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幾個小孩子在一家大門口的門樓兒下面玩泥巴。太陽沒有出來,天還是陰的,溫濕的氣息裡彌散的是苦楝花的香味。一隻斑鸠在桐樹上獨唱。麻雀們集中在一棵石榴樹上,嘁嘁喳喳,像是在開會讨論問題。布谷鳥忙得在空中掠來掠去,很少停留,它的前一聲“布谷”在東邊的麥田尚未落地,後一聲“布谷”又在西邊的麥田上空播響了。門樓兒兩側各有一方青石門墩兒,小孩子們挖來泥巴,就在石頭門墩兒上玩。他們分成兩撥兒,男孩子一撥兒,女孩子一撥兒,分别以一個門墩兒為玩泥巴的平台。泥巴是軟的,他們得找一個硬的地方,把軟東西放在硬東西上搓揉,軟東西才會舒筋展骨,把裡面的黏性和彈性發揮出來。石頭門墩兒當然是硬的,在上面揉泥巴正合适。玩泥巴還得找一個有平面的地方,在平面上摔摔打打,才能把泥巴塑出五花八門的形狀來。石頭門墩兒上方有光光的平面,泥巴塊子在上面三摔兩摔就光溜了,接着就可以拿泥巴造型,造雞得雞,造狗得狗。
每個小孩子的家裡差不多都有桌子、椅子,桌椅也是硬物件,上面也都有平面,他們為什麼不在桌子上或椅子上玩泥巴呢?那時因為各家的大人都不許小孩子在桌子上和椅子上玩泥巴,大人認為泥巴是爛東西,髒東西,而桌椅是和台面聯系在一起的,泥巴把“台面”弄髒就不好了。大人們不但不許小孩子在桌椅上玩泥巴,還不許他們在屋裡玩,要玩,隻能到門外去玩。大門口外面的石頭
門墩兒,是貪玩的孩子們不可多得的選擇。
好天好地時,這裡的孩子們沒什麼可玩的。他們轉着圈子在院子裡找,蹲下來往地上瞅,地上到處都幹幹巴巴,他們想摳一塊土坷垃都摳不下來。他們有時會看到一隻蒼蠅,對蒼蠅露出欣賞的表情。但蒼蠅不跟他們玩,他們剛一伸手,蒼蠅就飛跑了。天上飛過的小鳥兒也不跟他們玩,他們喊着讓小鳥兒下來,下來,跟他們一起玩。小鳥兒跟沒聽見一樣,隻管飛走了。大人們有沒有可能在地上潑一些水,和一些泥巴給自家的小孩子玩呢?沒有可能,完全沒有可能。他們用水筲從水井裡打來水,用水和面,燒飯,洗碗,喂豬,都是可以的,沒聽說過誰家用清水和泥巴給小孩子玩的。有那還不會走路的小孩子,自己撒了尿,自己用小手抓成尿泥,往自己嘴裡送,弄得滿臉花。那是把尿泥當成了食品,還不算真正意義上的玩泥巴。
一下雨就好了。别看腳下的地硬得像鐵塊子,雨水一泡,一浸,硬地就變成了軟地,随手一挖就是一塊泥巴。據說北邊的黃河多次開口子,一開口子就黃水漫漫,沖下來不少泥沙。但泛濫的黃河水被一條沙河截流,沒有淹到他們這裡來,所以這裡的土地幾乎不含什麼沙子,還是原汁原味的黏土地。設想一下,如果土裡摻了不少沙子,一抓一把散沙,玩泥巴是玩不成的。黏土地的好處是膠性強,粘接度好,挖起來就是好泥巴,團巴團巴,搓巴搓巴,捏什麼,像什麼。
