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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11

時間:2024-11-07 11:36:42

叮當,叮當,叮當。打刀聲無休無止,充塞夜晚和白天。當年景弄并無勃勃野心,他的兒子景瓦也沒有。但凡打出好刀就行,打出絕無僅有的好刀,至于是否七彩還是六彩,那是天賜,多想無益。但好刀的标準是什麼?在戶撒,隻能是阿魯窩羅節上一條條紛飛四散的毛巾——誰劈斷的毛巾最多最厚,誰就是當之無愧的戶撒刀王。薛老八,那個業已老朽的薛老八,竟從未顯出垂垂老态,還能打造一點不比薛老七差勁甚至更好的戶撒砍刀,還能讓整整二十八條毛巾齊刷刷斷開,還能活活劈開兩寸厚的鋼條。重達兩噸的刀王是政府的獎賞,也是莫大的信賴。哪個打刀者能拒絕如此褒獎?

飯後,石胖子拎着酒菜跨入阿昌院。我要你再給我打一把好刀。再打一把。他說。

我已經給你打過了。

不夠。多多益善啊兄弟。

你要它整哪樣?

石胖子笑了。不瞞你,兄弟。我結識了一個日本人,他對你的刀相當欣賞,願意出大價錢。

日本人?

日本人尚刀,武士道嘛。他覺得隻有中國的戶撒刀還能和他們的武士刀一較高下。

你一直拿我的刀賣給他?

石胖子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兄弟,刀也需要知音啊。我就是你的知音。我懂你打刀的辛苦,更懂你的刀。

他默不作聲。

我認得你咋想。我認得你罵我不該賣給日本人。但是賣給哪個都是賣,賣給哪個都一樣換回錢。再說了,刀是我的,不再是你的。我賣不賣,我賣給哪個,你不必操心。

石胖子總是咄咄逼人。這個敦實的胖子,這個看似行動緩慢大腹便便之人,沒有家室也沒有拖累。民俗園就是他的家。現在景瓦的刀成了他最大的牽挂。他從不向景瓦談論自己,即便當初如何參與民俗園的籌備、興建也從不多說。似乎一切都明擺着,一切已是曆史。身為曆史的創造者他不念舊,沒負擔,也就像個永恒的造物主一般清白。

來來來,喝酒。石胖子為他斟滿酒,敞開塑料袋,亮出涼拌豬耳朵、燒豆腐、香茅草魚和烤雞腿,香氣彌漫。他端起杯子飲盡,告訴他這兩天自己熄了火爐。他在等待什麼東西。大概是等待靈感。打算三天後重新生爐,希望打出超越以往的好刀。

我隻要一把,最後一把。

他一聲不吭。

我說話算話。

行。

這就對了嘛兄弟。石胖子哈哈笑着,繼續喝酒。三天後你就開工,我等着,要哪樣條件你隻管提。我和日本人講好了,狗日的二十天後提貨。這一次,我分一半給你。

不用。刀是你的。我欠你的。

石胖子仍咧着大嘴傻笑,肥碩的下巴在脖頸間顫動,露出猩紅的舌頭。他就像隻臃腫的袋子,一座小山。他越來越胖了。這趨勢似乎驅趕着他抓緊時間做更多的秘密營生。他有信心駕馭一切。

我認得你和阿玉的事情。

他擡頭望着他。酒在杯子裡蕩漾。

你這麼瞧着我哪樣意思?石胖子低低的笑聲嗆在身體的最深處。我不會說三道四。我也犯不着說三道四。阿昌族和傣族,民族大團結呀,是好事。想想過去的央珍和多吉,多好的一對!我支持還來不及呢。

你認得?

石胖子點頭。

你監視我們?

屁話。

你是在監視?

還用監視?差不多全民俗園的人都認得。

瞎扯。

你就是個傻子。阿玉說得沒錯。

她跟你說的?

還用得着說?

你支持我們?

當然。石胖子似笑非笑,端起酒杯喝幹。

他低下頭。

真心喜歡她?

