒線的中午,想起阿玉驅車而來的黃昏。保安上前敲了門。門開了,一個戴眼鏡的瘦高個兒站在門口。

保安向後退開。

你好。他說。

你好。姓林的男人冷冷打量他。

可以進去嗎?

男人閃身,揮揮手。他走進去了。這是第二次走入這間巨大的客廳。壁爐生了火,屋裡很熱。電視開着,沙發上有被褥。茶幾上有酒杯。是白酒。瓶子差不多見底了。酒味很大,男人滿臉酒紅。

喝什麼?我沒燒水。

随便。

來一杯?

随便。

男人為他倒了酒。酒瓶子這下見底了,杯子推到他面前。足足大半杯。

我聽他們說了。謝謝。

他一聲不吭。

你就是景瓦。怡蓉——不,阿玉說過你。說得很詳細。

他還是說不出話來。

我沒去找你。因為,我還是接受不了。好好的怡蓉,說沒就沒了……

你當時在哪兒?

巴西。我的木材廠。

你是台灣人?

對,台灣花蓮。小地方,景色很美。

你咋能這樣?

抱歉,我哪樣?

你咋能把阿玉一個人撂在這裡?

生意太忙了。請你不要激動。正是木材砍伐旺季,每天幾十号人圍着你轉呢,幾十号人,就是幾十張嘴。你想想看。再說,他擡頭看看景瓦。我妻子傷寒,走不了。

他大大喝一口酒,酒勁直沖腦門。狗日的。他說。

你罵人?

狗日的!

對方似乎并不生氣,頹喪地靠入沙發,端起酒杯。想罵就罵吧。狠狠罵。

咋認識阿玉的?

她走投無路了。走投無路的時候遇見我。當時她在一家傣族餐廳端盤子。

他不再說話。

沒辦法。毫無辦法。但我告訴你,阿玉想買什麼我一定給她買,她想去哪裡我一定提前十天為她辦好簽證買好機票。她這大半年花了我多少錢你知道嗎?我在巴西呢,南半球。那麼大老遠你說我還能為她做什麼?鞭長莫及呀。

他使勁搖頭。

你肯定認為是我的問題。其實不是。我們幾個台灣老鄉去吃傣味,她就貼上來了,答應跟我們去KTV,唱到半夜,喝個爛醉。我送她回家。她說她住集體宿舍呢,問我能不能為她開個房間?一來她不想吵醒同宿舍的姐妹,二來她身上連住旅館的錢都沒有。我開車送她去了昆明最牛的洲際酒店。她要我留下來,死活不讓走。我告訴你當時我老婆就坐你現在坐的地方等我,整整等一夜,第二天就飛巴西了,可我死活沒回家,你能想象那後果嗎?

他一聲不吭。

我林澤泉對天發誓,是她要我送她的。她多可憐你知道嗎?可憐得就好像這輩子都耗光了。我真納悶,她那麼年輕,區區二十五,怎麼就這麼絕望?我是由衷可憐她,想幫她。從前我一直對老婆負責任,對家人沒二心,可就是一下子對她心生憐惜。完全搞不懂為什麼會這樣。一來二去,她就搬進來了。我沒你想象的那麼無恥。我隻不過在盡力幫一個姑娘,一個在餐廳裡端盤子三個月沒領夠工資的可憐孩子。她在昆明沒有一個親人,大概老家也不剩幾個親人了。你忍心看着這樣一個你明明可以幫助的孩子撒手不管?就因為責任、義務、道德那些鬼東西?我告訴你,我的道德感比你強你信嗎?男人盯着他的眼睛,至少我從沒幹過要刀不要孩子的蠢事。

他沒法說一句話。

阿玉受了不少苦,真不少啊。所以,男人喝一口酒,杯子用力擱茶幾上,差點摔了。酒來回晃蕩。男人兩眼凝望壁爐中的熊熊火焰,神色木然。所以,我認為你最後幹的這些事情是你應該幹的。你欠她的。而我,除了沒讓她繼續叫阿玉這個名字,我什麼也不欠她。