男孩子玩泥巴時,常做的一種遊戲叫摔哇嗚。摔哇嗚的辦法,是把一塊泥巴捏成小盆形,把盆邊捏得厚厚的,盆底捏得薄薄的,然後托底拿起小盆,底朝上,口朝下,奮力向石頭門墩兒上摔去。由于速度的作用,和兜在小盆裡的空氣被壓縮的作用,小盆摔在門墩兒的瞬間,盆底會翻卷開來,爆出一個洞。爆洞的同時,發出類似哇的聲響,摔哇嗚宣告成功,哇嗚也因此而得名。男孩子的遊戲,總願意把完整的東西弄出洞來,整出聲來,帶有一定的破壞性。但不是每一個男孩子每一次都能把哇嗚摔響,他們之間是要進行比賽的。比賽的規則是,誰把哇嗚摔響,要對誰進行獎勵;摔不響的呢,要給予處罰。獎品不是别的,隻是一塊泥巴。這塊泥巴要從受罰者的手上出,罰品也是一塊泥巴。不是獲勝者的哇嗚底部破了一個洞嘛,那麼,摔不響哇嗚的失敗者,就得從自己所擁有的泥巴原料上取下一塊,拍成圓的薄片,把人家的哇嗚炸開的洞口給補上。每次補洞所需要的原料并不多,但怕的是每次都摔不響,每次都得挖自己的原料給人家補洞。如此一來,自己的原料就越來越少,少到甚至連一個哇嗚都做不成,隻能看着别人的哇嗚越做越大,越摔越響。
女孩子玩泥巴與男孩子不同,女孩子似乎天生就有家庭觀念,她們做遊戲也帶有建設性。她們拿泥巴壘房子,捏豬圈,蓋雞窩。塑小雞、小狗、小貓、小兔。她們塑一隻大狗,後面必跟着一隻小狗。她們塑一隻母雞,母雞屁股後面必添上幾個雞蛋。她們塑一個剃光頭的男人,緊接着就會塑一個留剪發頭的女人,安排男人和女人結婚,生娃娃。這天在石頭門墩兒上玩泥巴的是三個女孩子,她們互相觀摩,互相啟發,每個女孩子都創造出了不少玩意兒。作為玩意兒的主人,她們之間會拿玩意兒互贈,你贈我一根黃瓜,我贈你一個雞蛋。得了黃瓜和雞蛋,她們假裝張着嘴往嘴裡送,并裝作吃得很香的樣子。
把泥巴玩來玩去,不管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他們手上、臉上、鞋子上、衣服上都粘了不少泥巴,差不多成了一個個泥巴人兒。泥巴人兒就泥巴人兒吧,他們從來不嫌泥巴髒,見泥巴都很親切。聽大人說,他們原本就是泥巴人兒,是大人從地裡把他們撿回來的,或是用紅線繩把他們從廟會上拴回來的。“泥巴人兒”沒有别的玩具,沒有皮球,沒有布娃娃,沒有電動汽車,沒有變形金剛,他們不玩泥巴玩什麼呢!這裡的孩子都盼着下雨,喜歡下雨。一下雨地上就起泥巴,他們就有了可以玩耍的東西。下雨之後的日子,可以說等于這裡孩子們的節日。
稍大一點的男孩子,玩泥巴還有另外一種玩法。他們找來一根柔韌性好、彈性強的荊條,剝去荊條的皮,把荊條捋得光溜溜的。把泥巴團成圓球,穿在荊條的梢頭,攥得緊貼在荊條上,然後通過使勁甩荊條,把穿在荊條梢頭的泥巴圓球甩出去。這種玩法叫甩流球,能把流球甩得像流星一樣,甩到很遠的地方。比較說吧,如果站在一個寬闊的水塘邊,用手往水塘裡投泥巴球,哪怕男孩子使出全身的力氣,能把泥巴球投到水塘中央就算不錯。而采用甩流球的辦法呢,輕而易舉,就可以将泥巴球甩到對岸去。在荊條梢頭穿一節泥巴條也可以甩,名堂換成甩老豆蟲。老豆蟲成天吃得圓滾滾的,不長翅膀,隻會在莊稼地裡爬,不會在天上飛。但泥巴做成的老豆蟲就不一樣了,被甩上天空之後,它像插上了翅膀一樣,飛得嗖嗖的,比燕子飛得都快。恰好有一隻老斑鸠在桐樹枝頭咕咕叫,男孩子把子彈一樣的老豆蟲瞄準老斑鸠,卻對老斑鸠說:老斑鸠,你叫得很好聽,我喂你一根老豆蟲吃吧。說着,把“老豆蟲”朝斑鸠甩去。“老豆蟲”噼裡啪啦穿過桐樹葉,差點兒擊中了老斑鸠。老斑鸠一看形勢不妙,驚得一半叫聲咽在喉嚨裡,趕緊飛走了。
