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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莊記 41

時間:2024-11-07 01:33:19

老周問城裡買房子、貸款的情況,我把知道的行情介紹後,老周說:“這城裡的房子也太貴了,年年說便宜哩,年年越貴了。”我說:“你要在城裡買房子?”他搖搖頭說:“想給兒子買房子。”我說:“你兒子不是在嶽父家嗎?那麼大的老闆,還……”他長歎一聲,點了一根煙,狠狠咂了幾口,說:“上莊人都知道我有個大老闆親家,說我兒子到了好處了,唉,蛇鑽的窟窿蛇知道,在别人跟前我都羞得無法提說,我給說說吧,我都快憋炸了。

“我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兒子最小,念書我是當個希望供着,可兒子複讀了兩年沒考上大學,我認命了。兒子在學校和一個女同學好上了,開始我還生氣,覺得狗日的書沒念成,就是隻顧找對象耍了,耽誤了學習的功夫。我也沒當回事,人家丫頭是城裡人,爹是個大老闆,家裡富得流油,咋會嫁給咱的娃?就是兩個瓜娃互相稀欠,耍一耍了個心事,懂事了就散夥了,誰能想到事竟就有眉目了。這麼大的事把我給砸蒙了,就跟做夢一樣,不是兒子把女同學帶到家裡來,打死都不敢信麼。那時候我就覺得我兒雖沒考上大學,但書不能算白念,你說能找這麼個媳婦,幾輩子燒了高香才修來的,咱不就是想要讓娃當個城裡人麼,娃一步就在城裡紮下根了,上大學又能咋?楊六郎的兒子還是在北京上的大學,出來不照樣找不上工作,最後給周天河的兒子打工,楊家和周家結了幾輩人的冤,你說這臉面上的事都顧不住了,楊六郎多打硬的一個人,見人一下短了半截,咱還能說啥?

“哎呀,咱還是沒見過世面,把事情沒看透嘛。從兩家開始走動,我那親家就沒把我當過個人,見人紮得喔勢,坐在皮轉椅上溝子都不擡一下,驢臉拉了多長,不要說正眼看我,眼皮都懶得擡,就像他是多大的幹部,就像天下都是他娃的,扔一根煙還要說一句親家,這根煙就能買你抽的喔一條子煙哩。你說說話占不占地方。你喔一根煙就是買上我這煙一箱子,就把你的肺熏不黑了?你說那話有啥意思?我們這号人跟前有啥便宜值得你讨嘛。定日子要擺宴席,我想人家是大老闆,咱不能寒酸了,得給人家撐面子,給兒子長精神,硬叫掙死牛,不能讓翻了車,在家裡殺豬宰羊地準備好了,人家說日子要在城裡定。你再有錢,這事男方是主家,定日子得在我家,這是規矩。規矩就是人守的,有規矩不守人笑話呢,要不老先人定個規矩做甚?我去跟人家商量,才一張口,我那親家吼着說有你說的話,你說得起話麼。你說這是啥話?你說要在城裡定,你早說麼,五黃六月,正是酸酒臭肉的季節,一頭豬兩隻羊幾千塊錢就那麼白糟蹋了。可為了兒子,我咽下了一口氣。人家财大氣粗,在上風子站着呢。城裡定日子,兩桌席花掉了一萬三。我認了,為了兒子嘛。

“可人家連洞房都布置好了,這是啥事?是我往家裡娶人還是你往家裡娶人,你家布置洞房不是把我兒子娶了?我去跟親家理論,可人家給我撂了一句,跟你兒子說去,跟我說個毬。這是親家說的話嗎?我就跟兒子談,兒子說你計較這做啥?我火了說咋能不計較,你給我說老實話,他們是不是讓你倒插門?兒子說人家四個兒子,稀罕得。沒辦法了,我又咽下了一口氣,心想你城裡辦完我回上莊再辦,不就多花一份錢麼,我就一個兒,這是我一輩子最大的事麼,當然得在上莊紅紅火火辦一下,該招呼的人我都要招呼,在城裡咱沒一個親朋好友,村上誰跑那麼遠吃席?沒有親朋好友來捧場,你說孤寡不孤寡?再說了我在上莊不大過一下,親戚鄉鄰都會說我兒招了女婿,這名聲我落不起。