他并不回答。

打算娶她?

他心裡一驚。這仍是無法回答的問題,正如青娜讓他留下的苦苦央求。他還是毅然離開。是卑劣地逃跑。像他頭一個老婆跟人家逃跑一樣,成了全戶撒的笑柄,卻也成就了她有錢人的餘生。可見逃跑未必是壞事,能将你身上密密匝匝一大團東西全甩掉。甩了就輕松了。甩了才能上路,才能重新見識你自己。你簡直能高高興興為你的逃跑大吃一驚哪。

裝蒜,你狗日的裝蒜。莫以為我認不得你心裡咋想。我們都是男人我當然認得你咋想。你瞞不了我也用不着瞞我。你不想說我就不問,反倒省心。但是,你莫以為你不說,就萬事大吉。

他仍不說話。

這種事情一大堆。央珍和多吉算一出吧?還有白族園的阿梅、納西園的嘎依、佤族園的蘭秀……數都數球不過來。石胖子微醺了,擡頭看他。我給你說說白族園的阿梅。她快趕上央珍一樣出名了。阿梅兩年前突然懷孕,沒人曉得哪個是娃娃的親爹,她自己也不說,不講。我去找她,勸她把娃娃做掉,畢竟她還沒結婚,也沒個公開的男朋友。她不幹,說她就想生下來。那就生吧,哪個也管不了,但在懷孕期間,按照規定她必須返回她原籍——大理巍山。她死也不回去,她心裡比哪個都清楚,一旦回去了就再也回不來,會有新人頂替她。我這麼說不是民俗園沒有人情味,錯了,其實我們最有人情味,我鼓勵年輕人好好談戀愛好好結婚,民俗園從來不缺雙職工嘛,雙職工不也是對民俗園最大的貢獻?央珍要是和多吉好下去、結婚,不也是民俗園的雙職工?結了婚就是民族團結民族融合,我舉雙手贊成,有一對我撮合一對,有一雙我撮合一雙。這才是民俗園的最大看點和最大特色。至于阿梅,隻要娃娃他爹站出來,願意和阿梅結婚成家,我當然不反對。男方要是園裡的人最好,要不是園裡的,那也必須有個了斷。任何事都要有個了斷。既然規定未婚生産必須回原籍,而且娃娃他爹又不露面,你說我該咋辦?阿梅死活不走,我也拿她沒辦法。少數民族脾氣一上來,你漢族還有哪樣脾氣?我眼睜睜看着她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再也瞞不住了。她每天就睡在宿舍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餓了就上食堂。根本不上醫院,身邊也沒個親人。我越來越清楚,娃娃來路不明,她怕傳出去丢人。沒幾個月,娃娃說生就生。他的啼哭把民俗園都吓蒙了。哭聲不是來自阿梅宿舍,不是來自她床上。打死你也猜不着娃娃躺在哪裡——

石胖子滿眼通紅。

在地上——地上,我操。不是宿舍地闆,是白族園涼冰冰的大冬天的水泥地。阿梅的宿舍三層樓高,她自己生了他,剪了臍帶,親手把她的大胖兒子扔出來……你說她是不是他媽的中邪了!玩命要生他,生完了再要他的命。

老天!

