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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莊記 31

時間:2024-11-07 01:33:49

梁峁起起伏伏,溝壑蜿蜿蜒蜒,便有了豐富的形象,和尚峁、卧佛梁,奔馬山,獅頭嶺、月牙谷、辘轳山、駱駝崾岘、蚰蜒嶺……上莊人謙虛地說沒文化麼,看着像啥就叫個啥嘛。豬頭峁村就倚着豬頭峁坐落,在遠處眯着眼睛看,豬頭峁真像個豬頭,有鼻子有眉眼。這是上莊最遠的一個自然村,有28裡遠。進了村,走過五家,都是大門緊鎖,門樓子兩邊旮旯裡窩着風吹來的雜草幹蒿塑料薄膜,從院牆倒塌出的豁口看到院裡荒草叢生。第六家院門敞着,大門洞裡一個女娃抱着一個男娃,男娃在哭,女娃搖來晃去的,男娃兩個袖口各釘着一個銅鈴铛,叮叮當當的。女娃一邊搖一邊念着:“娃娃乖,領上街(ɡāi),核桃棗子滿懷揣。”男娃還是哭,女娃說:“姐給你說個謎謎你猜:小着青鈴铛,大了黃鈴铛,石頭灘上脫衣裳,鐵州城裡鬧嚷嚷。猜一種莊稼?猜呀。”弟弟太小,我估摸連話都說不周正。女娃不依不饒,在弟弟頭上輕戳一指頭,說:“你這啥腦殼,真笨死了。”說着看了我一眼,有賣派的意思。我說:“是啥?”女娃說:“糜子嘛,小時候綠(lù)綠的,大了就黃了,打碾不是脫衣裳,在鍋裡煮不是鐵州城裡鬧嚷嚷的。”我笑笑。因為我的出現,弟弟黑豆一般的小眼睛看着我,卻不哭了。女娃又說:“山對山,山套山,兩個王字颠倒颠,兩個日字在前面,四個口兒團團轉。猜一個字?”這表面上說是出給弟弟的,其實是讓我猜,弟弟怕還不知道字是個啥哩。女娃拿大花眼睛睨了我一眼,又在弟弟頭上輕戳一下,說:“你長得豬腦殼呀。”我說:“啥字?”女娃說:“田嘛。”我說:“會寫嗎?”女娃說:“不會寫,等我念書了肯定會寫。”我點點頭說:“你應該念書了吧,咋還不念書?”她說:“明年我(ě)爹帶我去城裡念哩。”我說:“你弟那麼小,怕話還說不周正哩,能聽懂?”女娃說:“還沒出嘴哩,可娃娃麼要早早灌耳音哩,對以後念書好。”我誇贊了一句說:“你真強,你還會說啥?”女娃一翻眼睛說:“前一個山,後一個山,前山裡住着個張老漢,頓頓吃飯把門關。今兒個吃飯門沒關,蒼蠅叼了個肉蛋蛋,一追追到三營裡,老虎豹子吃人哩,吓得鑽到老鼠窟窿裡。”她咯咯咯地笑了,我也笑了,說:“你真聰明,再說個聽聽。”她脖子偏偏,又說:“紅豆豆,煮米米,我爹給我尋女婿。不要房上溜瓦的,就要槽頭拴馬的。不要耕地拿糞的,就要雙手寫字的。”

弟弟覺得看我也沒意思,又哭起來,哭得越歪了,女娃瞪着眼睛兇弟弟說:“住聲!看我不把你從南牆上撂過去喂狼!”口氣嚴厲,手上也有撂的動作,弟弟果就不哭了。我說:“有狼麼。”女娃一笑,說:“連野狐子(狐狸)都沒了,還狼呢,山野裡孤寡着哩。”我說:“屋裡還有誰?”女娃說:“我婆。”我說:“你婆呢?”女娃說:“下地扶玉米去咧,夜來一場風刮得呼隆隆的,玉米都趴地了,不扶就死了嘛。”我說:“你爹你娘不在?”女娃說:“出門了,都在你們城裡掙錢呢。”

我知道包裡沒什麼,但還是在包裡翻翻,還好翻出一包馍片,給了女娃。女娃遲疑了一下接了過去。我說:“給你照相好不好。”女娃把弟弟往牆根的席芨筐裡一放,就鑽進屋去。我說:“你别怕,别怕。”女娃隔窗撂出聲來,說:“等人把新衣裳換上。”我說:“不用換,不換最好。”女娃說:“照相呢嗎咋能不換新衣裳,舊衣裳髒兮兮的。”我想起拍電影的事來,就說:“給弟弟也換上吧,把最好的衣服換上。”

那年一個劇組拍農村題材電視劇,需要一個村莊和群衆演員,我帶到老家去。一聽拍電視劇,莊子上人都很高興,說免費上電視還給啥錢。拍攝開始時,大家都換了新衣裳來了,導演說這不行,要穿得越破越舊越好,最好露腚的,補丁摞補丁。大家不高興了,村長跟我說這不是丢咱村的人麼,還露腚的,現在誰還穿補丁摞補丁的衣裳。可導演堅持必須這麼拍,最後每人又漲了十元。盡管大家不情願,最後還是當了群衆演員,畢竟一人一天給三十塊。拍完,村長跟我說這回可是戲台上打把式掉褲子,把人丢得有遠沒近了,不是你領來的,這戲他們拍不了,以後可不敢這麼做事。