房守現從家裡出來,站在大門口,看了一會兒小孩子玩泥巴。玩泥巴的小孩子裡,有他的孫子,還有他的孫女兒,孫子叫小泉,孫女兒叫小雨。房守現小時候也玩過泥巴,既摔過哇嗚,也甩過流球。一次甩一個流球算什麼,小時候,他最多曾一次甩出過五個流球。流球成串在天上飛,像放連珠炮一樣,很是過瘾。可惜他發明的“放連珠炮”的技術沒有被現在的小孩子繼承下來,甩流球的男孩子一次隻甩一個流球。他想把那個甩流球的男孩子叫到跟前,把“放連珠炮”的技術傳授給那個男孩子。但他的腳動了動,嘴沒有動,很快就把傳授技術的想法放棄了。人在不同的年齡段,所喜歡所玩的東西是不一樣的。他已經是當爺爺的人,再去教小孩子玩泥巴,是不是有點可笑了。就算是冒着被别人笑話,彎下腰身,教小孩子玩泥巴,教的倘是自家的孫子還說得過去。而正甩流球的男孩子是别人家的孫子,傳授技術的事就免了吧。
孫子小泉正跟另外兩個男孩子在石頭門墩兒上比賽摔哇嗚。小泉摔哇嗚的力氣不夠大,技術也不是很好,他摔一次,摔一次,拿起來一塊泥,摔下去泥一塊,哇嗚連屁都放不出一個。如果每人都能把哇嗚摔響,等于打了平手,誰都不用拿自己的泥巴為别人作補償。如果每人的哇嗚都摔不響呢,同樣等于打了平手,大家重新再摔就是了。目前的情況是,其他兩個男孩子都能把哇嗚摔響,小泉的哇嗚卻屢摔不響。小泉倒遵守規則,每次都不拒絕拿自己的泥巴給别人的哇嗚補洞。别人的哇嗚在做加法,小泉的哇嗚是在做減法。别人的哇嗚越加越大,越摔越響。小泉的哇嗚越減越小,恐怕連原來體積的二分之一都不到。體積越小,哇嗚越難以成形,分量也不夠,更難以摔響。
房守現把小泉摔哇嗚的事看了一會兒,臉子漸漸拉長,臉色也陰沉起來。天已經不下雨了,他的臉色陰沉得似乎有一場雨要下。房守現沒有動手玩泥巴,但不知不覺間,他的内心已參與進去。他當然是站在孫子小泉一邊,仿佛小泉是代表他在參賽。他希望小泉能赢,也是希望自己能赢。在想象中,他把哇嗚摔手雷般摔得震天響,似乎把天頂都炸開了一個大洞,把所有泥巴拿來補洞都不夠用。然而小泉眼下的表現讓他失望,也使他的内心有些失衡。有一句俗話,泛起的沉渣一般湧向了房守現的腦際。他欲把俗話壓下去,不料俗話自有俗話的力量,他越是壓制,俗話反而變得越清晰。俗話說:從小看大,三歲知老。俗話的意思無須解釋,每一個成年人都懂得它的邏輯。若按照這個邏輯推演下去,小泉從小摔哇嗚摔不響,長大後幹什麼事情也會無聲無息。小泉從小玩泥巴給人家當陪襯,說不定長大後也不能當主角,隻能給人家當陪襯。小泉從小就甘于給人家補窟窿,恐怕成人後也躲不掉為他人補窟窿的命運,直到把自己賠幹賠淨為止。小泉可是他的大孫子,他的親骨肉啊!面對這樣一個從小就不見強勢苗頭的孫子,從小就讓人為他的前景發愁的孫子,房守現還有什麼希望呢?他該如何是好呢?
