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上特崗分配到上莊的老師叫汪惠梅。在簡短的交接中我才明白她隻是把自己當成了老師——夾着書本教案走進教室,站在講台上完成教學大綱規定的課時内容。她沒有想到整個上莊小學完全需要她來打理。學校無大事,但很煩瑣,又都是一二三年級的孩子,細枝末節都得入心入眼,且是新學年之始,新生要報名,汪惠梅茫然無措,一臉哭相。她說她雖然是師範大學畢業,可畢業後一直在企業打工,沒做過教師,原想着來學校有老教師可以帶她,沒想到上莊小學就她一個老師。我幫她給一年級報名、發書、排座位,又領着學生打掃衛生,布置教室,汪惠梅說:“你當老師挺在行的。”我說:“我當過十幾年老師。”她咬咬嘴唇說:“那你帶帶我吧,就一周。”我說:“沒問題。”我把五個暖水瓶和一摞碗送到汪惠梅辦公室,交代她務必每日燒水灌滿。我對她說:“一定要求孩子們不論上課下課,還是放學回家都要說普通話。”汪惠梅眨巴着眼睛說:“這很重要?”我說:“很重要,他們以後都要轉到城市去讀書,不說普通話,會遭遇嘲笑的。”
第二日上午舉行升旗、宣誓儀式,學生到我辦公室找國旗,我想起上學期離開時忘記降下國旗,看看旗杆,旗杆上不見國旗,正着急,老村長抱着疊得整齊的國旗來了,說:“你走了,我讓學生降下來了,放學了,風吹日曬費得快。”
下午舉行開學典禮,橫幅,彩帶,主席台,隊列,國歌,學生代表發言,氣氛依舊挺隆重的。李谷和盼香都帶孩子進城了,主席台上少了兩個人。老村長講了話,我也講了話,汪惠梅害羞,沒講話,隻是安排了幾件事。
在老村長家吃晚飯時,汪惠梅說:“以後我們朋鍋。”老村長笑了,我也笑了。她把朋鍋理解成了合夥開竈。在上莊朋鍋有着特殊含義——以前家裡困難,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湊合在一起過活,那才叫朋鍋,跟東北的拉邊套類似。我想她要知道了意思會不好意思的。汪惠梅問我在什麼單位?我告訴她後,她笑笑說:“有權嗎?”我攥着拳頭說:“兩把拳。”
汪惠梅的菜炒得不錯,至少合我的口味。上個學期下了場過雨,家家戶戶的窖裡都收滿了水,園子裡的蔬菜就得到了澆灌,蔬菜是很豐富的。學生們輪流給老師捎蔬菜,這已經成為約定俗成的習慣。附近的人家也會時不時送些過來,都是從園子裡現鏟現摘的,倒比城裡的菜蔬要新鮮。
一周後,汪惠梅就熟悉了路徑,周末她炒了幾個菜,打開一瓶紅酒,斟好了兩杯,敬我一杯酒說:“謝謝你。”我說:“謝什麼。”汪惠梅說:“沒有你,我真是不知道咋辦,一個學校一個老師,我想都沒有想過。”
吃着飯,汪惠梅忽然問:“晚上你聽沒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我說:“什麼聲音?”她看看我說:“像有人哭,又像是唱,院裡總是窸窸窣窣的,像有人走動,有時還打門推窗的,總之整夜各種奇怪的聲音不斷。”我知道汪惠梅給上莊的夜晚吓着了,就說:“所有的聲音都是風聲,奇怪的聲音來自于你的想象,是你的幻聽。”
我告訴她我剛到上莊,晚上也給各種聲音搞得非常害怕,“嗚嗚嗚”的哭咽聲,“嘭嘭嘭”的拍打聲,“當當當”的敲門聲,“噗踏噗踏”的走路聲,“啊咳喲”的吼唱聲,有時候你聽到的就像是一個人嗚嗚咽咽的泣訴,有時候你聽到的就像是兩個人高聲低語扯谟,有時候你聽到一群人嗚裡哇啦閑谝。有一次,“嗚嗚咽咽”的聲音就在窗跟下,越聽越像有人在泣訴,我不由得就想到人們說的孤魂野鬼找替死鬼,心裡很害怕,屏氣凝神地聽了許久,“嗚嗚咽咽”的聲音一直不息,我打着手電筒大着膽子出來,卻沒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硬着頭皮循着聲音尋去,發現聲音原來是門前的樹上挂住了一個塑料袋在風中發出的,随着風的大小,嗚咽聲時大時小,時斷時續。後來通過我硬着頭皮的細心探究,發現風穿過狹窄細小的間隙、刮過樹斜抻出來的樹枝、吹拂一張卡在某處的紙片,都會發出聽上去就像人在哭泣訴說的嗚嗚咽咽的聲音。