照了相,女娃說:“進屋喝口水噻。”我說:“謝謝你。”在這片山野,隻要你經過任何一家,他們都會說“進屋喝口水”。女娃跟着我往外走,弟弟又哭了,女娃說:“别哭了,等姐把客送走了再回來抱你。”弟弟還是哭。她踅回身抱起弟弟說:“你把人害死了,趕緊長上腿噻。”我明白她的意思,長上腿的意思是會走了。女娃身體單薄,抱弟弟很有些吃力。到村巷我搖搖手說:“再見。”女娃卻沒有說再見,盯着我看。我忽然想到她想要照片,便說:“相片洗出來我給你捎來。”女娃頭一偏說:“你連我是誰(séi)都不知道,咋給我捎?”我笑笑,問她名字,女娃偏着脖子說:“你不拿紙和筆記,光憑腦子能記牢靠?”我掏出手機拍拍說:“我用這東西記。”女娃說:“喔東西能記牢靠?别沒電消了。”我說:“消不了,你就放心吧。”她咯咯地笑了說:“我叫翠翠,就是綠綠的那個翠。”我笑笑,她說:“你把我大的名字也記一下,捎東西帶話的大人認得大人,誰認得娃娃。”她已經把馍片撕開了,我往前走,就聽女娃嘟囔說:“我還當啥稀罕哩,馍馍片子。”又聽她說:“馍馍片子還香香的,吃出來還沒看出來。”

再走兩戶,一老漢和婆婆在大門洞裡鍘草,草是去年的幹草,麥草、糜草、谷草、玉米稈、洋芋秧還有青草雜夥在一起。老漢半跪在地上擩草,老婆婆鍘。一台破舊木箱式錄音機正唱着秦腔《猿門斬子》。六七個娃在門前的街巷裡調皮,幾個大的在扛胛子,你扛我一下,我扛你一下。

老漢停下手裡活計,婆婆拄着鍘刀看我。他們很老了,臉上的核桃紋一溝一壑的。老漢往起一站,大概跪蹴的時間長腿麻了,打了個趔趄,幹脆就勢坐到幹草堆上。

娃娃們打打鬧鬧吵吵嚷嚷的,老漢呵斥娃娃說:“遠處去,荒山野窪裡去,麻雀窩裡戳了一扁擔,吵得人整天腦子不清靜。”我說:“都是孫子?”老漢說:“兒子女子都在城裡攬活,把他些碎先人往我這達一扔。”又說,“唉,也沒辦法,帶到城裡養活不起。”

一個娃被扛倒了,坐在地上蹬着雙腳哇哇大哭,老漢吼說:“鎖子,你個瞎,皮緊了,等哪天我好好給你娃熟熟。”又罵另一個,“蒼蠅彈了一爪爪子,都要叫喚半天,虛得像春上的蘿蔔,一指頭攮了個坑,得是?”一個更小的娃娃跑來告狀,話還說不周正,老漢說:“起(qiě)開,起開。”小家夥不走開,撲進老漢的懷裡捋老漢的胡子,老漢抹着娃娃的頭說:“這些碎子子(小娃娃)土匪一樣,沒一個省油的燈。”我笑笑說:“沒有他們吵鬧,日子不寡淡?”老漢哧哧地笑說:“那是啊,硬叫害死,莫叫想死。”我遞給老漢一根煙,老漢接過點了,“三個媳婦子一個女兒都像男人的尾(yǐ)巴,攆着男人進城了,錢把心掙瘋了嘛,就像不進城活不成了。”

婆婆拿了篩子篩鍘下的草,我說:“鍘下的草還要篩?”老漢說:“篩子上面的喂牲口,篩子下面的喂羊喂豬,天旱了草料就缺了。”我抓了一把,幹草有一股清幽的香氣。老漢說:“天氣好點,這時間羊牲口活草(青草)都吃不退,可天旱得草沒長起來,多夥上幾樣肯吃。唉,羊牲口世在咱這地方都是拤虧的。”我說:“院裡寬展,咋放在門洞裡鍘草,憋屈得。”老漢說:“門洞走風,涼快。”說着站起來,抹下帽子拍拍灰塵,撓撓頭。

窯洞的面牆上竟然挂着一個桌闆大的黑闆,上面寫着“人口手,牛馬羊……”老漢笑笑說:“你别笑話,閑得沒事幹了,教娃認幾個字,認幾個總比不認強,我跟舅舅學過醫,認得些字,農民識字夜校也學過一些,這娃再不識字就遲了。”我盯着幾個娃看看,沒有人認識的,說:“娃還都沒念書?”老漢說:“兩個大點的念着,在陳莊念哩,去上莊小學念遠得很嘛,二十多裡路呢,我這腿關節壞了,走不了幾步路,莊子上又再沒和他一起走的。”又說,“陳莊近些,翻一道溝一架梁就到了,自己能走,就是要掏些錢。”我說:“怎麼還要掏錢,現在都免費哩。”老漢說:“不是一個縣嘛。”又說,“一直說帶娃到城裡去念,可這些碎東西到城裡念書一個一年就得一萬多,學校也不好入,也得花錢,念不起嘛,上初中了再說。”