娃娃沒死。所幸沒死。還活着,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活得好好的。哭聲驚天動地。園子裡的人撿了他送回樓上。阿梅死死頂住房門,不哭,也不喊。屋裡就像死一樣無聲無息。我趕過去,隔着門闆都能聽見她的呼吸聲走動聲,證明她好好的,沒發生别的意外。我使勁敲門,說阿梅你讓我們進去啊。她還是一聲不吭,就不開門。好像門外的人和她毫不相幹,或者說門外的人好像根本不存在。我們在門外守了很久,直到夜裡,白族園的老大姐總算讓她開了門。她後來告訴我她看見的:屋裡幹幹淨淨,你連一絲血迹都看不見。隻有你自己幻想出來的絲絲縷縷的血腥氣羊水氣,也好證明這裡曾有一個生命降生。阿梅躺在床上,表情平靜,她說她想好了,過幾天就收拾收拾回大理。老大姐問她要不要見一見兒子,她說哪來的兒子,她從來就沒生過兒子,你看我像生過娃娃的女人嗎?老大姐吓得一動不動,再不敢多說一句話。我後來想,到底出了哪樣事情,讓當媽的女人想殺了兒子而且一面都不見呢?真狠啊,虎毒不食子呢。沒人曉得緣由,也沒人敢問,隻能瞎猜。最靠譜的猜測是,阿梅某晚進城去什麼慢搖吧玩的時候被強奸了。除此之外,你找不到别的可能。對,外面,昆都,那些年輕人徹夜紮堆的雞巴地方,他們喝酒吸毒,把姑娘們弄上床。那種地方就是一坨屎,甚至還不如一坨屎。你和阿玉去過,你說我說得對嗎?我一再奉勸各個民俗園的好姑娘,沒事千萬莫往外亂跑,昆明不是你的老家,慢搖吧更不是民俗園,你們看見的絕對不是你們想象的,你們想象的絕對不如你們看見的。哪個逼着你們吃了狗屎還要誇它好吃呢?到底是哪個?我操,這個雞巴地方早他媽亂套了。

後來呢?

後來,阿梅在宿舍裡躺了半個月就回家了。堅決不要她的親骨肉——有時候,白族做事情真他媽狠。那娃娃,對,那個娃娃,隻能送去兒童福利院,後來我聽說被一對瑞典夫婦收養了,多好,你說說,因禍得福,一下子成了瑞典人,也算善終吧。

他默不作聲。

酒喝完了?

完了。

狠吧?真狠。女人真狠。她們狠起來比他媽豺狼虎豹還狠。男人算哪樣?狗屁!我告訴你,不要輕信女人。這是我的經驗。我大半輩子的經驗。

酒喝光了,燒烤也涼了。

所以,我贊成你心裡的想法。我贊成你對你自己和女人的想法。我他媽舉雙手贊成。我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不被控制,不要報複。

他仍不吭聲。

女人會拖垮你,摧毀你。從肉體到靈魂。你不信?你不信為哪樣不讓她們盯着你打刀?刀是最好的證明。刀是你的,你也是刀的。你不是任何人的。更不是女人的。當然也不是我石胖子的。哈哈哈。他仰頭大笑。

月光清冷。空中有稀薄的浮雲,比黑夜還黑。

狗日的,你就是你。你狗日的獨一無二。你的刀也獨一無二。

他看着他。他們互相看着。酒氣四散。

記着我今晚的話。記着。不被控制,不要報複。你才是你景瓦。你不是景弄,不是薛老八,不是裴五東。哪個都比不了你,因為你離開了戶撒。你在跟我喝酒吃肉的時候他們還窩在戶撒黑魆魆的旮旯裡悶得像條蛆,悶得像坨屎。就會操女人,打刀,打刀,操女人。他們的刀哪有你景瓦的刀牛逼?你賣給了全世界的粉絲。人人都在打聽你,仰望你,搜集你的信息,偷窺你的手藝。你就快打出七彩刀了他們還窩在戶撒像條死狗樣地活。死狗一樣。刀王,狗日的,你才是真正的刀王。

他久久不能說話。

石胖子仿佛累了,望向月亮。很久才以深長的歎息打破沉默。走,兄弟,哥帶你去個好地方。

他默然搖頭。

阿玉?石胖子笑了。肯定是阿玉。你被她拴在褲腰帶上啦。好吧,祝你好運。今晚我講過的話不會再講。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他叫住石胖子,莫名妥協了。男人之間無非如此。石胖子轉身看他,咧開黑洞洞的嘴巴大笑。