“一個月我就高标準起了五間磚瓦房,鋼門鋼窗,松椽松梁,瓷磚貼地,紅磚墁院。本來我打算等兒子結了婚,把錢給他們,現在年輕人都不想回來,都想在城裡坐下去,不想回來他們就在城裡置家立業,想回來就讓他們按自己的心思設計弄去,自己弄的随自己的心意麼。現在較上勁了,面子上的事就得做足了,我咋也得争一口氣。可我在上莊辦事,你娘家得來客呀,至少得來五六桌客鬧騰鬧騰。去跟人家一談,你猜人家咋說?山大溝深的,誰跑你那裡吃席?你能辦個啥樣的宴席?不要說海鮮,怕連條魚都沒有。不結親是兩家,結了親是一家,就是沖着你丫頭我這張老臉你總也該顧顧吧。我對兒子說你去跟你外父談,必須在老家辦一回,不然,這門親事就算了,我給你娶得起女人,又不是娶不起女人。兒子說人家不同意就算了,跟人家拗個啥勁麼。我火了,你個驢日下的書念到狗肚子裡了,事情輕重掂不來?不回去辦一場,老家人就當你給人家招了女婿,我咋就生下你這麼個吃軟飯的東西!兒子嚅嗫半天說我不說去,要說你說去。我從沒跟兒子這麼說過話。唉,看明白了,兒子根本就不敢跟人家說麼。不為難兒子,我又咽下了一口氣。

“結婚典禮上,說上莊沒去人,也去了三桌人,這是在你家門口待客,遠道上的客都是上客,可根本就沒人招呼,在大廳裡指了幾張桌子,跟一些女人娃娃混坐,人家的人都在雅座裡。結婚典禮,按上莊的規矩,公公婆婆要坐在上崗子(主席),接受兒子媳婦子的敬酒,要給紅包,可人家在上崗子坐着,我們就像個禮客,我們準備的紅包都沒給出去。從婚宴開始到結束,沒人來給我敬過一杯酒,我那親家一家都沒過來個大小人物故意問我一聲,招呼我一句。婚事就那麼辦了。我看出來了,我那親家那是個獨頭蒜,辣心着哩,人嘛,前半夜替自己想想,後半夜總也替别人想想,那老東西沒心,就不是個人。我肺都快氣炸了,可我隻能一口氣一口氣咽着,我心裡一遍一遍跟自己說,咱是為了兒子嘛,隻要兒子到了好處,有啥氣咽不下的,人麼不就活得個兒子嘛。

“可兒子過得并不好嘛,在人家鍋裡攪勺子,過的是人家的日子,低眉順眼的,吃的個下眼飯嘛,一點兒地位都沒有。有一回我去了,正給媳婦洗衣裳,連褲衩兒都洗了,我羞得都不敢看。你說從生下到長大一家人都像寶貝待他,一點兒磕創(傷害)都沒受過,我要給他耍個臉色,他反過來給我耍臉色,使性子,眼睛瞪得蠻牛一樣給我絆蠻,在我跟前活蹦亂跳的,走站哼着唱着,現在蔫了苶了,話少了,走路低頭納悶的,眉頭老绾成一疙瘩。啊呀,娃是苶障了,心裡有事了。後來我才從磚場看大門老漢那裡聽說這婚事人家一家人都反對,可女兒鐵了心,拗不過,沒辦法了。這種事咱上莊一帶也是常有的,要麼你就上吊跳窖喝藥尋死覓活地攔住,要攔不住認下了,那前面的疙疙瘩瘩就一風吹了,不結親是兩家,結了親就是一家,你就當兒女好好待娃麼。