他看着地面,天花闆上枝形吊燈的倒影閃閃爍爍。

男人回頭望向壁爐。我說得對嗎?你可以罵我,還可以揍我。随你便。但這件事我真的接受不了——我老覺得她要麼在巴黎要麼在倫敦,随時會推門進來的。男人兩手捂住臉,猛地哭了。他猝不及防。恸哭漸漸變為哀号;淚水和哭聲從他指縫間洶湧溢出,響徹巨大的房間。他一口幹了殘酒,嗓子火辣辣的,酒意竄入後腦。他砸了酒杯,起身,推開門,往外走去。男人哭聲不絕。

他在路燈下走了很久,回頭看時,别墅大門依然洞開,男人就坐在地上背靠沙發捂着臉,哭聲一路追随,像一隻黑手糾纏着他。他聽不下去了,酒精鞭打身體,催促他擡腳飛奔,一路沖出小區奔向人民路,最終趴在黝黯的盤龍江邊大口喘息着,被冷風切割喉嚨。江水如死屍般腥臭,他趴在江邊橋墩上哇哇吐起來,将今晚小鴿子送來的晚餐和剛剛喝下的酒全部吐到盤龍江中,吐得幹幹淨淨。

受不了小鴿子死纏爛打,西美跑到景瓦院中求援。他正掄錘打刀,猛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喚他,回頭看時,門前窈窕的影子像極了阿玉——他吃了一驚,放下鐵錘,心怦怦跳。再細看才發現是西美,她提拎一袋芒果大步走來。心跳得更快了。當初阿玉不就親手為他剝開過芒果?

景師傅,我借花獻佛啦。

我不吃芒果。謝謝。

小鴿子送的。我也不愛吃。他非送不可。你說我怎麼辦?扔了不合适,還他吧他不要,扭頭就跑,約我今晚泡吧呢。你說他想什麼呢?上次那巴掌還沒挨夠?

他告訴她,小鴿子的确喜歡她,如果對他沒好感,最好講清楚,免得他心存希望。西美擱下芒果說,她也這麼想——必須攤牌啦,其實她有喜歡的人,對方也喜歡她。有喜歡的人?他說。是,西美低頭微笑。這人也在甬道街呢。這事情她無法告訴小鴿子,她不想傷害他,不想失去他這個朋友。但友誼是一回事,愛情則是另一回事了。他十分驚訝,追問她甬道街上究竟誰如此幸運做了她男朋友?她沉吟半天才笑嘻嘻地坦白,賣皮影的劉冬。他想起來,前面街口确有一個賣皮影的陝西人,平頭,圓臉,看起來踏實厚道。但顯然不合适——此人少說四十了,不可能單着,即便單身也十有八九離過。咋找這麼個人?西美承認自己就是喜歡他,像小鴿子迷戀自己一樣迷戀他。起因是他曾帶幾個陝西客戶買她的T恤和手鼓,她差不多對他一見鐘情。他也來自外省,也是一個人在昆明開店。多巧!他滿身的書卷氣大概是整條甬道街上唯一的。傍晚,她常常陪他東遊西蕩——跑遍犄角旮旯收購皮影。昆明不少地方散落着優質騰沖驢皮影,大方樸拙,不落俗套。兩人正如一個年長的小老闆帶個甜蜜的小跟班。西美樂此不疲,因此一再拒絕小鴿子的邀約;她無法解釋為何對小鴿子撒謊,似乎一旦說了真話,一切都貶值了。

但我必須說出來啦。西美說,說出來我才好受呢。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能原原本本告訴他嗎?

行。

西美謝了他。

這個劉冬,有老婆娃娃?

有,老婆在陝西,兒子十歲了。

他當晚就打電話讓小鴿子來一趟。小鴿子的破單車在前廊停下,叮叮當當的聲音仿佛渾身都散架了。他沖進院中,問他西美到底說了什麼,是答應了他還是——他将削好的芒果遞給他,小鴿子接過去,咬一口說,哪兒來的芒果?是我買給西美的?怎麼跑你這兒來了!他逐一檢查。我靠,七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太過分了吧,把我送她的東西全部孝敬你?