阿玉咋整?他說。

愛咋整咋整。

阿玉和别的女人不一樣。

天下的女人都一個樣。不是阿梅,就是央珍,還能是哪樣?石胖子繼續大笑,噴出濃濃酒氣。當然啦,關上燈全他媽一個球樣。

兩人出阿昌院,經傣族園(園内的燈光和說笑聲讓他心裡一顫)、佤族園、景頗園及南湖之後抵達北門,守門的保安起立向石胖子緻敬,後者笑着做一個手勢,帶領景瓦出了園門。這還是他頭一次從北門外出,濃烈的桉樹氣息有增無減,一條平滑的柏油路躺在夜中,遠方有零星的燈火;十分鐘後,他一眼看見黑沉沉一片水域出現在鐵鏽色的蒼穹下,被初升的彎月照得發紫;晚風濕漉漉的,夾帶濃重的腥臭。他知道這就是滇池。微波搖曳,月光和燈光墜落湖面,遼闊的水域像巨大的床單,裹住不為人知的秘密;大地被它拖入自身的沉默和深度睡眠,隻有岸邊的漁火、西山鐵一般的峰巒讓天空孤獨而傲慢。石胖子帶他沿海埂大堤前行,在一叢夾竹桃的樹蔭裡轉折向下,堤壩後方約五十米開外出現幾間隐蔽的亮着燈的平房。石胖子突然站住,在黑暗中伸出手,到了,下面。他說。随即大步向堤下沖去,腳步響亮。左側的滇池風平浪靜。他們直奔而去的一道窄堤将滇池與村莊隔開。此後的土路崎岖不平,長長的野草拉拉扯扯。然而石胖子輕車熟路,肥碩的黑色剪影亢奮地躍動于黑沉沉的大地之上。

幾間小平房裡傳出說笑聲,門半敞着。第一間屋内一清二楚:四個搓麻将的男女居間圍坐一桌,屋裡還有四五桌,嘩嘩的搓麻将聲十分響亮。石胖子并未停步,盡管屋内有人出來查看。我。他沖走到門口的中年女人說。對方仔細端詳,随即笑了,啊呀,我以為哪路神仙大駕光臨呢,石總!進來搓幾圈?石胖子擺擺手,一聲不吭。女人識趣地退回去。他緊跟他走向下一間亮燈的屋子。四周複又響起嘹亮的蛙鳴。門内靠右是長長的灰色沙發,坐着三個女人——用姑娘稱呼她們或許更準确。年紀都不大,分别穿黑、紅、藍三色的露胸長裙,腳蹬黑色高跟鞋,其中一人抽煙,另外兩個默然坐着玩手機,閑極無聊。石胖子進去後招呼一個年紀稍長的漂亮女人,她闆着臉站起來,徑直向内走去。莫急嘛,等一下,我來了個兄弟。他說,回頭抓住景瓦,将他推向另外兩個姑娘。那兩人低聲笑着,石總今天很帥哦。帥?我什麼時候不帥?他答。一個黑而瘦的姑娘說,你今天的發型和這件西裝牛逼,至少年輕十歲。他笑了,說就憑你這句話,下次非找你不可,哪像石榴,整天喪着個臉,就像我欠她幾百萬一樣。不是幾百萬,哪個叫你老人家好久不來?來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萬一石榴姐沒空呢?她沒空?她咋可能沒空?我看全世界都忙着,就你們幾個清閑。他們有說有笑,石胖子繼續将他往她們中間搡去。最終他落入黑而瘦的手中,石胖子已拽住那位石榴的胳臂,随她連連小跑,仿佛一條餓壞了的狗一路沖去。内屋黑色木門砰地關上。黑而瘦手腳冰冷,仿佛從雪山走來,拖住他直奔另一間。他甩開她的手。

搞哪樣,大哥?姑娘困惑不解。另一個臉色蒼白的姑娘抓一本雜志擋住臉。趕緊,姑娘說,天都黑咯。

他随她進入房間。屋内隻有一張窄窄的小床。姑娘問他關燈還是開燈。他不知所措。她說,開燈另加二十。他還是不說話。那就開着吧。姑娘說,你新來的,我打個折,二十的開燈費就免了。她将長裙像抹奶油一般抹下肩膀,露出單薄的胸。當她露出整個身體時他毫無動靜,竟一陣反感。