我說:“老叔,給你照個相吧。”他一點熱情沒有,“照啥照的,又見不上,以前有人來照過,說是寄來,結果是廣成子的徒弟——一道金光,再沒音信了。”我說:“我是扶貧幹部。”老漢說:“我認得你,上學期教書來着,學生大會上講話哩。”我說:“過兩天我回城洗出來給你捎來。”老漢說:“給這些碎(孩子)照吧,他們的娘老子(父母)幾年沒見這些碎了,洗出來給寄去讓看看。”我說:“他們幾年沒回來了?”老漢說:“四年了吧。”又對老婆說,“你把那些碎領進去洗涮洗涮,新衣服換上。”老漢進屋拿出兩百塊錢遞給我說:“你每個多洗上兩張,兒女四個,一家給洗上一套,夠不?”我說:“不怕我拿了錢也成了廣成子的徒弟——一道金光,再沒音信了?”老漢一笑說:“上過這當,來過專門照相的,收錢照哩,說照相給寄到城裡的兒女,錢掏了,啥也沒見到,你是幹部嘛,公家人,又不是江湖騙子。”我拍拍老漢的手說:“不收錢,你和嬸子也照張吧。”老漢說:“我們花那錢做啥。”我說:“照個全家福,也給兒女寄去。”老漢說:“那我們也換一下,有新衣服,新衣服穿上喜慶些。”

幾個娃出來了,女娃都是花裙子,男娃都是一身牛仔,全新嶄嶄的。先照了全家福,又一人照了一張,再按兄弟姊妹照了幾張。幾個娃不岔生,一個個擺出照相的姿勢,還豎起了剪刀手。老漢又把錢塞過來,我說:“不收錢。”老漢說:“總得把成本收了,再說往出寄也要錢哩。”我把錢塞回老漢手裡。老漢從衣袋裡掏出一個裝旺旺雪餅的塑料袋,折得有錢包那麼大,一層一層翻開,從裡面掏出一張紙,上面寫着幾個電話号碼。他指着一個号碼說:“大兒子的手機,叫常井貴,麻煩你寄到西安吧,捎上一句話,别再買藥了,我把藥停了,不吃一個月了,也好着哩。”男娃比女娃膽子大,一個說:“也給我捎一句話,我要美國機槍。”另兩個說:“我也要美國機槍。”幾個女娃受了感染,說:“我要洋娃娃。”

一個胡子白刷刷的老漢走過來,說:“幹部,你照了往出洗不?”我說:“洗,大叔,我給你也照幾張吧。”他嘿嘿一笑說:“你不能叫我大叔,我看你面相還沒我大孫子大,我倒沒啥,怕折你的壽哩。”老常說:“就叫老白毛。”我說:“叫大爺。”老漢說:“不敢當,不敢當,老白也不行,我幾個兒子他們都叫老白了,就叫白老漢吧。”我笑笑,他說:“你給我照大點,從第二個紐子喔兒(那兒)往上,黑白的。”我說:“彩色的多喜慶。”他說:“我做老像(遺像)哩,老像都是黑白的。”照完相,他說:“你等等。”便出門去了。老常說:“後輩重着哩,六十七口人了,重孫都六七個了。”不會兒老漢來了,把一百塊錢遞過來,我說:“不要錢。”他說:“你拿着吧,在哪達照都得掏錢嘛,這錢不花不行嘛,門前來照相的了,省得再專程跑一趟。”我說:“你就這麼不相信我?”老漢嘿嘿一笑說:“你拿了錢才當回事,把穩(保險),不差這幾個錢。”我把錢推了回去問:“您老多大了?”他說:“八十三歲了,土擁到脖子上了,說不定你今兒照了我明兒就能用上。”我說:“您看上去精神着哩。”他說:“苦殘的人,說不定哪個零件咔嚓一聲就完蛋了,明年就是坎兒,七十三,八十四,閻王叫去商量事。”

兩個老漢留飯,我謝絕了,告辭後沿着村巷往裡走,老常說:“再往裡就沒人了,這莊子上住着31戶人,就剩下5戶半人了,有兩戶人在地裡忙活哩,順生爹去趕集了。”我說:“咋麼個5戶半人。”老常說:“二苕家來回扯鋸哩,天冷了回來了,天熱了進城了。”我還是在村裡走了個過兒,再沒見到人,隻有牆的影子和寂寞而繁盛的樹木。在一個院落裡,我拍到了一隻喜鵲,它在麥草摞上偷一隻雞蛋——把雞蛋啄了一個洞,嘴深深地擩進洞裡。相機的咔嚓聲驚動了它,它在我的頭頂盤旋着,“喳喳喳”地表示自己的憤怒,想要趕走我。盤旋了一會兒,看沒有效果,又飛到草摞上,叼起雞蛋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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