“兒子婚事辦完,我發過誓,你家裡就是把人參宴給我擺下,用八擡大轎也擡不去我,人貴有自知之明,熱臉蛋捂你的冷溝子?可你說我能不去嗎?兒子在人家家裡呢,不去兒子就真像沒爹沒娘,徹底沒勢了。可去了呢就得看老東西的臉勢,看人家一家的臉勢。人家大人娃娃看咱的眼神都像看讨吃,好像我是去要的去偷的。婆娘去了一趟,回來連哭帶鬧,說你把錢省下墊棺材底,你看兒子活得個啥人嘛。從那以後婆娘死活再不去兒子那裡了。可我得去,每次去娃也看出我心裡難受,心疼我,說沒事你就别來了,跑來做啥,我好着哩。我曉得娃是在寬慰我,可我甯願給人家辱沒,也不能讓兒子沒勢是不?去了總還能給娃長個精神。上回我去,兒子臉黑枯枯的,給我打了一瓶酒,自己把大半瓶喝掉了,我心疼呀,送我上車的時候,我看見娃偷着抹淚,心裡涼瓦瓦的,我給兒子擩了兩千塊錢。

“我一直忍着,心想那麼大的家業,女婿是外人,女兒總是他親生的吧,我也沒想着他能給兒子置個啥家業,給娃一套房子把娃兩口子安置就行了。我就老替老東西擔心,擔心那老東西忽然哪天心不跳了,頭一歪走了,那就把我娃閃下了。你沒見那老東西,胖得就跟胡漢三(《閃閃紅星》裡的反面角色)一樣,二百多斤重,心髒病、糖尿病、高血壓,啥病都有,吃藥比吃飯當緊。但從一件事上,我就把老東西看了個穿心透。得了孫子,我去看娃,給了一萬,我那親家你猜給了多少?一千,你說羞先人不?小處不小受窮哩,大處不大丢人哩,你說他那麼大的老闆,在這等顧臉面的事上都不顧了,我還能指望他啥?人家的斧頭,鑲不了咱家的把,這麼下去非把我兒子謊下不可,就想不如早做打算,把兒子從那個家裡拉扯出來。

“我出門打工,兒子把我從工地上拽了回來,我當是兒子知道心疼我了,眼淚眼眶裡亂轉,給兒子說我才五十出頭,正是下苦的年歲,胳膊腿兒利索,苦能苦到哪達。可兒子說人家說了,人家那麼大老闆,親家還在外面打工,傳出去丢人家的人。我氣得發抖,可咬碎牙往自己肚裡咽。兒子說人家說了我想打工,到磚場也行。我火了,說羞你家先人當喝涼水?我給他去打工,他的臉值錢我的臉就不值錢了,你把老子的臉當溝子,你一個給他白幹還不夠,把老子往裡拽。可我隻能回來,不能給兒子為難麼。回來種地旱得又沒收成。現在好了,老東西外面養小老婆,還好幾個哩,四個兒子怕老東西把家底折騰光了,把老東西架空了,自己花錢還得找兒子要。你說光陰到了兒子手中,我娃就徹底成親戚了,親戚遠着香,鄰居高打牆,他們能待我娃好到哪達?

“唉,這事辦得窩囊,開始覺得兒子這就在城裡把根紮下了紮牢了,咱的願望不就是讓兒子當個城裡人嘛,人家又沒要彩禮,也就沒咋反對。你說現在弄了這麼個下場,鼻子大着壓住嘴,說啥都遲了,自己把指頭往磨眼裡擩嘛,怨得了誰,人家還覺得咱把便宜占大了。唉,門當戶對,老人傳下話着呢,不聽老人言,吃苦受艱難,還是吃了占便宜的虧了,人就是這麼個,占小便宜吃大虧。要說兒子結婚那年,娶個媳婦也就十萬塊,咱娶得起嘛,不瞞你說,我三個女兒是收了點彩禮,雖說那時候彩禮不高,可三個下來也有個十來萬,加上我這些年攢下的,也有個二十萬。你說對咱這樣的人家來說,攀那高枝做啥?”