一兩朵陳死的蓬蒿被風刮得在院裡滾動,會發出“噗踏噗踏”的聲音,聽上去像有人走來走去;風大而猛浪的時候,一忽兒一忽兒地撲來,被牆、樹木阻擋,撲到門窗上會發出“嘭嘭嘭”的聲音,就像有人在打門拍窗;因為幹燥,門框窗棂幹縮,木闆木檔松動了,受了風力會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敲門。所有的聲音都是風弄出來的。因為上莊坐落在山谷中,前山後嶺夾着,就是風的通道,風是經常性的,而且晚上風更多,而上莊的夜晚又甯靜,各種聲音就非常清晰。也有别的聲音,倘若到了貓叫春的季節,貓群發出的聲音極像開會的人群發出的私語。有人會在夜裡吼唱,誰家遇上急事了要走夜路,過溝爬山的,就會通過吼唱給自己壯膽。有時候,村上的羊牲口脫圈,也會闖到校園裡,會弄出更大的動靜來。
還有些聲音來自田鼠、老鼠、黃鼠狼,甚至是獾——上莊人說有獾,可至今我沒見到,黃鼠狼學校院裡就不少。校院旁邊的大麥場堆放着各家各戶的柴草垛。柴草都是麥、糜、谷、荞的稈兒,有沒抖落盡的五谷糧食和打淨的癟穗,還有壯碩的各種蟲子,柴草垛就成了鴿子、麻雀、喜鵲、烏鴉和雞的糧倉,也引來了田鼠、老鼠在草垛裡做窩,在夜深人靜時它們會光顧校園,因為校園裡有孩子們撒落的各種吃食的碎屑。這些東西又招來了黃鼠狼。黃鼠狼一般是在山野的墳地掘洞而住,偷了雞拖回洞裡去。因為學校有許多教室和房間都空了,黃鼠狼就住進了空房間裡。黃鼠狼比狐狸小,與貓大小相似,動作極其敏捷,偶爾會看到它,倏爾遠逝,像一道幻影,晚間目光如兩團撲閃迷離的小火苗。說是在滿月之夜,會看到黃鼠狼拜月。晚上校院裡“噗踏噗踏”的聲音多半是來自黃鼠狼,也有可能是獾。這些自然不能給汪惠梅講了,她這樣的城裡女孩,小老鼠都害怕,更别說黃鼠狼、獾。
汪惠梅看着我,眼神有些遊弋躲閃,我笑笑說:“哈,你總不會以為是我半夜三更敲你的門吧。”汪惠梅說:“這樣……想過。”我放下筷子,走過去晃動門闆,門闆發出“當當當”的聲音,我說:“像不像敲門聲?”我從缸裡舀了一馬勺水,噙在嘴裡将門窗噴了一遍,說:“今晚你保證聽不到打門推窗的聲音。”汪惠梅說:“反正這個地方邪乎,昨天校院裡來了個旋風,學生圍着又是唾,又是拿圓規紮的,還教我說旋風都是鬼魂變的,唾過紮過鬼魂就不敢黏你了。”我笑笑說:“在上莊,迷信是一種日常習慣,其實沒有那麼可怕,你是大學生,還這麼迷信?”汪惠梅搖搖頭長籲一口氣說:“我知道你這是寬慰我,這學校裡曾有一個老師上吊死了你知道不?”我點點頭。這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問過老村長,老村長說是一個大學生,分配到上莊後,幾年調不回城裡,結果對象也吹了,想不開,一天喝了些酒就把自己挂到房梁上去了。可上莊人甯願相信這位老師不是踏了迷魂草就是喝了迷魂湯,讓冤死鬼拉去做替死鬼了,因為在他們看來,以前的老民辦幹了一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轉正,做一名正式的老師,成為公家人,可最後願望都沒有實現。這娃從學校一畢業就是正式的公家人,生老病死都由國家管,用他們的話說躺在國家懷裡了,有了這麼好的工作還上吊,咋也說不通。
我說:“你要實在怕了,就留個學生做伴。”汪惠梅說:“留過一個,她比我還怕,晚上方便都不敢出門,要我做伴,弄得我越怕了,再說身上有虱子,沒看我把床單、被套、衣服全用開水燙了。”我說:“要不,你就去和改子睡。”汪惠梅說:“她和四五個孩子睡一個炕。”停頓一下又說,“她身上也有虱子,順着頭發在爬,我看到過好幾隻。”她起身收拾碗筷,“有一回,張水花在我脖子裡猛揪一把,揪得我好疼,我問她幹啥,她說幫我捉虱子,她把我脖子裡的黡子當虱子。”說着她笑了,但臉色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