聯想到最近村裡發生的一些事,聯想到他目前的處境,房守現心口悶疼了一下,一種類似焦慮的情緒攫緊了他,使他有些想發脾氣。他對孫子說:小泉,你看你都快變成泥巴猴兒了,别玩兒了,回去吧!
小泉揪下一塊泥巴,正用手掌在石頭門墩兒上拍片,把泥巴片拍薄才能給人家補洞。其實對方并不是真的拿薄片補洞,小泉把薄片交給人家,人家把薄片跟原有的泥巴摻在一起,揉成一個整體,做成新的哇嗚,再摔。但拍成薄片是一個程序,這個程序必須走,你隻有把泥巴拍成薄片,得勝者才會接收。這個規定性的程序,對失敗者來說帶有一定的懲罰性。不知小泉聽到爺爺的話沒有,他沒有答應,也沒有回頭看爺爺,隻管拍泥巴片。泥巴玩來玩去,水分失去了一些,變得有些硬,拍成薄片比較費勁。但小泉拍得相當認真,看樣子不把硬泥巴拍成薄片絕不罷休。
爺爺提高了聲音:小泉,我的話你聽見沒有?
這次小泉不回答不行了,他的回答是:不,就玩兒!
你的泥巴都快賠光了,你玩兒個屁!
玩泥巴的男孩子和女孩子都暫停玩泥巴,張着粘了泥巴點子的小臉,看着小泉的爺爺。有個小女孩把“玩兒個屁”的話重複了一遍,大概覺得好笑,就笑了。好笑的話小孩子們都願意學,都願意重複,一時間,小孩子們都在說“玩兒個屁”,你擠我一下,我搗你一下,幾乎笑成一團。
倘若在往日,倘若房守現心情好,不管小孩子們重複他什麼話,他不會計較。小孩子嘛,跟小雞小狗差不多,腦仁子還沒長全,自己放個屁當是屁眼子冒煙,嘴裡會把冒煙說上半天。他不但不計較,說不定還會和小孩子們一塊兒笑。今天就不同了,一切随心情的變化而變化,他不願意聽見小孩子們重複他的話。小屁孩兒們接過他的話說來說去,笑來笑去,他覺得不止是在笑話小泉,連他這個當爺爺的也一塊兒笑話上了,這簡直是對他的冒犯,不是什麼好兆頭!他猛地跺了一下腳,把小孩子們的笑聲都鎮住了。他穿的是深靿膠靴,跺腳跺得有些重,不光門口的地面有些發顫,連蓋在門樓子上面的瓦片似乎都有些發抖。小孩子們頓時有些傻眼,不知道小泉的爺爺下一步要幹什麼。
小泉,聽話!我說了不讓你玩兒,你就不能再玩。爺爺說話向來說一不二。
小泉說:就玩兒。
小兔崽子,你還敢跟我犟嘴,反了你了。不聽話我揍你!
