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在縣城上高中。一天上午放學,我準備去食堂吃飯,突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小名。一看,是爹。爹将鞋子脫了,墊在屁股下,坐在我們教室窗戶下等我下課。爹扶着牆穿鞋子,慢慢站起來。他不好意思地說,坐了半節課,腿麻了,老了啊。爹身邊有個袋子,我要背,爹不讓。
爹說他是來賣杏的。家裡有棵杏樹,麥黃的時候杏子也熟了。爹歎口氣說,五毛錢一斤也沒有人買。一上午才賣了五塊錢。到了學校門口,爹把褲兜兒翻了個底朝天,把所有的錢都掏給了我。爹說,再苦幾天吧,收了麥咱就有錢了。
爹要走,我說什麼也不讓。我拉爹去附近的燴面館吃羊肉燴面。爹說,我吃過幾次,不好吃。我不吭聲,隻管拉着他往前走。
學校附近的幾家燴面館人都很多。我拉着爹到了最冷清的香香燴面館。我要了兩大碗羊肉燴面。爹說他要小碗。我堅持說兩大碗。燴面下出來了,爹又要把燴面撥到我碗裡一些,我不讓。爹就把碗裡僅有的幾塊羊肉用筷子夾給了我。我沒有再拒絕。爹在碗裡加了好多辣椒油。爹吃得很香,吃得熱氣騰騰,吃得熱情高漲。汗水把他花白的頭發都溻濕了,頭發一濕,顯得更稀疏了,更顯出老态了。有見過我爹的同學,說爹老得都能當我爺了。
在我們吃過飯去結賬的時候,麻煩來了。老闆說上星期你來我們這兒吃過飯,對吧?我下意識地點點頭。當我意識到情況不妙的時候,已經晚了,我已經點過頭了。老闆說,那次你們吃了我五碗飯,都沒給錢。你這次把錢都付了吧。我不想為難你,隻要你把飯錢付給我就行。上次十塊,這次四塊,一共十四塊。你先替他們墊出來,回頭你再跟他們要。
我一秒也不願在這兒停留,想付完賬趕緊走。我一查身上的錢,不夠。
爹跑了過來。和老闆吵了起來,說老闆訛人,說人家欠的賬為啥讓我孩兒還?
老闆也生氣了。老闆對爹說,你孩兒他們把我害慘了,你知道嗎?他們上次來吃飯,快吃完的時候,放碗裡一隻蒼蠅,反說我的飯不衛生,吃了飯不給錢,還壞了我的名聲,我的飯館都要開不下去了啊!
爹愣住了。爹說,我不信,我孩兒不是這樣的人。
老闆說,學生娃啊,開始誰信?還是聽他們同學說的,後來别的飯館裡的人也說見過他們幾個。
爹掉轉頭,用失神的失望的憤怒的眼看我。我的頭腦失去了思維,一片空白。
我看到爹舉起了巴掌。我閉上了眼。“啪”地一聲,非常響亮,但我卻不覺得疼。睜眼一看,爹的巴掌打到了自己臉上。我跪了下去。老闆過來抱住了爹。有熱熱的液體滴到我頭上,也不知是爹的汗還是爹的淚。
爹給老闆說了很多好話,求他不要把我的事告訴學校。老闆遲疑着答應了。爹把沒賣完的杏送給了老闆,說明天再來還欠的十四塊錢。
爹拉着木偶一樣的我走出香香燴面館。爹走路像喝醉了一樣,搖搖晃晃。在學校附近的胡同裡,爹找到了他的破自行車,看着我,想說什麼,但終于什麼也沒說。
爹騎上他的破自行車,佝偻着腰,離我越來越遠了。快拐彎的時候,我大聲喊了一句:爹,你走好!爹停下車,回過頭,用顫抖的聲音沖我喊道:孩兒,你也走好!
這是十年來我第一次喊他爹。因為他是我的後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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