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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莊記 44

時間:2024-11-07 01:30:18

天色微明,敲門聲響起,拉開門一看,門前一團白晃晃的東西,吓得我直冒冷汗,幾乎叫出聲來。“孝子給你行禮了。”是老村長的聲音,我注目細看,是一個披孝的孩子。孩子“梆梆梆”磕了三個響頭。我忙拉起來,認出是二年級學生馬晚生。老村長說:“晚生,作個揖起來。”晚生作了揖起來。

早晨已有些寒涼,老村長不停地擤着清鼻涕,我說:“快進屋來說。”老村長進了屋,晚生還站在外面,我說:“晚生快進來。”老村長說:“他不能進來,披孝之人不能随便進人家屋裡。”我說:“沒那麼多講究。”老村長說:“該講究的講究一下吧,跟你把事說一下,還得去請人。”

老村長說:“晚生的爺夜裡沒了。”我吃了一驚,說:“前天我還見了,提着個蛇皮袋子,在山上拾地軟,撿發菜……”“心髒病最要命,不管你精神不精神。晚上還吃了兩大碗面,半晚夕不行了,裝着救心丸,還是幾年前的,都失效兩年了,給喂上沒頂用,折騰了一頓就沒事了,唉,要是在城裡拉到醫院還能搶救過來,”老村長咳了一口痰從門口吐出去,又追出去,用腳抹了,說,“要不是晚生這個碎東西,連個戴孝應時應卯的人都沒有啊。”我說:“不還有三個孫子嘛。”老村長說:“女娃能戴孝不能應事嘛。”老村長把提着的兩瓶酒放到桌子上,說:“請你擡重,擡重你懂不懂?”我說:“懂,就是擡棺。”老村長說:“晚生家的祖墳又在後岡子,五六裡地,得兩撥人換着擡,沒出五服的子孫又不能擡重,哪有兒孫自己把先人往墳裡擡的,女人也不能擡重,八個擡重的人湊不夠,實在沒辦法,隻能請你幫個忙吧,你沒啥忌諱的吧?”我說:“我去,我去,我爹說趕上送亡人,這是積修福分,一定要搭把手。”老村長說:“你說這老東西,給人個措手不及嘛,幾個兒一個都不在跟前,你倒是睡上一年半載的炕,兒女們也都能回來見上一見,盡盡孝心,後事也能準備周全一些,走了也就走了。”抽了根煙,老村長說:“像你這樣的幹部能擡他送他,他也是個有福的人。”又說,“小兒子貴兵在南邊一個廠裡幹,還回不來,一走半年工錢就沒了。”我把酒遞給老村長,老村長說:“這是請擡重的規矩,别亂了規矩。”

老村長拉着晚生的手說:“走,趕緊去瓦棱村,遲了老夜貓子趕集走了,打墳坑就差下人了。”我說:“等等,我騎摩托捎你們去。”老村長說:“按規矩孝子隻能走着去請人。”我說:“晚生才多大,一來回得多久?規矩得與時俱進。”一個上午跑了八個村莊,該請的人請了個差不多,老村長說:“多虧你呀,要不然我這副老骨頭帶着這碎東西非跑散夥了不可。”說着摸摸晚生的頭,“趕緊吃點,跪你爺靈前燒靈紙。”

老村長跪下去在老馬的靈堂前點了張紙,我也跪下去點了張紙,老村長掏出煙,在紙火上點了一根,從靈堂出來,靠着牆根,老村長說:“你說現在能守個啥規矩,咱這裡,見了重孫,到那世就沒罪了,因此,重孫一出月,就得先讓太爺爺見,老馬得了個重孫,到現在還沒見一面,你說這些娃,日他娘都鑽到錢眼裡了。”

兩個唢呐手吹在大門口一左一右,也是兩個老漢,來人燒靈前紙,唢呐就吹一段,吹的是《寡婦哭墳》《王祥卧冰》,凄凄慘慘的。有幾個戴孝的小孩子,白的孝帽上綴着小紅花,像一朵朵鮮豔的梅花。我說為啥他們頭頂有小紅花。老顧說那是些重孫,老馬年紀不大,但在馬家輩分大,不是親的嘛。