小泉在地上跪着,房守現一步跨過去,一把揪住小泉的一隻胳膊,把小泉揪得站立起來。小泉使勁往後墜着身子,彎着腿,還要往地上跪。他的一隻手推着爺爺抓他胳膊的手,掙紮着要把爺爺推開,從爺爺手裡掙脫出來。爺爺既然揪住了他,當然不會再放松他。他有他的意志,爺爺有爺爺的意志。他的意志是繼續玩泥巴的意志,爺爺的意志是大人的意志,大人的意志要比他的意志複雜得多,至少要和村裡的事情相聯系,此時他的意志必須服從爺爺的意志。從力量的對比上,祖孫兩個也相差懸殊。如果五十多歲的爺爺有千斤力量的話,才四五歲的孫子恐怕連一百斤的力量都不具備。其結果是,“一千斤”連揪帶拉,拉得“一百斤”腳不沾地,把“一百斤”拉進院子裡去了。
小泉哭了,一邊哭一邊嚷:我不回家,我就要摔哇嗚!
爺爺說:你再摔哇嗚,我就摔你!
一隻名叫裡根的黃狗從屋裡跑出來,左邊一跳,右邊一跳,不知是站在爺爺的立場,還是站在孫子的立場。也許它誰的立場都不站,表現出的是模棱兩可的搖擺狀态。
小泉掙不脫爺爺的手掌,就求救似的喊媽媽,媽媽!是媽媽讓他去玩泥巴的。
媽媽和爸爸都不在這個院子裡住,隻有爺爺和奶奶住在這個院子裡。媽媽沒有聽見小泉的求救,奶奶卻從堂屋裡出來了。奶奶對爺爺說:孩子玩得好好的,你把他拉回來幹什麼!
房守現不會解釋把孫子拉回來的真正原因,隻說:你看他這一身的泥巴,髒死了!說着把小泉揪進屋内,一松手一搡,把小泉搡倒在堂屋當門的地上。
小泉哭着從地上爬起來,伸着頭還要往外跑,還要去玩泥巴。房守現叉開腿,張着雙臂,攔着門口,不準小泉跑出去。他說:不許出去,再出去我真的揍你,把你的屁股揍爛,爛得跟爛西紅柿一樣。
奶奶趕緊護住小泉,并把小泉抱了起來,說,來,讓奶奶抱抱,讓奶奶看看,誰敢讓俺孫子受委屈,奶奶不依他。奶奶用手掌給小泉擦眼淚,把臉上的泥巴點子也擦到了,把孫子擦得滿臉花,像個小花狐狸。奶奶說:你看你這一身泥巴,把奶奶的衣服都弄髒了。好了,别哭了,奶奶給你拿塊兒糖吃。她拉開三屜桌下面的一個抽屜,從裡面摸出一塊兒硬糖,剝去糖紙,把糖塊兒塞進小泉嘴裡。小泉的淚珠子還在掉,但他的嘴被發甜的糖塊兒占住了,哭不成了。糖塊兒在小泉的牙齒間咯嗒咯嗒響。
妻子對房守現說:你自己氣不順,不要往孩子身上撒。孩子這麼大一點兒,連拉屎都不知道脫褲子,他知道什麼!