我不行。他說。算了。

不行?男人咋能說不行?我看你行。你很行。姑娘一隻手握住他下面。他渾身冒汗。

事情進行得很快,這不是什麼高難度動作,就像撒尿一樣簡單。小小的房間充斥着無法形容的氣味,像被過期的雪花膏抹過四壁和床腳。他走出來時石胖子還沒露面,那間小屋的門仍緊閉着,隐約能聽到喘息與詛咒。黑而瘦重新在沙發上坐下,先前的胖姑娘已不見蹤影。黑而瘦掏出手機玩遊戲,不再說話。他坐在沙發盡頭,屁股下似有彈簧硌着。外面一團漆黑,水腥氣撲面而來,他覺得自己仿佛待在一個深深的水窪裡,某座偏遠的小島上。這不是他想要的。黑而瘦終于擡眼看他,笑了,慢慢等吧,每次都折騰一個多小時呢。

我先走?

你找得到路嗎?

他點點頭。

你剛來?

他繼續點頭。

你們兩個的錢咋算?你先付,還是等他出來一起給?

他不知所措。我沒帶錢。

黑而瘦咧嘴笑了,笑得沒心沒肺。她扯起嗓門大喊,石總,你兄弟要先走,他說他沒帶錢。

屋内的動靜消失了。門打開一條縫。他清晰看見石胖子又圓又大的白肚腩,就像臨時貼上去的道具,某種醜陋的贅生物,讓他像另一種東西,另一個人類。

你沒帶錢?

沒有。

我操,我也沒帶。

事情就這樣陷入僵局。石胖子穿戴齊整走出來,石榴也随後走出來,石胖子大聲說你咋出門不帶錢呢?似乎他帶錢并替他交錢天經地義。他不知所措,稱不知道出門幹嗎,當然也就沒法帶錢。石胖子說我那點零錢都買了酒肉啦,他媽的還真巧。他來回搜找,轉身問石榴,先賒着,行嗎?

石榴坐回沙發上,頭也不擡地說,石總,你做人不厚道呀。弄一半你跑了,還賒賬!你買個東西哪個給你賒賬啊?反正我這輩子從沒讓我賒過賬。

石胖子連連賠笑。算了嘛石榴,看在你我本家的分上,又不是一天兩天啦,我下次補齊,不不下次多給兩百。行吧?我石胖子哪個時候說話不算話?

黑而瘦滿臉竊笑。石榴仍沉着臉,石總,話不能這麼說。你說話算話?我看你說話從來不算話。兩年前我在園裡的時候你說話算話?我出來以後你說話算話?少給我來這套。你搞了就要給錢。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天經地義啊。我的姐妹你的兄弟都可以做證,我是被你搞一半才跑出來的。搞一半也是搞,搞了就要付錢。吃白食?你以為這是民俗園?錢,交錢。

喲喲,石榴,你越來越兇了。我不是賴賬,也不想賴賬——

哪有不帶錢就跑來的?哪有?

我曉得。過河碰上擺渡,湊巧了嘛。

沒帶錢就回去拿錢。一手交錢,一手放人。

哪樣意思?還不讓走?

你試試看?

石胖子沖他使個眼色,作勢要走。石榴跑到門口大喊,喂,老六老七你們快來,有人想吃白食占我便宜呢!

黑暗中一前一後奔來兩個男人。石胖子吓住了,愣愣站在原地,回頭看他。他擡頭看見兩個男人沖進屋來,高聲問石榴哪個吃白食?石胖子滿臉堆笑,忙不疊解釋賠禮。兩個家夥黑着臉,齊齊望向石榴。後者抱着兩手,站在門前暗淡的光線中,瘦而高挑的輪廓似曾相識。腥濕的冷風撲面而來,生冷如刀。要不這樣,你這個兄弟回去取錢,你留下。

他望向石胖子。

做人要厚道。石榴放下兩手。你把你沒搞完的那一半搞完。我不占你一分錢便宜。

行。石胖子高喊。我看行!