靈堂搭在拐窯,貼了一副對聯:舍棄塵寰歸主國,離開浮生到天家。靈床是一扇門闆,三個陰陽開始念經,兩個在挂靈幡。這陰陽正是給長武家補土的張陰陽,張陰陽敲着木魚在念:

衆孝子進門來雙膝跪倒,燒黃紙燒黃表十炷長香:一炷香燒予了玉皇大帝,二炷香燒予了關公中郎,三炷香燒予了三星娘娘,四炷香燒予了四海龍王,五炷香燒予了五方六帝,六炷香燒予了南鬥六郎,七炷香燒予了北鬥七星,八炷香燒予了八大金剛,九炷香燒予了九天仙女,十炷香燒予了十殿閻君。

擡重的八個人,年紀最大的是老村長,除過我,年紀最小的是添福,五十二了,如果不是個啞巴,肯定也出外打工了。四個換肩(預備)的都是六七十的老漢。

老顧記禮,嘿嘿一笑說:“沒人嘛,強趕鴨子上架哩,農民識字那會兒識了幾個字,你别笑話。”我上禮,老顧說:“你把名字寫上就行了。”我寫了名字,老顧說:“你是擡重的,禮不用上,咱這裡所有幫忙的都不上禮。”說着在我的名字旁邊寫了個“在東”,給我解釋說“在東”的意思就是在東家,東家一看這就明白你是幫忙的。我堅持要上禮,老顧說:“上了禮也富不了他們,他們倒還落下了話把,連擡重人的禮都收了,說出來不好聽,算了。”

下午三點半,除了小兒子貴兵,老馬的兒女都回來了,院子立時哭聲大起。老馬的孫子回來幾個,但孫媳婦一個也沒回來,重孫也就沒抱回來。老村長問馬貴成:“你孫子沒抱回來?”馬貴成說:“路遠,娃才幾個月,抱上受罪。”老村長忽然火了,說:“放驢屁着哩,羞你老先人去,你咋沒想到你爹受罪,不知道老人見了重孫到那世沒罪?你爹想見重孫盼得眼裡滴血哩,驢日下的你也是抱孫子的人了,做毬的啥事麼。”馬貴喜說:“老二,這陣就去擋山上打電話讓往回趕。”馬貴成就往外走,老村長說:“這陣往回趕個毬!活着見不上,讓你爹死了睡在地上等幾天?不知入土為安?”馬貴成嚅嗫着說:“我、我也想叫回來,可兒媳婦不願回來,沒辦法嘛。”老黃、老曹、張六幾個老漢立刻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來。幾個兒子賠着笑臉敬煙。

太陽落盡,開始“領牲”。老家亡了人也有“領牲”的儀式。儀式開始,衆孝子按輩分依次跪在靈前,主事人把“牲”(羊或豬)牽進人圈内,請求亡人:“您老領了!”衆孝子邊磕頭邊稱呼亡人說“爸——領了”,“爺——領了”。如果“牲”渾身抖毛打戰,就說明亡人領“牲”了,靈魂已附在“牲”身上得到超度了。如果“牲”不抖毛打戰,那說明亡人還有牽挂,于是主事和衆孝子就要一遍遍猜想說叨亡人在世上尚有的牽挂和未了的心願,直到說得“牲”抖毛打戰。那是一次靈魂的對話,是亡人最後一次借活人的口陳述心聲。

獻的“牲”是隻大羯羊。孝子們跪成一圈,将羯羊箍在裡面,老村長說:“老馬,領了去,你看看,該來的能來的都來了。”

羯羊在轉人圈裡一圈一圈走着,真像是在一個個查看。老村長說:“領了,領了。”可大羯羊不抖毛打戰。老村長說:“知道你挂念貴兵,可娃回不來,路途又遙遠,一來一去順當了得七八天,不順當得十幾天,能攆上埋你?人家廠裡也不答應,工廠正趕活哩,一回來半年工錢就沒了,工作也丢了,你忍心娃把幾千塊錢撂了?把工作撂了?這能怨娃?要怨就怨你自己,你咋就不掙紮着多活上幾個月,年跟前咽氣,月閑歲滿的,不都見上了?領了去,快領了。”