房守現不承認自己氣不順,出于自尊,也是為了維護妻子的自尊,他也沒有對妻子講孫子摔哇嗚時老是給人家補窟窿的事。這個地方的人都不願意說到窟窿這兩個字,更不願意把窟窿往自己家人頭上套。誰都知道,塌窟窿是欠人家債,補窟窿是還人家錢。誰家都不願塌窟窿,也不願補窟窿。他對妻子說:你不知道,泥巴在地裡是黃泥巴,在村裡就變成了黑泥巴。黑泥巴肥,裡邊是有毒的。泥巴巴在腿上腳上,一幹,裡邊的毒氣就會滲透到人的肉皮裡去,人身上就會起泡,流黃水。要是身上流了黃水,十天半個月都治不好。
妻子說:那麼多小孩都在那兒玩泥巴,人家都不怕泥巴有毒,怎麼就毒着你孫子了!怕毒就有毒,不怕毒就沒毒。泥巴不沾身,用手一抹拉就掉了。說着,開始用手抹拉小泉胳膊上的泥巴。妻子還是認為房守現最近肚子裡窩的有氣,說屁怕窩,氣也怕窩,氣窩得時間長了,出來就不是好氣。大人肚子裡有氣,最好自己解決,不能把氣出在小孩子身上,出在小貓小狗身上,也不能出在鍋碗瓢盆身上。有的男人一生氣就摔貓踢狗,扔盤子砸碗,那是最不應該的,也是最沒出息的。
房守現要妻子不要瞎說,說他肚子裡什麼氣都沒窩,屁放得騰騰的,他的氣順暢得很。他差點拍了胸脯,說:我要房有房,要地有地,要兒子有兒子,要閨女有閨女,要孫子有孫子,要孫女兒有孫女兒,我還會給人看病,三天兩頭能掙點兒如便錢花,全房戶營一百多戶人家,你掰着腳指頭數數,我過得比誰家都不差。
妻子說:你要是能天天這樣想就好了,人都是嘴上說得明白,一到事兒上就糊塗;仰起頭來明白,一低頭就糊塗。我看你就是個柏木桶,不提提你,你就不醒。自從你見人家房守本的兒子房光民接替他爹當了支書,你就開始窩心,開始跟自己較勁,一天到晚沒有好臉子,半夜做夢還罵人。
這個女人,真是話多。房守現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真的點到他的病根上了,真的一針紮到他肚子裡的穴位上了。别以為女人家隻知道陪男人睡覺,隻知道懷孩子,生孩子,隻會做飯,刷鍋,原來女人的眼睛也是睜着的,耳孔也是張着的。聽說當了三十多年支書的房守本要卸任,房守現着實高興了一陣子。幾十年來,房守本一直看不起他,一直壓迫着他,他過的是人在人檐下、不得不低頭的日子。現在好了,房守本終于幹到頭了,他也熬到了出頭之日,終于可以長出一口氣了。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喝一頓酒慶賀一下,還沒來得及把老相好織女約到莊稼地裡偷一次情,緊接着他又聽說,房守本雖說不幹支書了,他的大兒子房光民卻接過老家夥的接力棒接着幹上了。這叫什麼事?大麥熟了有小麥,收了黃豆有綠豆,還不是一回事嘛!怎麼,難道支書有種,有根,支書的種播在房守本家的大床上了,支書的根紮在房守本家的老墳地裡了!難道村裡别的人都是縮頭鼈,肉頭戶,就不能接過支書幹一幹!剛聽到房光民當支書的消息,房守現還不大相信,刮了東風刮西風,下了大雨下大雪,什麼事都得輪着來吧,幹嗎房戶營的支書都出在房守本家裡,幹嗎老子幹完了兒子還要接着幹?這不合适,不合适,太不合适!可是,房守現不相信也不行,塞上耳朵也不行,駐村幹部老尹通過安在房守本家高楊樹上的高音喇叭向全村人宣布:經過房戶營村全體黨員推選,經過鄉黨委研究批準,由房光民同志擔任房戶營村新一屆黨支部書記。現在請新任支書房光民同志講話。房守現一聽腦袋轟的一聲就大了,接着又小了,小得好像找都找不到了。在他聽來,房守本家用的是同一個藥鍋,熬的是同樣的湯,喝的是同樣的藥。他不願聽房光民借用大喇叭的翻嘴唇子闊嘴說些什麼,但大喇叭的聲音太大了,他不想聽都不行。