他站了起來,在地上走了幾圈,說:“兒子是不會回來了,也不能回來,人丢不下啊,我想咋也得把兒子從那個家裡拉扯出來。”

我說:“要在縣城買,房子比省城便宜多了。”

他搖頭說:“我不想在縣城買,不想讓兒子待在縣上,反正指望不上,待在縣上低頭不見擡頭見的,看他們的臉勢,我娃心裡能敞亮?人活的是個心境嘛。”

我說:“要在省城買房,買小一點,二十萬首付是夠了,剩下的按揭貸款,讓他們月月還,這樣他們有壓力,掙下的錢也不會順手就溜掉了。”

他長長歎息一聲,說:“不瞞你說,不要說二十萬,我現在連兩萬都沒有,兒子結婚為賭一口氣,啥都就高不就低,高标準蓋了五間房,那幾年啥都還便宜點,也花去了六七萬,又置辦了些家具,花了幾萬。雖說沒掏彩禮,可給媳婦子見面禮,買金銀首飾,置辦穿戴用物,怕給兒子把人丢下了,啥都就高不就低,花了七萬多,給老東西兩口子買東西,就花掉了三萬多。在城裡辦婚宴,等于是給咱待客人家收禮,出了幾萬,看兒子不易,怕受了委屈,經常給偷偷擩點,攢下點錢基本抖騰光了。兒子結婚這幾年,名聲好聽,大老闆的女婿,說不是倒插門,比倒插門還難怅,下苦有他哩,分錢沒他麼,幾年了老東西每月給的就是個零花錢,人家等于招了個隻會下苦不要工錢的長工,沒攢下一分錢。”

他又續了一根煙說:“你說,早知道這麼個樣子,我蓋這房子做啥?房子蓋起來,小兩口一天都沒住過,我住有啥意思?住了能進天堂了?賣又賣不掉,錢不白砸了?你看我這家寒碜不,這炕單補了許多塊,補得都看不出來原來是啥布料了,人都說我裝窮,我羞得給人說不出口啊。”

我說:“他們可以考慮先租房,然後慢慢發展。”

老周說:“租房子住我也說過,兒子很積極,可媳婦不行麼,那女娃也是從小慣下的,沒受過苦,手腳又大,花錢就像花紙片片,兒子一個掙錢能養活住?”

我實在不知道如何來寬慰開導他,隻能說:“如果兒子要從那個家分出來,他們不會不管的。”

老周搖搖頭說:“窮舍命,富抽筋,人啊越有錢心越黑,都隻管自己鍋滿,不管别人屋漏,那看大門的老漢給我說知道你那親家是咋有錢的麼,隻一條,就是心黑。現在到了兒子手裡,四個兒子把持着,就是給能給幾個錢?

“天上掉下個油圈子,結果是個繩圈子麼,給套住了,逼得人上吊呢麼。去年,我偷偷出門去打工,過了六十了,人家一看身份證就搖頭。我跟人家說别看我年齡大,可有的是力氣,你們跟我扳胳膊不定能扳過我,可人家不跟我扳麼。不是給這事困在裡面,這幾年打工也該有個幾萬塊收入。

“你是幹部,認得人多麼,給我找個活,你别擔心,我就是這麼個瘦人,光陰好的時候也沒胖過,又沒啥病,勁有的是,我啥活都拿得起,工錢讓人家根據情況給,再不出去,就把人給困死了。”

我說:“好,我這就上老疙瘩峰給你聯系。”

老周跟着我上了老疙瘩峰。我想秋涼了,也沒有幾個月的時間,一到冬天,許多工地就都停了,到城裡受罪嘛,看附近有什麼活,幹到冬天結束了,回來在家裡過年,度冬。我給老王打了電話,老王想想說:“黃崗子不是探出煤來,正開煤礦,我有個親戚在那裡是個工頭,活應該有。”我忙說:“年齡過六十了,下不了煤窯。”老王說:“不下煤窯,開礦不是要拉電嘛,汽車再牛山梁上不去,雇人趕驢騾往山頂馱東西,驢騾也給錢哩。”過了一會兒,老王打過電話來說:“本來不要人了,我硬給壓進去了,情況是這麼個,一天人三十,驢騾三十,隻管一頓飯。”我跟老周說了,老周說:“好得很,好得很。”我說:“一定注意安全,要幹不了咱們再找别的活。”他嘿嘿一笑說:“幹得了,幹得了,不信你試試。”他伸出胳膊來,我知道他想和我扳胳膊,我拍拍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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