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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莊記 25

時間:2024-11-07 01:29:47

我正在批閱卷子,盼香來了。我說:“鵬程門門功課分數第一,萬裡第五。”她臉抽搐了一下,說:“我來開轉學證明,明天打算就走。”我說:“這麼早就走?假期一個多月哩。”她說:“早早過去尋活。”我給她開了轉學證明,又寫了家裡的地址、我和老婆的手機号碼,說:“到了城裡有啥難處找我們。”她臉上浮着歉意的笑,說:“可不敢再麻煩你們了,我哥哥和弟弟都在省城裡打工,幾年了,有落腳的地方。”我說:“等兩天走吧,學校要開表彰大會,三年級要舉行畢業典禮。”

學生都擁在我的門前,他們在等着看成績。我叫進幾個學生來,讓他們登記成績。正準備去找老村長,老村長來了。我說:“三年級得舉行個畢業典禮。”老村長說:“對,還得表彰一下,鼓鼓勁,再合個影,一起念了一趟嘛,我讓李谷進獎品去了。”正說着,馬鵬程捏着一把錢進來了,說:“老師,合影錢。”我說:“哪來的?”馬鵬程說:“收的,每人三塊。”我說:“退了,我來照合影,老師有相機。”馬鵬程說:“洗相還要錢哩。”我說:“不要,不要。”馬鵬程遲疑了一下,走了,我沖着他背影說:“下午一、二年級也合影,全校合影,明天上午開表彰大會和畢業典禮。”就聽馬鵬程在院裡通知:“下午合影,一、二年級也合影。明天上午開表彰大會和畢業典禮。”校園裡就一片歡呼之聲。

下午,學生們就像過節一樣,個個穿得新嶄嶄的,都打着紅領巾。畢業典禮和表彰大會開得很隆重。還是那破鼓、破镲和老錄音機,照樣搞出很隆重的氣氛來。獎品很豐富,我多寫了幾張獎狀。

我教老劉如何拍攝,然後我和老村長、李谷和盼香坐在中間。學生給老村長也戴了個紅領巾,老村長高興地說毛主席那時候跟學生照相,也戴紅領巾哩。三個年級合影後,又全校合了影。照相的時候馬鵬程對老劉說:“按快門的時候你提醒大家喊茄子!”照相結束,朱小文和馬鵬程就争起來,朱小文說:“土老帽,人家城裡人現在照相都不喊茄子了,喊搶錢!”

盼香帶着鵬程和萬裡來辭行,我說:“明天咱們一起走吧。”她說:“不了,我還得去娘家一趟,把萬裡安頓下,就從娘家直接走了。”我說:“好吧。”我知道她怕再麻煩我。晚上,老村長準備了一桌豐富的飯菜,幾個在附近的老漢湊了一桌,個個喝得你說我唱的。

第二日一大早,李谷套着驢車來了,志遠也跟着來了。

李谷說:“讓志遠去送你吧。”

我說:“不用麻煩,我有摩托車。”

李谷說:“你下半年不來了?”

我說:“來呀,不來學生誰教。”

李谷說:“那你去鎮上做啥,去省城和去鎮上背向哩,你去鎮上,再從鎮上坐車回省城,一來回多跑百十裡,過了驢崾岘就上了公路,班車過來一坐方便着哩。”

我本來想把摩托車送還給老王,一想也就一個來月,去了老王肯定要準備土特産,又喝個酩酊大醉,就說:“那也不用送,沒啥行李,走着過去。”

李谷說:“讓志遠送送吧,他該送送你。”

我說:“也好。”

李谷握着我手說:“下學期開學,我接不了你了,老村長說他接你。”

我知道他把小賣店盤掉了,馬上也要進城了。

沿着蜿蜒小道走出老遠了,一回頭才發現學校的五星紅旗還高高飄揚。放假了,紅旗是該降下來的,開學了再升起來。我想想,還是讓它高高飄揚吧。

擋山的坡上爬着許多婦女和孩子,我問李志遠:“他們在做啥?”