他聽出來了,房光民講話跟房守本是一個口氣,一種腔調,講話東一斧子,西一鋸子,聲音都很大,連口頭語“這個這個啥呢”,都像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完了,房守現受完房守本的制,接着還得受房光民的制,其實受的還是房守本的制,他這一輩子算是完了,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他受一輩子制倒也沒什麼,他的兒子呢?他的孫子呢?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難道他的祖祖輩輩都要過受人壓制的日子!房守現想不通,房守現不甘心,房守現心有不平,很不舒服。但房守現犯的是和所有男人同樣的毛病,不願在女人面前服輸,更不願在自己老婆面前服軟。他心裡雖然承認老婆的話說到了他的痛處,但他嘴上還是硬的,并不承認。他說:房守本的兒子當支書怎麼了,現在當支書沒什麼好處,屁的好處都沒有。現在不是過去,過去有人民公社,現在沒有人民公社;過去有生産隊,現在沒有生産隊;過去隊裡有倉庫,現在村裡沒有倉庫;過去生産隊裡有土地,現在土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戶;過去倉庫裡的糧食當支書的想挖就挖,生産隊裡的錢當支書的想花就花,現在他挖屎都沒地方挖,花屁都沒人給他放。
妻子不太贊同房守現的看法,她說:你說沒啥好處,我看還是有好處。吃當支書這碗飯有沒有好處,房守本心裡最清楚,要是沒有好處,他不會把飯碗傳給兒子。啥好事都是傳兒子,不傳閨女,從房守本把支書傳給兒子這一點,就能證明當支書是一碗好飯,飯裡有蛋還有肉。這幾天房戶營村裡地裡亂冒泡兒,不知有多少人心裡兩條腿的闆凳放不平呢,不知有多少人眼氣人家房光民呢,不知有多少人想當那個支書呢!别管怎麼說,隻要人家當了支書,就是房戶營村的人頭,全村的人就得聽人家的,就得服人家管。
房守現最不愛聽的就是這個,他說:狗屁,我憑什麼服他管,我一不欠糧,二不欠租,他能拿我怎麼樣?
這時小泉把一塊糖吃完了,伸手指着抽屜,還要再吃一塊。奶奶說:糖不能多吃,吃一塊就行了。你吃了糖的牙,蟲子就該吃你的牙了,把你的牙吃成豁牙子,說話嘴不把門。
房守現的意見是:給他吃,讓蟲子把他的一嘴牙都吃光,讓他長大了找不着老婆!
妻子瞪了房守現一眼狠的,意思是:又來了,又來了!妻子給小泉又拿了一塊糖,和顔悅色地對小泉說:小泉是奶奶的好孫子,小泉最聽話了,吃了這一塊就不吃了,小泉能做到嗎?小泉看着糖,使勁點頭。奶奶教小泉:你說能做到。小泉說:能做到。奶奶說:這就對了,小泉真乖。奶奶這才把糖給了小泉,同時看了房守現一眼,意思是說:不管跟大人說話,還是跟小孩子說話,都是氣換氣。你對别人有好氣,别人才會對你有好氣。房守現看出妻子眼裡的意思,他撇了一下嘴,表示不服。
大門外的村街上來了一個遊鄉賣豆腐的,賣豆腐的不喊賣豆腐,喊成打豆腐,把打字拖着長秧子,喊得很長,後面的豆腐卻喊得很短促。好比“打”字是一根瓜秧子,“豆腐”隻是瓜秧子上結的一個小瓜。賣豆腐的在房守現家大門外停下了,往門裡探着頭,把房守現叫成房先生,問房先生要不要打一塊豆腐。房守現說不打,手背朝外挑了一下,把賣豆腐的打發走了。又來了一個遊鄉賣雞娃子的,賣雞娃子的把叫賣聲錄了音,用一個電動小喇叭反複播放:賣小雞娃兒,誰買小雞娃兒,都是母雞娃兒,沒有公雞娃兒。房守現聽出來了,小喇叭裡播放的是一個女聲,從聲音聽,這個女人已經不再年輕,肯定是下過蛋的雞。房守現對這個女人的說辭也不願認同,什麼隻有母雞娃兒,沒有公雞娃兒,這個世界隻有女人,沒有男人,能行嘛!他罵了一句他媽的,說了一句跟雞娃兒無關的話:真有本事,把他爹從墳裡挖出來當支書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