羯羊還是不抖毛打戰,老村長繼續說:“貴兵沒回來心回來了,電話裡哭得稀裡嘩啦的,該出的錢一分沒少出,就是少了你幾個頭,年三十回來到墳上給你好好磕磕。”說着一把扯過晚生說:“兒子沒回來,孫子長生在呢嘛,一樣的,長生往前跪跪。”

長生被推到羯羊跟前跪下,磕了三個頭,嗷嗷大哭。

老村長說:“快領了噻,你看孫子哭得多傷心。”

羯羊不抖毛打戰,又一圈一圈走。

“誰的日子誰會過,後輩兒孫一個個日子過得火焰一樣,社會好着呢,光景好着哩,你還有啥扯心的,操了一輩子心還沒操夠,領了,領了上路。”

老村長就像是給人做思想工作。

“一晝夜經夠了,你走得太突然,時間倉促,啥也準備不及,兒子們都把心舉下了,三周年給你念三晝夜的黃經大過,來,孫子孫女都進來,送爺爺上路,入土為安。”

七個孩子齊刷刷跪在羊跟前,最小的才一歲,哇哇大哭,那羊真就偏着頭一個個看了一遍,還去舔孩子的手、臉。老村長就說:“看你後輩多重,七個孫子五個男孫,上莊還有人的後輩有這麼重的?重孫才幾個月,天氣又涼了,一兩千公裡的路程,路上得個病你心裡過意得去?有了重孫,閻王爺知道哩,罪就給你全免了,快領了早早上路吧,都忙忙的。”

羯羊站在中央掃視着人群。幾個人抓住羊用酒洗耳朵、鼻子、臉,又在身上澆了兩馬勺水,把毛捋了又捋。老村長說:“你看給你擡重的,有幹部哩,你把牌子耍圓了,大麻子多日能的人,也沒幹部給他擡重,還要咋?”

我往前站站,那羊擡頭看看我,我摸了摸羊頭,羊甩了甩頭,老村長說:“甩頭不算,打顫抖毛大領一下,别給兒孫心裡放事,讓兒孫心安。貴武,給‘牲’再洗洗,洗得幹幹淨淨讓你爹好好領一下。”

羊還是無動于衷,老村長吼着說:“兒孫都過來,跪到羊跟前哭,說!”

兒孫們都跪到羊跟前,叽叽咕咕地哭訴禱告起來。

老村長點了一根,抽完,又續了一根,抽完,對老黃幾個說:“往身上澆水澆酒,耳朵、鼻孔、腿裆、脊背,多澆上些。”

幾個老漢按老村長說的,把羊幾乎澆得像從水中起來,羊打了幾噴嚏,渾身大抖幾次,孝子們一片哭聲,人群中傳來唏噓啜泣之聲。老村長的眼淚也落下來,說:“你個老,你死了我給你主事哩,我死了還不知咋回事哩,你好好走吧。”

回去的路上,老村長說:“領牲就是了亡人心願的過程,你得把他心裡想着卻沒說出的話說出來,這是亡人最後一次說話了。領牲的事神奇着哩,不是看在你面子上,老馬是不會領的,得了個重孫到死沒見上,你說心裡能痛快?這些娃做事也太差了。”

第二日下午朝廟。朝廟也叫送香,是喪葬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儀式,也是最古老的儀式。《禮記·檀弓》就有記載:“朝廟之義,喪之朝也,順死者之孝心也。其哀離其室也,故至于祖考之廟而後行。”一個豬頭擺在八仙桌上,由兩人擡着,走在送香隊伍前面,到了廟裡,陰陽念經,鼓樂打吹,孝子上香禱告,鞭炮齊鳴。送香的目的是告訴祖先,某某去世了,就好像是陽世生了小孩給親戚朋友報信一樣,所以,從死者家裡出發,選擇一條沿途人家多,道路長,而且回來時不走重路。家鄉也是這風俗,我想這樣是在宣揚孝子們的孝心。