他将西美和劉冬的事情說了。小鴿子握着芒果,一動不動。之後狠狠吃了它。一邊擦手一邊傻笑,你覺得他們可能嗎?不可能。所以,我照樣有機會。

咋不可能?你他媽真傻,比我還傻。

我不傻,你傻。小鴿子嘻嘻笑着。你想啊,她跟一個有老婆孩子的男人瞎搞什麼?當然不可能,一旦被人家老婆發現,有她好果子吃?到時候她就知道我的好了。

人家老婆在西安哩。

他老婆萬一知道了呢?

要曉得早該曉得了,還等到今天?

他老婆會知道的。會有人告訴她。

哪個?

小鴿子一聲不吭。

你?

小鴿子眯眼看他。

小狗日的,就算他們好不成,你就不介意西美她——

你傻呀大哥,現在哪個女人不是二手貨?

你小狗日的真瘋了。

不是我瘋了。是西美瘋了。她真是瘋得很嚴重。

出事咋辦?

出事他活該,誰讓他老不正經勾引單純美麗的良家少女?

你不怕西美出事?

不會。劉冬老婆肯定不傻。

小鴿子笑嘻嘻地連連削了三個芒果,自己吃掉兩個,給他一個。他搖頭拒絕。濃烈的芒果香氣四處彌漫。他問小鴿子,如果民俗園的人勸他回去,他能回去?小鴿子說當然不能,一個人怎能同時踏進同一條河呢?他借用了某句名言。再說了,你當初跑出來肯定有你的道理,好馬不吃回頭草啊大哥。别再被人家騙啦。男人嘛,最重要的是什麼?

他搖頭。

尊嚴。

尊嚴?我的刀根本賣不走。雞巴尊嚴!

總會賣出去的。總有辦法。

他沉默不語。後悔冒冒失失告訴了小鴿子西美愛着何人。後果實難預料。小鴿子走到院角洗了手,擦幹淨,笑着大步往外走。太晚啦,明天還得早起幹活,你就等着看好戲吧。他走到單車跟前,騎上去。做一件事就要堅持到底,這可是我從你身上學的。我靠,我就喜歡西美。我非她不娶你信嗎?

連續幾天,小鴿子神神秘秘,每次送了餐就走,不多說一句話。他路過街口時特地留意劉冬的小店——牆上全是紅色黑色灰色的皮影,店面布置簡潔大方,每一張皮影都貼有一小段文字說明,告訴觀者來自哪裡,是古典戲曲中何等人物:紅娘、張飛、林沖、豬八戒……小店俨然一座小小的博物館,因曼妙的造型别具一格,他漸漸明白西美幹嗎喜歡這裡并迷戀它的主人了。劉冬話不多,出口的普通話帶秦腔味,渾厚誠懇。他生意不錯,很多省外遊客驚訝于昆明也能買到陝西的傳統工藝,更令人驚訝的是——劉冬從小隔闆下拎出雲南的騰沖皮影,其粗犷的技藝與精雕細刻的陝西皮影反差極大。騰沖皮影售價更高,約超出陝西皮影三分之一。遊客大多兩種都要,最終興沖沖離開。

劉冬輕易不到後街來,也就極少出現在他或西美的店鋪左右;反倒是西美早早關了店鋪,故意從後街方向離開——其實繞一個大圈,自光華街繞到景星街口等他。劉冬騎着摩托,呼嘯而來,西美娴熟地跨到後座,戴上頭盔。誰也認不出他們來了。

小鴿子帶來消息:已經聯系劉冬老婆。最多兩天,他說,看着吧,劉冬這老家夥就要雞飛狗跳啦。

兩天後的傍晚,劉冬果然騎了摩托一溜煙走了;西美趕到街口,遠遠望着他的背影發呆。接下去的一天,西美早早等在街邊,劉冬停下車後并未載上她,兩人說着話,仿佛迫于壓力,他終于讓西美坐到後座,西美娴熟地戴上頭盔,摩托突突咆哮着在國防路口消失。小鴿子胸有成竹,告訴他西美必将回心轉意,因為一聽劉冬老婆說話就知道是個狠角色,豈會善罷甘休?連續三天,街口不再有西美等待的身影,也不再有劉冬呼嘯而去的摩托車。事情發生在第五天傍晚,此後他将徹底失去小鴿子和西美這兩個年輕的朋友。

大約晚上九點,他接到小鴿子電話。他剛熄了爐火,裝上刀把,月亮升入空中。

大哥……小鴿子的聲音幹燥低沉。

咋了?