他出門就走,遍地的蛙聲鼓噪不休。遠處的路燈光仿佛奄奄一息,即将悶死于無趣與卑微之中。他循着海埂大壩來到滇池岸邊,擡頭四顧便可看到民俗園龐大的陰影沉睡在西山腳下,但缺少足夠的燈火辨明方向。他頭暈目眩。遠遠傳來石胖子和石榴的吵鬧聲,無非是責罵、憤怒和抱怨。看得出來,他們很熟。石榴的話透露了什麼,他終将問個清楚。但眼下,他确信自己迷路了——無窮無盡的桉樹行道木沿寬闊的海埂大道向前伸展,民俗園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月光和路燈光将他的身影無限拉長,讓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飄蕩在陌生大地上的孤魂野鬼,摸不明方向,弄不清歸途;他暗暗叫苦,直罵自己太傻。巧的是一路之上竟無一個行人,一輛汽車。這一帶偏遠得仿佛世界邊緣,一個從未抵達的異邦。甚至連大方向的判斷也出錯了——來時根本沒出現過的金雀花的香氣正缭繞不散,緊緊捆住他的手腳。終于,他猛見前方一個邋遢老頭,此人背一隻白色蛇皮口袋,趴在一隻深綠色垃圾箱上向内掏挖。他跑向他,問他民俗園該往哪裡走,老頭直起身,咧開山洞般深黑的沒有牙齒的嘴巴。

這裡就是啊,就是民俗園。

大門在哪兒?景瓦說。

這一帶都是民俗園地盤嘛。這裡就叫民俗園。大門?你往前走。此人随意擡擡胳膊,指給他一個可疑的方向。

他隻能信他,甩開步子往前走。但一公裡後仍未找到民俗園大門。一切都陌生至極。遠遠飄來燈光和音樂。他循聲而去,是另一扇完全陌生的大鐵門,并無人把守。他走進去。海埂腥濕的夜風撲打他的臉,像突然殺來的吸血蝙蝠。他尋找着燈光、音樂。總算看清不遠處就是滇池,此時猶如黑沉沉的大海,浪花跳動的聲音空洞響亮。燈光源于一棟别墅,他走過去,渾身冒汗。一群衣着光鮮的男女待在暖黃色桌椅後面吃東西,交談。音樂悠揚,像鋼琴又不像鋼琴,圓形自動旋轉門前站着一個穿猩紅色制服的年輕人,昂首挺胸,面無表情。他湊過去問他,是否知道民俗園怎麼走,對方蹙額打量他,告訴他全反了。這是民俗園背後的滇池南岸,這頭是沒有側門通入民俗園的。必須倒回去重走,沿門前的海埂大道,走兩公裡,往左,再走半公裡差不多就是民俗園大門了。他謝了小夥子,又問他這是什麼地方。年輕人擡手指指門楣,他擡頭細看,這才發現四個镏金大字:滇池會所。

會所?

對。

哪樣是會所?

吃飯,喝酒,做生意。

謝謝。

他離開前門,俯身在巨大的落地窗玻璃前面向内窺伺,裡面的人優雅從容。他沿圓弧形窗戶往前走,突然出現一張熟悉的臉——權姐。那個他尚未獲知全名的女人。是她,就是她。眼下穿一身漂亮的紫紅色旗袍,胸前别一朵玫瑰花,端莊穿行于人群之中。他的心怦怦跳,不禁站在門前沖她使勁揮手,大喊大叫。但屋内的人毫無反應。他跑回前門,對小夥子說裡頭有個朋友,能否讓他進去?小夥子回答,不行,必須有請柬才能進。他說她為哪樣看不見我呢,我在外面又跳又喊,她看不見?是看不見,這玻璃隻能從外面看到裡面,裡面看不清外面。他問他有無辦法?小夥子仔細打量他,問他做什麼的,他如實回答,我是民俗園的刀匠。阿昌戶撒刀。聽說過嗎?小夥子迷茫搖頭。這樣吧,他說,我進去幫你問一聲,要是對方認識你,我就叫她出來。

