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香提來了一捆小白菜和一筐雞蛋,我說:“小白菜放下,雞蛋你提回去。”她說:“你就放開肚子吃噻,再也沒個啥。”我說:“你看,盆子裡、紙箱裡都是雞蛋,時間長就壞了,提回去給孩子們吃吧。”平時送菜啥的,放下就走,可今天她坐在床沿上,我知道她有事,李谷說她可能要走,把羊、雞、豬都處理了,那垛能燒兩年的柴火都拉到娘家去了。果然,她說:“我想把馬鵬程轉到城裡去讀,我去廟台看了,學校的老師好幾個都是雇來的,還老不堅守崗位,再說路遠,十幾裡路,娃一天全走了路了。”停了一下,又說,“反正遲早要進城讀書,早早去也好,到了城裡也能打工,說是比種地強。”我說:“萬裡咋辦?”她說:“送到他外婆那裡去。”我說:“書不念了?”她說:“念,這麼大還做不了啥,先讓念着再說,去廟台念。”我說:“廟台離你娘家近?”她搖搖頭說:“也不近,能念下去了念,念不下去就沒辦法了。”我長歎一聲。“我城裡沒親戚,你幫鵬程轉個學吧。”她掏出一沓錢放在桌子,說,“這事難辦,要花錢哩,這是五千塊。”我說:“想去縣城還是省城?”她說:“能去省城當然好,省城裡教學質量高。”我說:“省城消費也高。”她說:“我知道,消費高可掙得也多,活路也寬,好找些,再說主要是娃念書嘛,省城教學質量肯定比縣城好,我聽說縣城裡好些老師的娃念書都往省城裡轉。”我把錢推給她說:“錢你收着,我給你辦。”她說:“你拿着辦吧,我知道這事難辦,是花錢的事,五千肯定不夠,你先拿着辦,有門道的話我再拿。”我說:“我有關系,不花錢。”她說:“有關系也得花錢,現在就這麼個世道。”我沒有堅持,我知道如果不把錢放下,她就認為我不盡心辦。她走到門口,回轉身來說:“要是省城辦不成,縣城也行。”又說,“我先帶鵬程到城裡去,要是供養起來不吃力,就把萬裡也接過去。”
我上老疙瘩峰,給在教育廳的同學打了電話。我是師範院校畢業,有許多同學都在教育上。我說:“一定要辦,沒有錢花。”同學哈哈哈笑着說:“下鄉才半年孩子就上學了,是速生品種啊。”我說:“你就像幫我兒子一樣幫幫吧,我這是幫你積德哩,你該積積德了。”同學說:“那好,我不想積德,你找别人吧。”我說:“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笑罵了幾句,他說:“縣城還是省城。”我說:“省城,别弄個末流學校糊弄我。”他說:“你是不是跟娃他媽搞到一起了,脫不了身,要求這麼高,催得這麼急。”我說:“一周後我給你打電話。”同學說:“口氣大得,你是老幾呀。”我說:“記着,在我上面睡了幾年?放屁咬牙做春夢都在我上面。”同學說:“嘿嘿,你要是個女的這麼要挾還差不多。”我們在大學是上下鋪。很快辦妥了,學校也還不錯。我把錢退還給了盼香,她說:“至少請人家得吃個飯,這麼大的事。”我說:“不用。”她說:“這咋行,人家幫了這麼大的忙,人情都落在你身上了,你收着吧。”我撇開話題說:“鵬程現在有些驕傲情緒。”她說:“這我看出來了,到了城裡他就驕傲不起來了,人家娃娃都念過啥書?他念過啥書?”沒有想到鵬程在外面站着,盼香一把拉進來,說:“記住,這是咱家的大恩人,一輩子都不能忘記了,跪下,磕頭。”馬鵬程撲通地就跪下磕起頭了。我忙拉起來說:“這是幹啥,以後千萬不要這麼做。”