李志遠說:“拾地軟,雨後幾天,地軟最好拾。”

地軟我知道,又叫地耳、地膜、地衣,顔色和形狀都非常像黑木耳,主要生長在陰坡和溝谷,幹小的菌團經水一泡,松散脹大,宛如木耳。科學家一研究,含有豐富的蛋白質、鈣、磷、鐵等多種營養成分,具有降脂明目,清熱降火,降脂減肥,補虛益氣,滋養肝腎的作用,這就靠到了養生上,立刻受到城裡人的熱捧,如今“地軟包子”“地軟混沌”等已經成為城市餐桌的第一道養生保健面點。

我走過去,孩子跟我打着招呼:“老師回家呀。”

一位穿着時髦的媳婦兒沖我笑笑,說:“你們城裡人嘴叼,吃啥啥就貴,地軟以前我們就當菜吃哩,誰稀罕過,這幾年你們城裡人稀罕得不行了,你們一稀罕地裡還就少了,你說日怪不。”我笑笑,說:“地軟價錢咋樣?”她說:“門上來收的不好好出價,拿到城裡能賣個好價錢。”又說:“你看這淋了場雨,灰灰菜長得多茂盛,咱這裡就是喂豬喂羊,你們城裡人也吃,可惜咱這裡離城太遠了,灰灰菜太嫩了,鏟下來半天就蔫了,拿不到城裡,不然也能掙個好錢。”

這方圓在村上的人我基本都認識了,可這位媳婦面生,我想定是從城裡回來的,說:“不逢年過節的,咋從城裡回來啦?”“回來養娃(生娃),城裡貴得生不起,不像你們城裡人國家啥都給報哩。”她嘻嘻一笑站起來,我才看到她肚子老大的。她向着幾個孩子那邊喊:“毛蛋,把籃子提過來。”梁志民臉紅撲撲的提着籃子走過來,看了我一眼低下頭去,我說:“是你嫂子還是你姐?”梁志民說:“我媽。”說完扔下籃子走了。我說:“一兒一女多好,咋還生?”她說:“一個男娃太孤單了嘛,長大沒個幫手,也不保險。”她把地軟扔進籃子裡,說:“這就要回了,我還說請你到家吃地軟包子。”我說:“謝謝。”她說:“下學期到我家吃。”我說:“你下學期還在村上,不進城了?”她說:“唉,娃生下了,往大長長再說,帶到城裡把手腳纏了,閑吃定坐養不住。”她把籃子裡的地軟全裝進塑料袋,遞給我說:“你帶回去吃吧,洗淨蒸包子、剁餃了,香着哩。”我說:“那太感謝了。”她說:“你這幹部還客氣得很。”她的舉措讓女人孩子們競相模仿,不一會兒,便給我裝了半蛇皮袋子(裝尿素的袋子),我說:“這太多了。”喜鵲笑笑說:“給朋友送點,也是咱們這裡的特産嘛。”

我往山上走,走出不遠就聽梁志民說:“給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要叫人家小名,你就記不住,還當着老師的面叫。”“咋了,小名也是名,我還覺得比你官名順嘴哩。”“你們給我起的啥小名,毛蛋好聽呀,一點意思都沒有,還整天挂在嘴邊。”“媽叫順嘴了嘛,多長時間沒見媽了,還歪媽?”

上了擋山頂,我打發李志遠回去了。山風勁吹,陽光如炙。我點了根煙坐在山頂,看着匍匐在山坡的女人,我想到了一個詞——“體制性寡婦”。媒體這樣解釋“體制性寡婦”:指由于城鄉二元體制分割造成的農村家庭長期分居而形成的留守婦女。是啊,多數小夫妻一結婚就過上了牛郎織女的生活,丈夫出門打工,媳婦留守在家贍養老人,照顧孩子。丈夫出門近點一年還能回來幾趟,遠的一年回不了一趟,跟“守活寡”沒什麼差别。問題的嚴重性在于這樣的生活已經常态化,沒有止境。“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卧看牽牛織女星。”唐朝詩人的浪漫情懷演繹成了當今殘酷現實。2012年三四月,陝西、四川和重慶先後發生三起“留守母親”投毒、砍殺親生骨肉并自殺事件,凸顯了留守婦女的心理危機。“勞動強度高、精神負擔重、生活壓力大”成為壓在近5000萬留守婦女頭上的“三座大山”,專家指出與留守兒童和留守老人相比,留守婦女的心理狀況與精神負擔,更容易被忽視。