謝謝!你告訴她,我是戶撒的景瓦。那個,對,就是穿紫紅色旗袍那個。

小夥子進去了,人群湧動。他什麼也看不見了。但很快,權姐穿過人流大步走來。他的心跳快得不能再快。

景瓦!她說。

權姐!

她直直沖來,差一點擁抱他。最終伸出手和他的手緊緊握住。她渾身幽香,拾掇得大方、時尚,臉上有脂粉和眼影。與當初的權姐判若兩人。

她執意開車送他回民俗園。一路上,他差不多将這幾個月來的生活全說了。她連連稱贊,說想不到他那麼快就安定下來,還成了這個城市的名人啦——凡是民俗園的少數民族藝人,在外人眼中都是本民族傳統的傑出代表,她應該狠狠祝賀他呢。她這輛銀色标緻在空蕩蕩的景觀大道上滑行,幾乎聽不見馬達聲。他問她後來發生了什麼?她現在就像個高高在上的成功人士了,簡直像個女王。權姐一聲長歎,告訴他真是造化弄人——當年讓她吃盡苦頭的普洱茶今年價格如火箭般飙升,她存放在某金融機構的幾百公斤茶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賺了不少。

我聯系不上你。她說。也沒時間過來看看你。

我沒有手機。他說,我住的地方有座機。我也聯系不上你啦。

看來,我們的運氣都還不錯。

是不錯。

她将他送到民俗園大門,互相留了電話。

有哪樣事情,随時找我。她說。

好的。他站在大門前,她也下了車,再次握他的手,眼睛閃閃發亮。

我還要回去,事情還沒談完。

好的。謝謝,權姐。

她笑了,不可思議地搖搖頭,轉身上車。馬達轟鳴,但并未立即開走,她從車窗裡探出頭,望着他。

還記得老表嗎?

記得。他搶了我的刀。

他死了。

他沒說話。

死得硬邦邦的。就死在家裡。臭了才被人發現。一身的病哪。遲早的。

他一聲不吭。

你要是有哪樣麻煩,或者不想在民俗園待下去了,就來我店裡幫我吧。她說。随時可以過來。

這邊的生意還行,供不應求呢。要是遇上麻煩,我第一個找你。

一言為定。我的店在國貿路。記住了?

記住了。

那再見了,兄弟,保持聯系。

車子呼嘯而去。她最後的笑容懸浮在夜空之中。他轉身走向民俗園,保安攔住他,辨認半天才放他進去了。回到院落時他發現門縫裡有紙條,上面寫着:等你一晚!!!沒落款。當然是阿玉。他猛然想起自己是回來取錢的,急忙取出兩千元現金,出院直奔北門,循着此前的路徑疾走。重新回到海埂大壩時他發現一切都晚了——遠遠走來一個矮矮胖胖的身影,頂着霧蒙蒙的金色路燈,滾圓的體形比光線還亮。他怔怔站着,一動不敢動。夜風呼嘯,狠狠撕扯他的臉。連夜奔走的疲乏空虛和巧遇權姐的興奮感被這個孤獨而滾圓的身體瓦解粉碎。他步步走來——下面兩條又短又粗的蘿蔔腿鮮亮無毛,一雙腳光着,全是泥濘和碎草;身上的西服下面露出那個碩大的白肚子。他差不多被剝光了。那夥人隻給他留了一件西服。他黑乎乎的老二蔫頭耷腦,像一隻死耗子吊在裆間,在冷風中微微晃蕩;他左右拽着衣襟,将自己裹緊。

狗日的景瓦,你他媽的死球了?我等了你差不多兩個鐘頭!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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