第三日五更,告别、入殓、封棺一切儀程走完了,該出殡了,老村長喊一聲:“孝子賢孫三叩首!”戴了孝的齊刷刷跪下去,白茫茫一片虔誠,哭聲在寂靜的黎明悠長而傷悲。

受那個年代“徹底打倒孔老二及其孝子賢孫”的影響,“孝子賢孫”這詞在我的腦海中一直是個貶義詞,老村長為這個詞平反了。

說是五六裡地,其實說的是個大概,要翻兩架梁一道溝,應該十裡不止,整整走了一個半小時。等到墳上,我已氣喘如牛,兩腿打戰,汗如水澆。幾個老漢倒在墳地裡四仰八叉大張着嘴喘氣。

馬家的祖墳幾十座墳墓,金字塔式排列着,整齊得像個軍陣,四周長滿槐樹。

棺木下葬,紙活燃燼,墳堆鼓起,喪棒插畢,人們回去了,隻有擡重的老漢們還沒緩過氣來,就那麼躺着閑谝。

老許說:“今年眼看一年完了,我還想着沒人走了,老馬卻上路了。”

老顧說:“世事就是這麼說不明白,你說老苟罪受得,屋裡進去一股死人味兒,就是不死,天狗吃月那晚,我看到一顆星星落了,方向是榆樹壕,我當老苟要下世了,心想老苟把罪受盡了,該享福去了,誰能想到是老馬走了。”

老許說:“日也忙,夜也忙,一雙空手見閻王。人活一輩子到這世上就是來受苦的,活着啥都不夠,死了啥都不要了,老馬活着日子過得細成啥樣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病都舍不得花錢看,路上見個一拃長的柴棍棍都往家裡捏,躺到這裡兩手一攤啥都夠了。”

老顧說:“人吃土地一輩子,土地隻吃人一口,人活一世白白兒的。”

老村長說:“每年總要走一兩個人,幾年沒娶進一口人了,誰能想到咱上莊的日子會變成這樣。”

老許說:“這話不對,咋能說沒娶進來呢,隻是都在城裡辦了。”

馮有說:“老村長說的意思是村裡幾年沒辦喜事了。”

老許說:“也是啊,村裡該有五六年沒辦喜事了。”

我散了一圈煙過來,一個個點了,立刻一片咳嗽聲。

老周說:“你說老拐子這老,一直跟我擰着一股勁兒,像上輩子就是冤家,我們打架那次,給我裝死,訛得我花掉了幾百塊,那時間幾百塊錢頂現在幾千塊錢,你說他能想到死了是我給他擡重?”

老村長說:“說那話有啥意思,這世上不走的路走三遍,不用的人用三遍。”

楊六郎說:“唉,這麼下去,以後死了非得埋在自家院裡。”

老顧說:“你可不敢說這話,你兒是名牌大學生,以後把你們接進城當城裡人哩,到時一把火燒了,一股子青煙直接進天堂了。”

楊六郎說:“燒了零幹,往個小匣子裡一裝,一個娃娃就抱回來了。”

老許說:“你老嘴上說的不是心裡話,真到時候拉去燒你,你還不氣得活過來往回跑。”

老顧說:“都别賣嘴,現在啥規矩守得住?城邊上人死了連喪都不哭了,雇人哭哩,哭一天給50,還管兩頓飯哩。”

張六說:“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哪怕讓狗啃了。”

老村長說:“這話沒錯啊,就是埋到這兒又能咋,再過二十年,咱們這一茬老一埋,上莊就沒了,路都沒了,天荒地老的,還指望他們回來給你墳頭上添土壓紙?”

一種小蟲子一團一團飛着,就像煙霧一般,老顧眯着眼睛盯着蟲子說:“你說這蟲子就活一天,這麼飛呀舞呀的,晚上就沒了,就像沒活過一樣,人活一輩子你說跟這蟲子像不像,就是多活些天嘛。”

我想,這小蟲子是不是莊子寫過的朝生夕死的蜉蝣呢。

老顧唱起來:

人活(者)一世(喲)幹(呀啊)球蛋,

就像(者)那個螞蟻搬(呀)搬土山。

東邊(喲嗬)搬到那個西邊(者)去,

最後(呀)鑽到(了)土(呀)土裡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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