過了幾日,李谷來問我盼香娃的學是你幫忙轉的?我點點頭說:“你咋知道的。”他說:“志遠回來說的,鵬程在學校都喊叫開了。”我“呃”了一聲。他說:“我就說她家城裡沒親戚,這事咋就那麼容易辦成了。”說着掏出一沓錢來,“你幫我志遠也轉一下學吧。”我看看他,他說:“人家一個女人家都帶着娃出去念書,咱一個大男人還比不上一個女人呀。”我把錢推過去,說:“不用錢,我幫你辦。”他又把錢推了過來,說:“老劉的孫子轉到縣城裡連請帶送花了一萬多哩,省城裡入個學生更難,我知道行情。”我說:“咱們上老疙瘩峰,你聽着我給你辦。”上了老疙瘩峰,我說:“是轉到縣城還是省城?”他說:“當然是省城,盼香都轉到省城去了。”我又給我同學打了電話,同學說:“你這還西瓜皮擦屁股沒完沒了了。”我說:“我幫你積德哩。”同學說:“少拿積德來要挾我。”我說:“不要挾了,求你了還不成。”同學笑了,說:“這就對了,求人還這麼理直氣壯,你再說一次求我的話。”我說:“為啥?同學說,你們文人都清高,聽文人求人是一種享受。”我變了個腔調,說:“求你了大處長,你就是再生父母……”同學啧啧啧地咂着嘴,說:“好了好了,肉麻,原來文人求人這麼讓人惡心,還是上次說的那個學校,去了就說我說的。”剛剛挂了電話,電話又響起來,是老同學。老同學說:“最後一次,别再攬這些破事了。”我說:“不是破事,是積德的事,你不想積德可我想積德哩。”挂了電話,李谷說:“咋也要讓兒子念成個幹部,像你這樣打個電話不花錢就能把這麼大的事辦了。”
我們躺在陰涼下,我說:“不想再娶了?”李谷說:“其實,娶女人的錢我攢下了,娶個姑娘都夠,可是我不想娶了。”我說:“為啥?你再娶一個讓你那前妻看看。”他搖搖頭說:“跟她較啥勁,也是可憐人啊。”我說:“打一輩子光棍?”李谷說:“誰想打一輩子光棍誰腦子就讓驢踢了,日子過不到人前頭,娶來也怕守不住,我得用這些錢供養兒子讀書。”我說:“你心裡其實有人哩。”他愣了一下,說:“誰?”我說:“盼香。”他臉紅了說:“可不敢胡說噻。”我說:“敢說你對她沒意思?當我看不出來?”他說:“人家志向遠大着哩,不敢想。”我說:“我給你牽線搭橋。”他慌了,說:“千萬别在她跟前提說,她沒那心思,她的心思全在娃上。”我說:“别以為你把啥事都看透了,或許你沒看對。”他說:“你不了解她,她心裡較着一股勁兒哩,她在争一口氣,那口氣她憋得太久太久了,她得出了!”又說,“盼香是個好女人,就是命太苦了。”
長武專門從城裡回來謝我,高興地說:“花了一百五十塊錢,病就好利索了。”我說:“病好了就在城裡好好打工掙錢,跑回來耽誤時間又費錢。”長武說:“病好了,咋也該謝謝你,我當這輩子完了。”我笑笑說:“東西你提回去,我在你家吃一頓飯吧。”他說:“這咋行?多虧你,不然不知道要往這黑窟窿裡塞多少錢哩。”吃飯期間,長武一點都不避諱老婆,我悄聲說:“你婆娘知道這事?”他說:“知道,咋不知道。”我說:“沒和你鬧事?”他說:“鬧,咋沒鬧,我走的時候她交代過,不要把病帶回來,我還是把病帶回來了,挨都不讓挨,我用過的東西拿開水消毒哩。”我驚詫地說:“你婆娘給你交代過這?”他說:“出門打工一走一年,那還不憋壞了機關,有專門做那活兒的呢,又不是沒做那活兒的,老婆也體諒哩,不過有規定,一季一次,後來想着冬季回來,把冬季這一次給扣了,就剩下三次了。”就像講黃段子,可他沒有笑,我也沒笑出來。他說:“唉,這種事還得找你,丢人丢到家了,娃大了咋也得培養個城裡人啊。”吃過飯,長武說:“明兒老婆也進城,我看下個地方,擦皮鞋該不錯。”我看看床上玩的兩個孩子,說:“孩子咋辦?”長武說:“我姐夫成那個樣子,我姐也進不城了,就放在他們家,念書時再說,走一步看一步。”