“體制性寡婦”多麼準确的一個詞,還可以衍生出體制性光棍,體制性孤兒,體制性歧視,體制性失倫,體制性荒蕪,體制性臨時夫妻,體制性悲憫,體制性蕭條,體制性孤獨,體制性淪陷……三十多年來,我們在農民工和留守人員的身上幾乎用盡了所有形容悲憫、憂戚、苦難、同情的詞彙,我想這些詞彙都可以加上“體制性”的修飾。2005年,《中國青年報》以《聚焦2005社會怪現象:盛世繁華背後的匪夷所思》講述了幾位2005年曾震驚了中國社會的小人物,和其他媒體的一些排行一樣,尤國英依然排在第一位。在浙江省台州市打工的46歲的尤國英因突發腦出血被送入醫院。短短3天的治療,幾乎花盡了全家的積蓄。她的生命是卑微的,在昂貴的醫療費用和不健全的醫療保障體系面前,全家經過商量決定放棄治療,尤國英被送往火葬場,就在準備進行火葬時,細心的殡葬工人發現她的眼角淌下淚水,手還在微微地動。這是一則讓人潸然淚下的新聞,更是一則讓人靈魂顫抖的事實,倘若不是這位細心的殡葬工人,“火化”從她的身上演變成了“活化”。有人用了這樣的詞:體制性活化。

倘若對“體制性”溯源,可以說新中國一成立,體制性就出現了。金水橋頭有一個舊書市場,我經常去那裡淘書,淘到過上海書店1963年5月第一次出版的《懷仁集王羲之書聖教序》,定價才1元。随着舊書市場名氣日盛,古玩也進入了。淘完書也會去各種古玩攤點看看,也隻是看看,我極少買東西,所謂的古玩幾乎全是做舊的新物。老猴子的票證攤點是我逗留時間最長的。雖然我知道有一個詞——票證時代,但沒想到我國竟然曾經發行過那麼多的票證,簡直五花八門,有些票證甚至不可思議。散發着曆史氣息的票證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成了票證迷。票證時代始于1955年國務院發布《市鎮糧食定量供應暫行辦法》,國家發行了第一套通用糧票,其後相繼發行了布票、油票、肉票、鹽票、糖票、糕點票、肥皂票、火柴票、麻醬票……至“文革”時期,票證時代達到頂峰,票證種類有數百種,絕大多數票證“非城鎮戶口”沒有資格使用,社會由此劃分為吃“商品糧”與吃“農業糧”兩大階層,而且壁壘森嚴,有嚴格的“世襲制度”,産生了一種特殊的關系——“糧食關系”,城鄉二元體制由此産生。那時候正是我的童年時代,在數百種票證中,我所知道的隻有布票和糧票,而父老鄉親知道的也不外乎這兩種,因為布票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而糧票則是城鎮戶口的身份證。可以說“吃糧票”是我們的終極夢想,對于長期饑一頓飽一頓的我們來說,因為“吃糧票”就等于“月月有個麥子黃”,而誰家要出一個“吃糧票”的人,那無疑鯉魚跳龍門,而一個吃“農業糧”嫁(娶)吃“商品糧”就是神話了。

手機“叮咚”一聲,我知道是微信。摸魚兒發來一條:幸福是什麼?幸福,是偎依在媽媽溫暖懷抱裡的溫馨;幸福,是依靠在戀人寬闊肩膀上的甜蜜;幸福,是撫摸兒女細嫩皮膚的慈愛;幸福,是注視父母滄桑面龐的敬意……

望着匍匐在山坡上的女人,如果問她們幸福是什麼?她們會如何回答呢?2012年雙節前期央視推出了特别調查節目——“幸福是什麼?”設計了這樣的問題:您幸福嗎?幸福是什麼呢?采訪對象包括城市白領、鄉村農民、科研專家、企業工人、農民工等各行各業,看了幾期覺得沒什麼新意,但清徐縣北營村一位農民工的回答卻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面對記者的提問他推托說:“我是外地打工的不要問我。”記者卻并未就此罷休,咬住不放:“您幸福嗎?”他打量了一番記者,答曰:“我姓曾。”這視頻被截下來,刹那間在網絡蹿紅,被網友們贊為2012年又一“神一樣的回複”,不少人看了視頻說“笑尿了”,而這位農民工接受記者采訪時的動作、神态也被大捧:“那眼神太帶感了!”一度有這樣的短信:問:“你幸福嗎?”答:“我姓曾。”“我是外地打工的不要問我”的拒絕回答和“我姓曾”的答非所問,包含了太多的無奈、艱辛與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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