小鴿子一言不發。能聽到他重重的呼吸。

說啊!

你能過來嗎?

哪裡?

你出門,打個車,大哥,麻煩你打個車,豆腐營小區路口。我就站在街邊等你。

他挂了電話,心髒怦怦跳。出門趕到豆腐營小區路口,小鴿子站在十字街頭燈光陰影的交錯地帶,看起來喪魂落魄,如扔在夜裡的破衣服。他下了車大步走向他。小鴿子擡頭望着,一動不動。

咋了?

大哥,我數着呢,十四分零四十八秒。

哪樣?

我數着呢,數着你過來花了多少時間。

現在我聽你說。

小鴿子回頭四顧,大拇指戳在空中,半張臉嵌入黑暗。西美,她用你那把刀,你送我那把牛角小刀捅了劉冬。

他無法說話。

今晚她給我打電話,讓我去一趟,去劉冬的家——他的家就在後面豆腐營小區,老掉牙的房子,據說他租了六七年。我進了門,發現他躺在地上縮成一團。全是血——為什麼我總是見血?!我就是個倒黴鬼掃把星?西美呆呆坐在床上我叫她她也不答應。我問她劉冬還活着嗎她隻是搖頭。我摸他鼻子聽他心髒,還活着,還能滾能動呢。我趕緊打了120,眼睜睜看他被醫生帶走。我腦子裡嗡嗡響啊響啊,我以為西美是不是想嫁禍我呢。對了醫生還說要不要打110,劉冬不是孬種,他在擔架上張開嘴巴說這事和任何人沒有關系,别為難西美。我真傻了。西美不想上醫院不想和這個她想殺掉的男人待在一起。她一直躲在沙發裡哭。後來終于不哭了,平靜得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平靜得像他媽的喜福餐廳賣票的老楊。我問她怎麼回事,她說劉冬死活不願離婚,要和她分手呢。今晚她早早帶了她的刀親手插進他肚子裡。血一流出來她就吓傻啦。除了我她還能給誰打電話?我要是晚到五分鐘後果不堪設想。

他一動不動,仍無法吭聲。

大哥,你說我怎麼辦?你說我——

好好說!

西美一定是吓蒙了吓傻了。她突然告訴我說,小鴿子你要是真喜歡我你就陪着我,哪兒也别去,今晚就睡這裡,睡這張大床。我傻了。我說我下樓一趟我得買包香煙買點吃的,趕緊給你打了電話。大哥你說我要不要回去?為什麼關鍵時刻我就成了貨?你說我幹嗎跑出來把她一個人撂在劉冬家?地闆上到處是血呢。我走的時候,她開始擦那些血,先用水沖,再用拖把和抹布一點點擦……我出門的時候她沒看我。我說我很快就回來,她好像根本沒聽見。她趴在地上撅着屁股擦呀,擦呀。

小狗日的,趕緊回去!

小鴿子的喉結上下滑動。我害怕,大哥,我怕萬一——

萬一個屁!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好,馬上,我馬上——

趕緊!

大哥,我沒有經驗,我隻想陪她說話,陪她——

狗日的,都哪樣時候了!

小鴿子一把拽住他的手。這隻手又濕又涼,全是汗。大哥,你說我是不是掃帚星?是不是?

他望着他奔向小區大門,被路燈後的陰影迅速抹掉。他轉回身,十字路口如敞開的嘴巴一樣空空蕩蕩。一輛薄荷綠的出租車遠遠開來。

他一直坐等,淩晨三點才上床,但無法熟睡,外面任何風吹草動都讓他以為是小鴿子喪魂落魄的闖入聲。質問他的刀,無論長刀或短刀為何都成了傷人的兇器?他為什麼要打出它們?他看見阿玉抽出紅龍,兩眼凝視刀鋒,很快湧出鮮血;他吓壞了,哇哇大叫,驚醒後再不能入睡,隻能起身跑到院裡生火。熊熊烈焰沖出梨碳,從橘黃變成血紅,猶如夢中所見。小鴿子的質問四處回蕩,他赫然發現自己才是掃帚星、天煞星——凡他待過之地總有鮮血。刀,他的刀,淪為不祥之物。幹嗎還要打得如此鋒利,不可一世?人們要這麼鋒利的刀幹嗎?他們住在城裡,他們不砍樹不劈柴更不殺牛宰豬打仗拼殺,隻要将戶撒刀挂在牆上或放在客廳顯擺就足夠;可它們竟然一次次砍入和插進人體,打刀匠人的努力不過是莫大的諷刺——它們本名是刀,刀的意義不就是砍和殺?不砍不殺之刀還算是刀?你以為将其送入刀鞘,配足裝飾就足以消滅刀的本性?那又何必對街口的工藝刀劍不屑一顧呢?

他掄錘狠狠砸刀。正如當初阿玉闖入阿昌院砸他的刀。他兇狠,果斷,毫不留情,三下五除二就毀了五六把,面對第七把時無論如何已下不了手,隻得哐當一聲扔了錘,沖到院角跪下,一頭紮進冰冷的淬火槽中。

小鴿子早早來了,比昨夜那個喪魂落魄的男孩更加失魂落魄,幾乎隻剩一副空洞的皮肉。他啪啪敲他的門。他來到門口,說,門不開着嘛?小鴿子沒看他,直直瞅着地面。

大哥,我要走了,離開這裡,離開昆明。

走?為哪樣走?

反正要走。我遲早都要走的嘛。我怎麼可能在這種地方待一輩子?

好好講!

我想好啦。

西美咋辦?

别再提西美。

他将小鴿子拽到前廊坐下。

講吧,你講,我聽着。

小鴿子垂頭喪氣,身上氣味難聞,外套像是馊了。

我累了。我差不多整晚沒睡。太累了。小鴿子看着他,咧嘴微笑。大哥,女人真的很奇怪哪。非常非常奇怪。你永遠搞不懂。你以為你隻要全心全意對她就總有回報呢,其實哪這麼簡單!不像送盒飯,一個願買,一個願賣。

他耐心等着。

昨晚我抱她躺着。規規矩矩抱着。我告訴她,我從沒碰過女人呢。她哈哈大笑,之後不許我再碰她,讓我滾一邊去,離她遠遠的。我說那我走了,她說不行,她害怕,說你沒聞到滿屋子的血味嗎?我隻好躺着但是再也不敢碰她。天快亮的時候你猜她說了什麼?

他搖頭。

她說,她要去醫院看他,守着他。說她想明白啦,就算他不離婚又怎麼樣呢?我也想明白了,就算劉冬不離婚,西美也不會選我小鴿子。憑什麼呢?我隻是她的好朋友,好姐妹。我從沒碰過女人反倒成了最好的證明……

小鴿子擡頭望他。我要走了,大哥。離開喜福餐廳,離開這個鬼地方。

想好了?

想好了,我來的路上想得一清二楚。他走到院中,俯身蹲下,用手指劃拉昨夜被他砸毀的刀片,舉起其中一塊瞄準陽光,像個瞎子般閉上眼睛,随即扔了。别送我這鬼東西,我不要。你打的刀再好總會見血,是吧?再說,我就是個掃帚星,走到哪裡,哪裡不得安生。他用力站起,走向門口。保重吧大哥,我走了,喜福餐廳還會有人給你送餐的,還會有人來的。你不出三天就會忘了小鴿子。

他說不出話來。這孩子淚光閃爍,向他伸出手,他機械地握住。這隻手粗糙,修長,手心裡全是汗。小鴿子松開手,轉身融入清晨的人群。梧桐樹葉碧綠寬闊,在街道上空無休止地伸展,空氣中有濕漉漉的香味,如小女孩的呼吸。他無法睜眼。再睜開時,小鴿子已消失不見。到了中午,這一切都成了真的——一個胖乎乎的半大孩子,頂多十六七歲,還是個童工,騎着小鴿子那輛吱嘎亂叫的破單車駛入甬道街,找到他的店鋪,送上一份帶例湯的營養套餐。他問他小鴿子呢?男孩冷淡地說,辭職了,剛走。以後我為你們送飯。

沒說去哪裡?

沒說。

他老家哪裡?

福建莆田啊。

咋聯系?

誰知道咋聯系啊。來來去去的人太多了。再說,我和他不熟。

他上街口買了一束馬蹄蓮,在西美緊閉的店鋪門闆上找到電話,撥通後問她現在在哪裡,西美告訴了他,說她正守在劉冬床邊呢。他打了車直奔昆華醫院,找到急診病房。劉冬鼻孔裡插着氧氣管,兩眼緊閉。西美從床邊起身。他将花交給西美,向她道歉。憔悴不堪的西美一臉茫然,問他幹嗎道歉呢?他說,因為那把刀。我打的刀。

用刀的人是我呀。西美說。她幾乎瘦了一圈,頭發披散着。

沒事吧?

死不了。

刀呢?

在他家。

能給我嗎?

西美輕輕搖頭。

他看看西美。

小鴿子走了。

西美回頭望着劉冬。

辭職了。哪個也找不着他。

她還是一言不發。

可能回福建老家了。

她扭頭看他,眼裡全是淚。

再見,西美。他說。

他看一眼病床上的劉冬,此人睡熟或昏迷的模樣與死人毫無二緻。他轉身下樓,打車返回甬道街;全天關閉店門,也關了院門。黃昏時,送餐的男孩敲他的門,他沒回答。男孩嘟囔着,将餐盒擱在門下,掉頭就走。很快傳來那輛破單車的叮叮當當之聲,仿佛即将散架。他眼前出現消瘦的小鴿子——是他踩動單車,身體前傾,差不多趴在車把上,在人群中騎行如飛、穿梭自如,如一隻雪白的雨燕。叮叮當當之聲越來越遠了,最終被沉甸甸的暮色抹掉。院内一片死寂。他開了門,餐盒就在地上。他彎腰抓起,返身回來,坐在門檻上慢慢吃它。飯菜有些涼。煎蛋,豆腐,青菜。一模一樣的味道。但遭到改變的東西,如飛離刀身的火星般再也不會回來。

夜裡,一輪大大的月亮出現了,将一地的斷刀照得閃閃發亮。他摸出手機,給石胖子打了電話。

我不想打刀了。他說。我累了。

石胖子嚷嚷着請他吃飯,告訴他不能給自己太大壓力,否則你會瘋球的。不想打就歇一歇。你是大師,你的手藝永遠是你的。哪個也奪不走。

真不想打了。

你還沒打出七彩刀呢。忘啦?池田說中國人不行,忘啦?你就快打出來了。相信我兄弟。你就快創造戶撒三百年來的新曆史了。哪個都不是你對手,薛老八不是,裴五東不是。哪個都不是。哪個都比不上你。你才是第一流的戶撒刀王——你就快是了。你大老遠跑來昆明,咋能灰溜溜跑回戶撒?堅持就是勝利。就快勝利了兄弟。你他媽挺住。莫讓人看不起,莫當貨。懂嗎?

他望着門外濃蔭匝地的甬道街,仿佛被西美那把小匕首捅了,血流不止。眼前光影浮動,梧桐樹透出暗香,爐子似在悶燃。他深信,即便他的店鋪開着,即便他沒守在店中,也不會有任何人跑去搶劫的。他為何打造它們?除了民俗園,他和他的刀,再無容身之所?

來吧兄弟,回民俗園,打你的七彩寶刀。

他一聲長歎。我這輩子莫想打出來了。我懷疑這世上根本沒有哪樣雞巴七彩刀,全雞巴騙人的。戶撒人自己騙自己。

石胖子沉默良久。有,當然有。

你哄鬼呢。

我曉得。我清楚。要哄你我是你孫子。

你不是戶撒人,咋可能——

還記得池田手裡那把小刀?

記得。

這就對了。

他的心怦怦跳。

說話呀兄弟。

你要我咋整?

回來,我告訴你七彩刀的秘密。

長長的沉默。月光亮得驚人,如一把絕世好刀。

你先答應我。他說。

哪樣?

這是我最後一把刀。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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